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个姨妈。我的姨妈远在老家承德，一个风景优美的避暑山庄里。我们一家人在陕西居住，离开家乡掐指算算也有四十多年，如今老家的姨妈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去年过年前妈妈打电话和姨妈拉家常，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姐俩有述不尽的千言万语啊！
　　 妈妈只有这么一个姐姐，相隔千里难得见一面，但她们姐俩的感情还是自小那样纯真。我们一家在陕西没有亲戚，爷爷奶奶在吉林省延吉最北边的延边自治州，姥姥老爷就在河北省的承德。亲人相隔很远，妈妈很想身边能有一个说话的姐妹。
　　 真是天有灵犀，地有灵知啊！妈妈突然认了一个干妹子，这个干妹子比妈妈小十岁，是在很特别的地方——医院里认的。
　　 事情很自然的发生在一个湿热的夏天。
　　 那是一九九二年夏天，正赶上暑假。妈妈因眼睛疼痛，右眼几天时间视力下降近一半，看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的。妈妈可是一个急性子人，有一点事儿不顺心就会着急上火，就是因为这个急性子，眼病发展得特别快。我和爸爸赶紧带妈妈去了就近的中医附属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给妈妈检查结果是：急性青光眼。妈妈听了后，火一下子上了头顶，对医生说：我们家有青光眼病的遗传史，我大哥还不到五十岁就患上了青光眼，一双好好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完全是一个睁眼瞎子，我可不能像我大哥一样啊，这么早就成瞎子了，以后还怎么活呀？妈妈说着眼泪都急出来了。我看妈妈有些激动，赶紧抱住妈妈劝说：妈妈，咱们已经到医院了，听医生的安排，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青光眼已经完全可以治愈了，不是我大舅那个落后的年代。再说了，我大舅在乡下时也没有治疗的条件和能力，和现在可不能比呀。医生也说：对呀！现在青光眼已经不是疑难病症了，你是发病早期，很快就会治愈的，只要你放松心情，不要给自己施加压力，好好地配合我们医生的治疗，听从我们的安排，你的病不是问题！
　　 妈妈点着头，这才放心，脸上也散去了愁容。
　　 妈妈安心地在医院配合医生的治疗。医院里的病人很多，进进出出，怀着异样的表情，多是无奈和期许的眼神。在妈妈病房的斜对面的病房刚住进一位眼疾患者，陪在床边的还有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学校统一的蓝白运动校服。校服看上去似乎就没有洗过一样，乌七八黑的，失去了原有的本色，再看看那张脸蛋儿，鼻涕赖嗨的，那双纤细的小手，就像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似的，同病房的人都躲避瘟疫一样躲着这母女俩。
　　 这个小女孩长着一双水汪汪漂亮的大眼睛，虽然脏了吧唧的，但能看出来她灵巧聪明的一面。那时我和爸爸都要上班，只有轮流请假去医院照顾妈妈。妈妈的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的，所以更看不清输液管里的药水，每天输液时身边要有家人看护，而且妈妈的药每分钟只能保持在四十滴以内，一瓶药水就要输大半天，每天如此。有时我和爸爸工作忙，实在是脱不开身，妈妈身边就没人看护了。
　　 有一天爸爸忙得脱不开身，我的手头上也有任务，心里惦念着住院的妈妈，所以手脚忙乱地把工作任务匆匆完成，给班长请了假，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时，妈妈已经输液三个多小时了。我想妈妈一定又等急了，依妈妈一急火上房的脾气，肯定跟我发火。当我急急匆匆来到病房门口时，听到病房里妈妈和声细语地在和谁说话。我探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病房里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小女孩见我进门，还有点不好意思，笑眯眯地对妈妈说：姨，姐姐来了，我走了。说完小女孩就从我身边走出了病房。
