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山重水复(短篇小说)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运气掌握在上帝手。
——题记
(一)
辉发江也许是世界上最短的江,因为它从起点到入松花江口,不过一百多华里,但它所养育的土地,却是上好的黑土地。这条短而富裕的江,是由三通河、大柳河、梅河等诸条从大山深处流淌下来的河汇聚而成的。在这些河的汇聚处,形成了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冲积平原。站在高处远望,这里俨然就是浓缩的四川盆地。在盆地的东北边沿,有一山包兀立,当地人称点台山。山的西面,是被称作“北大崴子”的沼泽地。后来这里被开垦成水田,有了人家,又成了屯子。这里的土地像用油墨涂过一样的铮黑瓦亮,特别肥沃,旱涝保收,所以屯子取名叫保康屯。在屯子的西面,沈吉线铁路从南至北穿盆地而过。铁路两旁是上好的水田。在离保康屯五里许的地方,有一个火车乘降点。每天过往的火车很多,但只有一趟在这里停靠。劳作在铁路两旁水田里的人们,在那一切都封闭的年代里,就是通过这条铁路上过往的机车和乘降点那上上下下的人们去了解、联系、想象、向往外面的世界的。
一九七七年夏日的一个清晨,从保康屯里走出两个背着大包赶火车的年轻人。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泥泞的洼道上。前面的叫李刚,是已婚知青。他中等个头,身材匀称,脚穿破旧黄胶鞋,脚面裸露着,下身穿一条蓝色的打了许多补丁的裤子,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仿军衣。他黑而重的头发由于没梳理所以看上去很凌乱,也显得有点土气,除了黑瘦的脸上那紧皱的浓眉和那双抑郁而有神的眼睛外,他和纯粹的农民已没啥两样。走在后面的叫张元,是李刚的大舅哥。他虽同李刚同龄,但小眼睛外那道道皱纹让人感觉他长李刚许多岁。他头戴仿军帽,身着一套蓝制服,脚穿黄胶鞋,水蓝色尼龙袜很显眼地露出来,腿腕的裤脚挽起两叠,露出了粉红色的青纶线裤。从打扮上看,他倒比李刚洋气,但一张口说话就土掉渣了。张元不住地翕动着有点雷公似的嘴唠叨着,玄天舞地,不着边际。他说十句,李刚能应和半句。他们要到临近的盘山县城卖自产的黄烟。都入夏了,孩子还没脱去棉衣。那背在背上的黄烟是他们唯一可以换点钱的东西,也是全家一年的指望。他们不敢在本县卖,因为容易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
李刚一边低头走,一边琢磨着大队主任胡亭早上在广播中的讲话:
“公社,大队。大队,公社。社员同志们,我国的形势大好了,国际形势大好了,我国的球类在国际上欢呼。国内形势大好了,粮食年年丰收了,资本主义自发又发,小片荒伸胳臂尥腿,尾巴要割了……”
胡亭天天早上天刚放亮就在大队喇叭上喊。这是保康屯政治形势的“晴雨表”。贫下中农多不太注意,“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们一向认真听,认真品。出于爱思索的习惯,李刚也常常在胡亭那语无伦次的讲话中感悟点什么。今天胡亭说的“割尾巴”,就是要把家家园子种的黄烟趁青的时候砍掉。这等于砍了人们的手臂,让人无法谋生。去年临近大队就在黄烟长势正好的时候组织民兵用杆子把烟全砸了。今年要把经验推广到全公社。这个干一天活挣不上一角钱的地方,自留地的黄烟就是社员的“油盐酱醋”和零花钱,所以胡亭的话肯定会让许多人吸口冷气。
两袋烟的工夫,他们就上了铁路。所谓的乘降点,没有站台,只是在路基上竖个牌子而已。俩人怕有公社的人看见来“割尾巴”,只能在离站点不远的树下蹲着,看着车过来了,才向等车的人群凑过去。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因为没有站台,所以人们得往车上爬。他俩夹在车门下拥挤的人群中拼力往上挤。张元推着李刚的屁股,后面的人拥着张元的屁股,人们像抽水管口的水一样翻滚着上了车。人还没上完,车就启动了,有几人被挂在了车门外。
车开了,车门外的乘客用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这样的情况经常那个发生,好在下一站地也不远。他们坐的是被当地人称作“大尾巴子”的客货混合车。客车厢总共才四节,其余都是黑色货车厢。实际上这车是区内通勤车。这趟车有站就停,没有站创造条件也要停。从始发到终点不过三四百里,竟在各车站间又设了十几个乘降点。所以这趟车有点像屯子进街的手扶拖拉机那样挤。
俩人在车的过道处挤个地方勉强地站着。李刚的前面站着个城市打扮的妇女。她一直不停地用沙哑的嗓子埋怨这埋怨那。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胭粉味儿,努力地与周边的人保持着缝隙,似乎周围的人都有可能随时地玷污她。
“哐浪”一声,火车猛然起动了。人群随惯力向前一拥。李刚被实实在在地拥到那个女人的后背上,但随着回力人们又倾了回来。站稳后,那个妇女回过头来,李刚这才看清这是个浓抹重涂,肿着眼泡子,一点鼻梁都没有的中年妇女,让李刚好个恶心。谁想那个女的打量了一下李刚,特别是看到李刚的那套装束后,却瞪着眼冲着李刚嚷道:
“瞧你那德行!”
