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通往工厂的路，通往我二十岁，甚至更年轻的路，是臆想中走了上千上万次的路：沿路的村名，拐过的弯道，路过的山体，公路站，简陋的饭店，修车铺……当路上的一切成为熟知的物事，我对通往工厂的道路充满热爱。我甚至想象，将行车中一帧帧的画面连接起来，制成电影胶片，藏匿在抽屉的深处，像宝贝般珍爱。但这样的想象在年轻岁月中多如牛毛，连发过的誓言都可失信，可想而知，一个想象有多轻飘。
　　 此刻，汽车自如地行走在宽敞平展的公路上，根本不必担心随时都会遇到的深坑和水沟，群飞的鸟雀，低矮纵横的电线，蠕动的羊群，背着行囊的路人，这些频繁出现在梦中的画面，已跟眼前的一切脱节开来，车窗外是占地好几百亩的耐火厂，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高架桥像一条牙尖口利的百足虫，刺穿坚硬的山体，向更高更密的群山冲去。过去跟现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被时间千锤百炼汇溶成一种无形的、牢固的存在，将我的记忆串联成一个庞大的故事群。冬天的风，从窗外刮过，公路灰尘高扬，路旁的山和建筑工地被灰尘蒙住。世上所有的道路都不能使人更温暖，只有这条老路，让我的记忆保持温度。那些年，在这条路上奔走，回家，或者离家，凹凸不平的土路，颠荡着我的雄心和灰心，而现在，当年华远去，雄心和灰心渐成为奢侈的东西，才发觉，过去的，不复重来，失去的，总是你曾经最珍视的。
　　 道路的尽头，就是曾经容纳我和我的张狂岁月的工厂。高大的门楼，黑体字标语，铁门，门前宽敞的场地，小河沟不见了，冬天萧瑟的桑麻和芦苇也不见了，田地和行道树亦不见，到处都是公路的延展地，抵达山脚，田地，抵达村庄里的每一户人家，抵达一切能抵达之地。世界因为公路的无限延展，而变得空旷，大，渺茫。我站在工厂门前，想象一条黑犬摇着尾巴向我而来，四蹄跃起，张着嘴，呼呼地飞向我。我蹲下，做出迎接的姿势。记忆，这件神赐的礼器，总会在某个时刻，让你措手不及，惊骇，眼前一亮，瞬间涕泪交加，心动不已。身后的他们，看着我可笑的样子，以言语遮挡着讥讽，我的热泪，奔涌向下。
　　 门房里的人不认识我，他问，客人是哪里来的？
　　 身后的人说，是咱厂里的人。
　　 这个咱，便把我跟他们，跟我离开二十年的工厂合并在一处，我生出一种主人的优越感，我本能地巡视着那些旧时痕迹，单层楼，菜地，篮球场，哦，多么亲切的会晤。我蓦然跌到旧光阴里，面前的人，也随我跌回去。一群年轻人，在院里锄草，看书，练字，打球，偶尔相跟着出去爬山，念彼此知道的不多的古诗，唱歌，或者说些年轻人在一起说的话。那时，他们是男孩，我们是女孩，他们的情人分散在离他们家最近的村庄里，绣好看的花，织厚实的毛衣给他们，他们的床上，铺着情人绣的花，身上穿着情人织的毛衣，欣喜而又自足的样子，让人羡慕。而他们皮夹里她们的照片又让人生嫉妒，也不多么美丽的女子，却让人牵肠挂肚地想。特别是放假的时候，他们也不搭明天的顺车，当夜里就骑车几十里回去了。我也想有个爱人，像他们那般淳朴真诚，一览无余一心一意地牵念和爱。但，我的故乡，没有那样一个男子，对我动心。我只能在他们可爱的热情中意冷心灰着。
　　 多年后，我写过一篇《像水一样悄悄漫过》，里面提到过这段工厂时光：你开始感激的时候才回望那短暂的几年，你在工厂里的苦闷渐成为现时安慰。你无法在短时间内变为想象的那样，你连自如都无法达到，你作为一个长久的徒弟，在工厂里存在，而渐受旁人的奚落和耻笑。但他们从不曾当面予你难堪。那些年纪大的师傅，开始向领导提要求，他们看不惯你的闲在，看不惯在他们流汗的时候你在树下捡花瓣，但他们不知道，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孩子，是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失望难过，现实脱离了理想的轨道，近的越近，远的愈远。