　　 妈妈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说：今天着急了吧？我看妈妈没有发火的势头，赶紧跟话说：是啊！我爸爸今天忙，我也忙，医院这儿没有人照顾你，能不急吗？我还担心你在医院里骂我呢。妈妈听我这么说，呵呵地笑了，说：我理解你们，我住院都半个多月了，你和你爸爸天天请假，都是我拖累的，我怎么还能骂你呀？我的傻闺女！我和妈妈都笑了，妈妈又对我说：你们不在的时候，隔壁的那个小女孩就过来陪我，帮我倒开水，帮我叫护士，那个小女孩可聪明了，她发现我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打针，就对她妈妈说，隔壁的姨一个人，没人陪。小女孩的妈妈就嘱咐让她过来照看我。小女孩每天早晨都一趟一趟地跑过来看几次，只要我打针时，看你们还没有来的时候，小女孩就在这儿陪我。
　　 是这样啊，我真没有想到，这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还真有心计啊！我开始注意这个小女孩了。发现这几天小女孩脏兮兮的脸干净多了，那张清秀俊俏的脸蛋，鼻子下面也没有了流淌的痕迹，就是那身校服仍然是污七八黑的。
　　
　　 二、
　　 从那时起，妈妈的话题里大部分都是小女孩家里的人和事。
　　 她爸爸在家里干农活，有个姐姐在家带着弟弟还要做饭。一天，小女孩的大姐姐带着弟弟来医院看望妈妈。姐弟俩刚走进病房门口，只见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飞快地扑到妈妈的床边，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妈妈的怀里，一声不响地紧紧依偎着妈妈。大女孩也就十四岁左右。我在想这么半大的女孩子在我们城里会做饭的还真是少有。我还在怀疑她能做什么饭呀？其实我真的怀疑错了。这老大就是不一样，她带来亲手烙的最具地方特色的石子馍，也叫石头饼。当地有个习俗，这石子馍是过节或有事的时候才做的，她烙的这些石子馍就是要送给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的。我想起样板戏《红灯记》里的一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医生和护士来查病房时，大女孩等医生和护士们忙完，便拿出石子馍想送给医生和护士。医生摇摇手说：不用了，谢谢你！你们留着自己吃吧，你们离家远，带点吃的还能省点钱。说完就走出了病房，护士们也都婉言谢绝了，还夸大女孩懂事能干。大女儿很尴尬地双手端着石子馍目送医生和护士们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老大和小弟弟看起来都很内向，不轻易说话，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也只有老二姑娘比较活泛一些。
　　 妈妈感觉眼睛有了明显的好转，对我说：今天打完针想过去看看小女孩的妈妈，不知道她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妈妈早就惦记着那个小女孩的妈妈，就说：好！等您打完针，我就陪您过去看看。妈妈这一针又是五个多小时，躺得浑身酸痛，恨不得赶紧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筋骨，医院的病床实在是享受不起呀！
　　 我陪着妈妈来到隔壁的病房门口，病房里住着两个病人，还空着两张床位。只见三个孩子都齐刷刷地在病床边上站着，二姑娘眼睛一亮，说：妈妈，隔壁我姨来了。只见床上的阿姨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那只患病的眼睛还包着纱布。她伸出双手向我妈妈招呼道：姐，你是来看我的吧？快来坐下。我妈妈走到床边，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站在妈妈身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农村妇女，短发里掺杂着一些银丝，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女，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左右，黝黑的脸颊，因为高烧而满面暗红，带着一口河南夹着陕西的混合口音。她拉住我妈妈的手，一只眼睛有些湿润，颤巍巍地说：我听薇利说你在隔壁住，也是眼睛的病，好点没？我妈妈说：好多了，现在能看清人的大模样了。阿姨说：我很想看看你去，可是我的眼睛刚做完手术，一直疼痛难忍，高烧也不退，真是越看越严重了，还不如不看的好了，也不至于受这份罪！