“对不起,这是惯性!”李刚不知从那捡来的话,随口回了一句。李刚对这种瞧不起农村人的女人一向深恶而痛绝之。
周围的人很快反应过来李刚的话里话,“哄”的一笑。张元也冲她说了一大堆俏皮话。那女人哑口无言,也很尴尬,悻悻地向车厢里移动。车上不停地挤着。李刚被拥到靠车门第一排座里站着。他索性把背上的包放到自己的脚下。张元用屁股紧顶着其他人,使得李刚不至于太挤。李刚则把张元的包也拿过来放到自己的包上,然后双手搭在车窗前的桌子上,目光盯着车窗外。
车轮有节奏的滚动着,车上的秩序也随着车轮的滚动趋于稳定。李刚双眸紧盯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又像在想什么,所以张元嘴不停的呜啦些什么,他根本没在意。车内的广播伴着车轮声也在“哇啦”“哇啦”地响着。六点半钟,列车播音室照样转播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这是李刚能在村有线广播中听到的最关注的节目,所以他紧皱的眉头略舒展了一下,头略微向车厢里扭了扭,侧耳去听广播的内容。突然,一条重大新闻让李刚为之兴奋。
广播里播送道:“新华社消息,国家决定,从一九七七年开始,在全国恢复高考,从应届和往届初高中毕业生中招收新生……”这新闻车上的人大多没在意。但李刚的双眸一闪,眉锋一展,激动地用手抓住张元问:
“你听到了吗?”
张元莫名其妙地说:
“听到什么呀?”
李刚用几乎有点颤动的声音说:
“恢复高考了!”
“那又咋地?”张元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是呀,满车厢的人多数没有注意听,听到了的也多数人和张元一个态度。即使恢复高考,对这列车上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又咋的”呢!然而李刚却不同,他似乎在漆黑的长夜中,看到了一丝黎明的曙光。
列车掠过村庄、河流;掠过树木、山岗。李刚的心绪难以平静,往事也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样忽闪而过。
上大学是李刚从小的梦想,但他和那代人的命运一样,无缘上大学。尽管他在小学和中学都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但他也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下了乡。上大学的路虽然堵死了,但李刚求知欲却“活”着。他下乡后还努力透过各种渠道学习,尽管保康屯是个很闭塞的地方。他之所以能到保康屯插队下乡,是因为他哥哥的集体户在这里。
这个名叫保康的地方,其实很穷。像油一样的黑土地,在大帮哄的年代,人们竟然填不饱肚子。更让李刚难以忍受的是屯子里的水,打上来是青黄色的,上面还浮着红色的锈沫。这水用装满沙子的泥缸过滤后,仍然是腥的。雪白的稻米用这水做出来却是土黄色的饭。当地人的牙因此多是黄黑色的。
李刚是个能写善画的年轻人,但他却是个“跛脚”的农民。他干啥不像啥,常常惹出笑话。在水田薅草,他不是把稻苗薅去不少,就是留下许多稗草。然而他很有人缘。干活分伙儿总有不少人抢他。他个头虽不算高,但在农村却是个“高个”。他高而正的鼻子看上去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说话办事也钉是钉,铆是铆,加之有涵养,有学问,善于帮助人,所以在屯子口碑很高。屯子有个外号叫“就啊”的人管李刚叫“李正人”。说来这称呼还有点历史:
七五年大队办砖厂,要选派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外出学烧窑,各队一致推选李刚。李刚也没辜负大家。别人需要半年才学会的手艺,他七天就学成回来,当了窑“把头”。大队砖厂在村外,离“就啊”家不远,秋天“就啊”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的果子全熟了。别人垂涎三尺想法去偷,可李刚成宿一人守砖窑,却一颗果子不动,因而让“就啊”很感动,逢人就称赞李刚为“正人”,于是不少人也跟着叫起来。“就啊”是外号,其实这个人有名有姓,但由于他一开口说话就“就啊”起来,所以人送他“就啊”的外号。久而久之,他的真名被人们遗忘了。
李刚浓而常皱着的眉下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尤其让女孩子喜欢。她们喜欢看李刚皱眉的样子,她们又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这就更增加了他的魅力。李刚的深沉、稳重,爱学习,与爱得瑟的当地小伙子反差很大,所以他一到屯子就成了女孩子关注的对象。他铲地总有女孩子帮忙。他也常收到女孩子什么黄瓜啊,水果啊,鸡蛋一类的礼物。
