【流年】乡夜灯火(散文)
禾苗有了一个空墨水瓶的消息,让我和田园比自己拥有一个空瓶子还兴奋。我们小心避开大人们疑惑的目光,挣脱那个关于随时有可能被“拍花”贼拐走的预言,穿过层层迭迭茂密的玉米地,偷偷跑到夏天的温河边。满河槽里也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对岸笔直的杨树上的叶子们,在阳光下跟河水一样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们的笑声从压抑、悄静、克制中释放出来,像三只小鸟,在黑暗中突见光明般,嘎嘎嘎嘎笑个不停。直到禾苗不小心让瓶子里残留的结了巴的墨蹭到了衣服上,我们才停止了笑声。禾苗把瓶子放到浅水中,一时,瓶子成为一个泉源,一股蓝色的水流源源不断涌出来,使整片河水都蓝了。一群褐色的小鱼正在远处激欢的游,它们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看到了蓝色的水流?反正它们慌里慌张、没头没脑逃离的样子,让我们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几只青蛙从石头底下爬上来,半边身子搁到石头上,对着我们乱哇哇的叫。即使微风使河面涌起曲曲折折的涟漪,都没有截住三个小闺女的笑声,那笑声,放肆而纯粹,像我们手里渐渐干净了的瓶子,渐渐干净起来的手指,还有经过流水的浸泡和用细沙轻轻的搓揉之后,渐渐干净起来的禾苗的花衣。
整个下午是那么漫长无聊。我们三个鬼鬼祟祟而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并没有引起大人们的注意。他们一直忙碌着他们的营生。禾苗爹在给牲口拌草料,筛子筛下的细草叶很快从地面飞到了他的头顶,功夫不大,他就成了一个草人。红骡子张着大嘴,湿漉漉的鼻孔里噗噗地喷着热气,四只蹄子不奈烦地尥着蹶子,恨不能以掘地三尺的气势,来引起主人的关注。我们三个,坐在禾苗家的炕沿上,看她妈卷起裤腿,在腿上撮麻绳,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撮几下,再吐一口唾沫,再撮几下,如此反复着,直至她腿上的皮肉渐渐红了。
禾苗的弟弟三泉是个罗圈腿,手里拿根晒透的玉米秸杆,追赶着几只鸡满院跑,惹得鸡们飞得飞跳得跳,一只红公鸡竟然被赶上了窑洞顶,它站在上面,不安地拍打着翅膀,小心地徘徊着,叽叽咕咕寻找着下来的机会。高处的恐惧,在它的神情中一览无余。后来,那些鸡们都被赶出了院子,罗圈腿三泉便又去捅鸡窝,说要找鸡蛋,满头大汗地坐在地上,将棍子伸到鸡窝里扫荡。
天擦黑,三泉就把手里的秸杆点着,然后再来回摇摆着让火焰变小,就跑到磨道里耍火去了。他在磨道里像一个将军,左手叉腰,右手拿着秸杆,秸杆顶端的火烬在渐渐黑下来的夜晚愈来愈红,像一星灯光,也像一只眼睛。而此刻,他在空中挥舞着那点光亮,胡乱地比划,或者用光亮有序地划出一写线条,罗圈腿顺溜溜地交叉着,嘴里兴奋地喊叫着,吸引来更多的手拿秸杆的小子们。一时,磨道里布满无数的星光,交汇着,疏离着,闪烁着,又不断熄灭着。
在村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有这样一场关乎灯和火的游戏,他们以此为乐,并从不生厌。他们手里那点细小的火烬,所组成的灿若灯光的明亮,成为乡夜大地上必不可免的存在。而小闺女是不玩火的,一来,小闺女天生就胆怯,快要熄灭的火烬所生发出来的诡异神秘的气息,让我们害怕。二来,玩火好象并没有翻花呀,听古话呀这些更吸引人,更有意思。即便这些小子们,此刻看他们玩得如此不知所以,但我们都知道,今晚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要尿炕的。不久,二林妈出来,站在街门口就骂:尿泥鬼们,又想黑夜尿炕了吧,看不打烂你们的屁股。小子们见有家长出来喊骂了,再说手里的火也即将熄灭,便也顺水推舟,哄散了。
此时,禾苗,我,田园,已钻进我家菜地里,追着那些尾巴上拖着灯笼的萤火虫,脖子拉长,眼睛睁大,手伸长,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地找机会,试图逮住一只被遗拉的萤火虫。而禾苗兜里的那只洗干净的瓶子里,已经有了一只,它忽明忽暗亮光使我们都很兴奋,并更增加了再抓一只,抓两只,甚至无数只萤火虫的决心。芍药花开了,瓜花也开了,眉豆结了好几茬了,叶子粘粘地贴到了我们身上。一只,两只,三四五只萤火虫就在这些花叶间跟我们捉迷藏,它们带着骄傲的灯光,吸引着我们的前往。长大后,遇见一些人,它们身上所散发出来一种明亮的光泽,让我一下联想到萤火虫。这世间,是有一些人,一些事物,一些生命,天生就带有一种光芒的,他可以照亮那些陷在黑暗里的人们的心智,也会吸引一些人的向往和热爱。但在我幼小的童年时光,我只知道,萤火虫是大地深处的秘密,是天上的星光偶尔坠落人间的惊喜,它们在我们的追逐中优雅骄傲地高飞,或者遁入深处,窥探我们焦急的现状。当我们的瓶子里有了五只或者六只萤火虫的时候,在黑暗中,我们能看到彼此绿茵茵的笑脸,发着光的眼睛,禾苗鼻梁上的小褐斑,还有我手臂上的那片眉豆叶。