我妈妈安慰阿姨说：妹子啊，你可别着急呀，着急上火对眼睛恢复不好，在医院有医生和护士的，有事就找他们说，要相信医生，听医生的话，你看我的眼睛就是青光眼的初发期，经过治疗不到一个月就好了一大半了，今天打完针就想过来看看你，谢谢你！让孩子每天过来照顾我。妈妈转眼看旁边的三个孩子，都乖乖地站在床边，老大和老小有点拘束憨厚的表情，可爱极了，只有老二笑得最灿烂。阿姨说：姐，我第一眼看到你，虽然有点模糊，可我的感觉就像见到我河南家乡的大姐一样，你和我大姐长得太像了，姐，你若不嫌弃我是穷农村的，你就认我这个穷妹子吧！我在陕西没有一个亲人，但我也不会勉强你的。我妈妈听了阿姨的话，不加思索地说：行！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在陕西身边也没有亲人，我就认你这个妹子了！阿姨听了我妈妈的话，一下子兴奋起来，连声叫：姐，姐，姐呀！你不嫌弃我是农村的？我很穷！我妈妈又肯定地说：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也是老百姓家的穷孩子，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就这样三言两语的，我多了一位农村的姨妈。三个孩子都不出声地笑着，姨妈说：快叫大姨！三个孩子都轻声地叫了，我也不能不给面子啊，也赶紧叫了一声：姨妈！我这一声叫，可把姨妈乐坏了，姨妈答应的可清亮了，又向我伸过来一只手，我也凑到姨妈身边，拉住她的手。虽然她是在病床上躺着，强忍着疼痛的病人，但她的那只握着我的手的手非常有力，是一个常年在庄稼地里干活的手、粗糙硬邦邦的手，除了有力，没有女人一点点柔软的感觉。姨妈笑着对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啊？嗨！说了大半天的话，姨妈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我忙自我介绍：姨妈，你就叫我小惠吧！姨妈说：好，小惠这个名字跟你的人一样漂亮可爱。呵呵，我被姨妈说得不好意思了。身边的老二丫头第一个喊道：小惠姐姐，我叫杜薇利，我大姐叫杜薇玲，我小弟叫杜薇平。我转身看着忽然多了三个弟弟妹妹，心里一时还没咂吧出味道来呢，三个孩子就你一句他一句地叫开了：小惠姐姐好！小惠姐姐好！我真的是应酬不过来了，连忙答应：好！好！哈哈，你们好！这时，我看见最小的男孩杜薇平那憨憨的笑脸，就像我弟弟小时候一样可爱，还带着几分女孩子的羞涩。
　　
　　 三、
　　 打那时起，每天在医院里，妈妈的身边就多了薇利灵动的身影，也着实地帮了我和爸爸的忙。我和爸爸也不着急往医院里赶了，我有充分的时间买菜做饭，带一些新鲜的水果，美滋滋地送到医院，每次把饭菜和水果送到姨妈面前时，姨妈总是激动的连声道谢。而我每次都劝说姨妈：都是一家人了，姨妈就不要客气了！我多加一碗水就有你和妹妹吃的，快吃吧！薇利见我到来更欢实多了，给我汇报今天医生嘱咐什么了，护士交待什么了。我感觉这个小姑娘变化很大，还特别细心，也越来越招人喜欢。
　　 妈妈跟我说：你看薇利和刚来时不一样了吧？我说：是呀，现在看起来不是那么邋遢了，小脸蛋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多清秀的孩子呀！妈妈说：我每天都教她，让她注意个人卫生，她每天洗干净了就过来让我检查，给我汇报。哈哈，我真佩服妈妈，她教会了这个农村孩子许多生活常识和个人卫生常识，十二岁的女孩子是生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啊。妈妈的用意小女孩非常理解，她很会迎合妈妈的心意，她们娘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
　　 妈妈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眼睛彻底地痊愈了，妈妈要出院了，可我的姨妈还要在医院继续治疗几天，妈妈临走时，把我家的地址留给了姨妈，并嘱咐姨妈，出院了先到我家里住些日子，给姨妈好好做几顿饭，给姨妈补补身体。姨妈拉着我妈妈的手久久地不肯放开……
　　 一个星期以后，有人在楼下喊：张姨，快下楼来，大门口有人说要找你，说认识你。在楼下喊的人是我的同学珍珍。妈妈赶紧应声说：好！我就下楼了，谢谢你珍珍！妈妈急急忙忙地赶到院子的大门口，看见我姨妈、姨父还带着三个孩子在门口张望着，看见妈妈过来了，姨妈上前说：看大门的不让进，我就让人带话给你了，是不是给姐姐添麻烦了？妈妈说：没有！没有！是他们不认识你们。看门的老师傅说：是找他张姨的呀？我真不认识他们，所以就没让进去。我妈妈赶紧给看门的师傅解释：这是我才认的干妹子，今天第一次来看我的。看门的老师傅笑着说：我说嘛，这么多年也没听说你家有什么亲戚，快进去吧！