　　 想来所有人刚踏入社会时都有过这样那样的难堪和苦闷。但这样的苦恼很快就会消散。我在工厂闲混的这段日子，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织毛衣，缝被子，绣花，做菜，喝酒，甚至，我也遭遇了初恋。
　　 休息日，我们在行走的路程中，不停地跨下自行车，去找一棵粗壮的树，我们在树上刻下彼此的名字里的一个字，它们组成一个好听的词，适合当时的年少，适合一切美好的想象，但没想到它是那么的适合回忆。我们在工厂里用隐隐的话语试探对方，故意跟旁人说话逗乐，来使他（她）生气恼怒，然后再去说好话，发誓。有一天我选择了隐遁，去往村里的供销社，让熟悉的售货员把我锁到她的屋子里，一个下午，我反复在听一盒磁带，我听见他来过后又走了，又来了又走了。我无比悲伤，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他不是迟钝的人，只一块薄薄的木板，他却无法感知到我的存在。后来，天黑了，我慢慢踱回厂里，食堂里所有人都好奇地询问我的去向，只有他闷闷不乐地埋头吃饭。那个晚上，是我有生以来最长的夜晚，他不理我并不使我更伤心，使人伤心的是我觉得自己认错人了。我整夜未眠，直到天亮，琴弦砉然断裂，我昏然倒下。
　　 多可爱无知的玩笑啊，毫无悔意地去断送一场可能之爱，在年轻时光中，也是常有事。而现在呢，他比我更早地调离工厂，更早地用遗忘将这里的一切排除出局。而当他年已至今，会不会亦如我般蓦记起一些工厂里的事，在灯下，微微地笑一笑呢？
　　 我还是被当做客人让到了屋里，从厂门到办公楼，变化很多，原先石砌的人行道也换成了水泥路，两旁的菊花池也没有了，只有厂院中间一个大的观景，里面栽了卫矛、柏、云杉，冬日里也蓬蓬勃勃郁郁葱葱的。
　　 我说：花草适合栽在记忆两旁，增添色彩。景观适宜现时段的观看。
　　 他们说：你还记得那些花啊。
　　 怎么不记？我屋子里那个小桶里插满菊花呢。
　　 他们便玩笑，说那是某某给你摘的。你不知道啊，我们因为这还骂过他两次呢。
　　 我也笑笑。
　　 他们比我幸福。他们娶了他们的情人，在工厂里扎根，见证和建设着自己最初的工作之地。或许有些苦累，但当工厂成为家一样的地方时，他们的满足和自豪是旁人所不能及的。像我这样的，又算什么？撇下它，离开它，无留恋，无牵挂地一走多少年，要不是记忆，我真会将它排除出局的。而现在，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我回来看它，又有何意义？
　　 我当年住的房子拆了，新修的排房，敞亮，里面的床铺和被褥都是新的，上面标着客房１、客房２这样的字样。
　　 年轻的工人们，来来往往忙碌为明天开会做准备，投给我的，都是疑惑的目光。他们说，这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哈哈。
　　 笑声荡漾在空荡荡的山间工厂，有野鸡嘎嘎的叫，偶尔也有乌鸦嘶声，如往日。我笑着，眼底热热的。
　　 遇见他们中某一位的妻，正清扫楼梯，她一下拉住我的手，无比惊讶：稀客，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离开工厂，经历过那么多跌宕，一时让我语塞。
　　 她依旧裹着头巾，当年的恼艳红换成寡蓝，她的脸，依旧红润润的，只是腰身比当年粗壮了许多。我的手，在她粗糙温热的手中，冰凉冰凉的。我们彼此微笑着观看对方，她应该知道，当年我曾多么地羡慕过她，而今，我依然羡慕，她却不知道。
　　 我在她的笑脸，壮实的身体，粗糙的触摸里，慢慢地远离那些旧年时光，时光里贪恋过的人和景物，远离那种张扬和肆意的心境，而靠近实在的，温暖的当下，靠近用回忆完满自我的略微窘迫却真实的境况。
　　 东山上，松柏丛丛，再高处，再远处，那棵孤兀的老树还在。他们都去食堂张罗去了，说要给我吃顿野味，喝点酒。我坐在窗前，炉火烈烈，映红了渐暗的屋子，我身后的一切，渐朦胧着遁到深处的温暖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