那个夏天所有有星星的晚上,我们乐此不疲地在菜院子、河沟边、场院里、洞顶上……寻找萤火虫们的踪影。它们被放在透明的瓶子里,充当着我们短暂的灯光,在乡村的夜晚,照亮童年美好的路途。当然,当我们各自归家,无一例外是要将它们释放掉的。因为第一次时,禾苗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被窝过夜,据说整个夜里她的被窝像白天一样明亮。但天一亮,它们就变成几个丑陋的硬壳爬虫,禾苗将它们放了,它们也不飞,就那样在树叶上趴着,像要死去的样子。
田园说,萤火虫就是星星变的,只有夜里才发光呢。
天短了,夜也长了。捉萤火虫不再是我们喜欢的游戏了。而那些男孩子们却依旧热火朝天地追赶着手里秸杆上那点火烬,在磨道里打闹,喊叫,被家里大人骂,怔怔地看着黑暗迅速笼罩了村子。
祖母点亮了那盏马灯。
我一直认为,只有这掌马灯,才可能说明祖父真正的在家里存在过。我幼小的心里,觉得他唯一的那张照片根本无法证明他。就像父亲的队友、同事们的照片一样,他们的样子摆在相框里,并不能说明他们是我们家的人,甚至在我没有见过他们之前,我无法肯定世上有这样一些人的存在。只有这盏马灯,这独属于男人的物件,才能让我相信,祖父真的曾像其他家里的男人们那样,在寒夜里,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出来,然后披上羊皮袄,摸索着点亮马灯,提上它,出现在马厩里等待吃草的马们面前,那些翁合的马鼻里喷出来的热气,使他生出对它们的亲昵感,它们像他的孩子般使他心里涌出满满的柔情。但他同样也像大多数村里的男人那样,不善于表达感情。他是拙的,木讷的,重的,但同时是可信赖的,依靠的,诚实的。他只会用一句粗话,成为一个合理的出口,释放出内心激荡着的情感。
我甚至想象,某些夜里,祖父会提着马灯走遍马厩的每个角落,他爱他的马,像爱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他的农具,还有他自己。他也会走到街门前,看看门拴是否插好。他在返回来的时候,会走遍院子,从鸡窝开始,到梨树,桃树,再到墙跟……马灯照亮他的脚步,照亮他的眼神,照亮他热爱的事物。
而此刻,他已经走了。他喂的马不在了。他修的马厩也拆了,他存留在世上的一切气息都烟消云散了。他仅仅留下了马灯。我不断地会问祖母:这灯是爷爷用过的?
祖母正在点烟,她应付地嗯了一声。
那马灯还活着,他怎么死了?
祖母笑笑:物件耐擦处,人不耐活。
母亲回来,就靠在桌子边,借着马灯的光看书。她说这灯太旧了,一点也不亮。
马灯的玻璃罩上有一层垢,散发出来的光不洁净,朦胧,影影绰绰,像一块旧布的毛边。每次添油的时候,祖母总会说,换吧换吧,这灯老得不能用了。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下,也半明半灭。
后来,母亲用空瓶子做了个油灯,灯捻子是用两跟粗线绳撮的,点着了,火苗扑扑地四处窜,洋油用得老快。但祖母还是把马灯放进柴房了。锁门的时候,她嘴里还念叨,旧东西该扔就扔吧,人该死就死吧。
那也是冬天的事了。
父亲从遥远的东北调回来,在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院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诸如石头啊,碎砖块呀,荒草呀,旧家具呀,破衣服什么的,都堆到一起,然后用筐装了,倒到河沟里。那夜的月亮很大,很亮,像被谁提着的一盏马灯,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我随父亲从河沟边回来,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下,它也停下。周围的一切,房屋、石碾、树木、门洞,像白天的样子,甚至比白天的样子更像白天的样子。半个村庄都变小了,似乎要化没了,又似乎不是。变小的村庄在月色的映衬下,渐渐生出一种安静、黝深而纯粹的色质,宛如被谁在水里洗涮过,又像被明亮的灯光照着,恍惚,朦胧,那么真切,又那么虚假。
问好指尖老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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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