　　 姨妈一家人跟着我妈妈到了家里。姨妈不放心地问妈妈：姐呀，你看我们刚进来时是不是给你丢人了？你们院子里的人盯盯地瞅着我们看，就像看一帮外星人一样。妈妈被姨妈的话逗得大笑起来，没想到姨妈看似老土的都掉渣了，可说起话来一点都不逊色。还外星人呢！哈哈——妹子，不要管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你，我们是姐妹，是一家人，以后把农活忙完了，就到我家里来住几天，陪我唠唠嗑，就把我家当做你的娘家一样。姨妈这才放下紧张的心情，一家人在我妈妈家里吃了中午饭，一直聊了两个多小时，姨妈坐不住了，她要回家，她惦记家里的十几只鸡，两头猪，还有地里的农活，她是个非常勤快的人，看病离开家半个多月了，能不急吗？妈妈劝不住姨妈留下，只好送他们一家人回去了。
　　 从那时起，每当收获了蔬菜、瓜果、小豆、芝麻等等，姨妈都打发姨父送过来一些。姨父是一位憨厚老实的人，话不多，你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但一字一句都说在点儿上，没有一个多余的字音，坐在沙发上就跟一个木头庄子一样，交代完姨妈的指示就起身回去，多一分钟都不坐。每逢过年的时候，姨妈就让孩子们来给我爸爸妈妈拜年。妈妈每次都提前准备好压岁钱，每个孩子一份，还有一身新衣服，当然还有姨妈和姨父的整套新衣服，还把家里只要姨妈和姨父能穿的衣服都抖落出来，让姨妈带回去穿。姨妈和姨父非常感激妈妈的关心，把妈妈和爸爸当做自己最亲的亲人。
　　
　　 四、
　　 我多了这个姨妈，我妈妈可是闲不住了，每逢农忙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姨妈家里帮忙，收苞谷、收麦子时，地里都少不了爸爸妈妈的身影。姨妈村子里的乡亲们都羡慕不已，见我爸爸妈妈在姨妈家里，就喜欢来凑热闹，坐在一起拉家常，都说姨妈好福气，认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姐姐。姨妈总是笑得拢不上嘴，忙着给爸爸妈妈做饭。这样过了几年，我老爸也退休了，爸爸妈妈更有时间去姨妈家里帮着农忙了，虽然出不了多么大的力气，但爸爸妈妈感觉生活丰富多彩了。姨妈若是两三个月不见我爸妈的面，就打发姨夫蹬着自行车来家里探望，直到姨妈确定我爸妈安好才肯罢休。
　　 妈妈说：我在你姨妈家里，就像回到老家一样，那份农庄里的空气和味道，那份土色土香的笑脸，那份质朴无华的憨厚，真让人痴恋。早晨听到大公鸡报鸣，新的一天就开始了，到了晚上静悄悄的时候，能听见星星窃语。
　　 我感受到妈妈怀恋家乡的心情，也为妈妈有这样一位农家妹子而感到高兴！我也非常喜欢姨妈的朴实与忠厚，在姨妈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姨妈有一句话让我记忆难忘，我看姨妈身上的衣服实在不合体，也特别陈旧，就劝姨妈穿上我给她买的新衣服，姨妈说：小惠，姨妈舍不得穿你给我买的新衣服，我整天在地里滚地里爬的，穿不出什么好坏的，等我把这件衣服穿坏，就穿你买的新衣服，这旧衣服我多穿一天，就多赚一天。
　　 我从姨妈的话里感受到她的淳朴、她的善良、她对生活的真爱，还有她给我的那份简单勤俭感动。是生活的艰辛造就了她这份朴实坚强的心志！在她身上充满了土地的颜色、土地的味道、土地的深蕴。
　　 姨妈给我讲了她的身世。姨妈在七八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卖到了陕西，又转手领到现在的小村子里，当年姨父的母亲看这女孩子单薄瘦弱，很可怜，就花了不多点的钱把她留在了家里，姨妈在这个家里埋头干活，十来岁就拉着架子车在地里干活，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等长大了要给她找婆家时，姨妈自己开口说：就做老二的媳妇，要不谁家也不嫁，就留在家里干活。就这样姨妈从干闺女变成了儿媳妇。姨妈说是为了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
　　 这就是我妈妈认的干妹子，我的姨妈，我没有华丽的词汇能描绘她，没有优美的语言能表述她，心中只有一份钦佩、一份爱意、一份亲情、一份祝福！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2013.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