李刚不想在农村搞对像,所以他对女孩子的体贴故装糊涂。其实村里的女孩子在他心中早已过了好几遍,谁好看谁不好看他心里清清楚楚。他梦里也梦到过漂亮的女孩,甚至也有本能冲动的时候。他和某些女孩在一起干活心里也舒坦,也有心直跳的时候,但他掩饰得很好,甚至有的女孩认为他发傻。有一次在收工的路上,他到树林中解手,有个女孩子也故意系鞋带儿蹲在道旁等他,可他却从另一条小道先跑了,结果硬是让那个女孩子蹲了很长时间。想到这里,李刚自己也禁不住“扑哧”地笑了一声。
“补票了!补票了!”列车员的吆喝声把李刚从回想中唤醒。这趟车,乘降点上来的人都要在车上补票。李刚赶忙掏出钱,把俩人的票补了,就又把头冲向车窗,陷入沉思中:
李刚本不该在农村搞对象,但他恰恰在农村结了婚。他的对象不是他在梦中梦到的,也不是让他心跳的,而是村里很普通的女孩。这个女孩就是张元的妹妹张兰。张兰长的不属好看的,但比较周正,特别是嘴里的牙,和大多数屯里人不一样,虽不很齐,但很白。张兰和张元性格正好相反,不爱吱声。在李刚的心中张兰既不起眼也起眼。不起眼是她农活一般,长像一般;起眼的是她很有自尊心,嗓子好,也爱看点东西,从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无事就嬉闹、闲扯儿,是个很有正事很有个性的女孩。张兰也很喜欢李刚,但她从没帮李刚干过活,一是她农活不拿手,二是她抢不上机会。张兰也想给李刚送东西,李子下来的时候,她曾从自家树上摘下几个最好的揣在兜里。他想找机会给李刚,但从没找到适当的机会,以至李子在兜里用手摩挲亮了。李刚和张兰同在一个宣传队呆过。宣传队里的女孩子都找机会接近李刚,张兰也想,但总找不到机会。有一次谢装,李刚扣系差了,张兰想过去给李刚正一下,但被一个叫美华的漂亮女孩抢先了,她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李刚和张兰搞对象是张兰主动的,那是在李刚的父亲因历史问题下放的时候。当时多数喜欢李刚的女孩虽然心里还喜欢他,但迫于政治形势都冷淡了。惟有张兰却大胆地靠近李刚。李刚曾问过张兰为什么不嫌弃他的出身,张兰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也不是个人品质问题”,“我更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张兰的举动让李刚感动。他更感受到张兰的于众不同之处。张兰家不同意,甚至把她逐出家门寄住在别人家。李刚只有选择结婚,才能让张兰走出尴尬。登记那天,张兰的父亲先找到公社,先找到了民政助理阻止。民政助理并没有买他的帐,很严肃地对他说:“这要看本人的态度。”在民政助理问张兰是否自己同意时,张兰坚定地说“我同意”,于是他们在患难中结合了……
这些零零乱乱的往事,李刚平日无暇去想。可今天在车上,一条新闻搅动了他尘封的“缸底”,“缸水”翻腾着,往事像过电影似的漫无边际的回播着,而他结婚的情节,却出现了“慢镜头”: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张兰在简陋的新房和李刚吃完了饭,就收拾新房。一间茅草房,一个旧箱子,一个小圆镜,一个简易杯架,两床被子;一个碗架柜,几个碗,几个盆。东西虽然简陋,但收拾的很整洁。收拾完快半夜了。
张兰看了看李刚深情地说:“我回去了。”
李刚抬头看看张兰,又低下头,鼓足了勇气小声说道:“明天就结婚了,今晚就住在这吧?”
张兰没有回答,也没走。但她铺了两床被子。
躺下的时候张兰进了靠炕梢的那铺被子,炕头留给了李刚。李刚迟疑了一下,就闭了灯,直截钻到了张兰的被窝里。张兰没反对,只是重复说着“就这么地了?”
两人自然地拥到了一起。他们亲热着,努力着,但多次努力都失败了。两人都出了一身汗,也都意识到太紧张了,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唠了一阵子磕。不知什么时候睡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又都醒来,再次拥抱到一起……这回他们终于成功了。
我特别喜欢看这个年代的小说,记得当时上学的时候看“平凡的世界”“苍生”等,都是这个时代前后的故事,我总是不敢相信,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是怎么一天天的熬过来的。也曾经问过父母,他们总是说,你不曾经历过,就永远也不能体会到,挨饿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对经历过这一时代的人,总是充满对他们的尊敬和祝福。因为熬过来,就一直在享受越来越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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