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经理正在看一份“任命”的红头文件，他目光直直的，竟有些发愣。按说，他当了八年副，“抗日”终于抗过去了，现在升为了正，该是件喜事。可他目光就是发直。这是因为“任命文件”的下面还压着另一份文件，那是前任下的公司裁员指标，而工人中将有500人下岗。前任把文件刚一发就走了，艰难的实施却留在了他的手上。但刘经理现在考虑的已不是“下岗”，而是这些人的“再就业”。他的工程分公司“找米下锅”，活儿总是吃不饱。员工下岗上面有精神，总公司有指示，再所难免，但如果就此把他们推入社会，他们还不闹翻了天？！这些工人都是有手艺的人，下岗不仅让他们失去了施展手艺的平台，而且让他们立即断了生活来源，要是家里有父母生病，孩子上学等困难，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情绪失控而做出过激行为害人害己危害社会？
　　 窗外飘着雪花，还呼呼刮着风。突然，一股厉风吹开窗扇，把窗台上一本台历叭地吹掉在地。台历像中弹的鸟儿耷拉着翅膀，其日期恰好翻在上面。刘经理拾起来，目光又直了。现在才刚刚进入2004年元月，而漫长的猴年该怎么办？他觉得手上拿的不是台历，而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从不吸烟的刘经理竟燃起了一颗烟。他一口一口吐着烟圈，任烟圈缠着他、呛着他。其实他仕途原是很顺的，21岁建筑学院毕业，25岁从科长升为副经理，小小年纪就成了副处级，有人说他前途不可限量，可他在副经理的座椅上一坐就是八年。八年坐得他实在不耐烦，都有点弃官从商的想法了。可正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纸任命把他放在了党政一把手的位置，这使他对工作又重新充满了激情……刘经理扔掉烟头，用脚一点点碾碎，好像对烟头充满了特别仇恨一样。其实，他心中在暗暗下一个决心??上面不是要“抓好千家大企业，放活一批小企业”吗？只要政策“放活”，我就能把手头这个小企业盘活，进而解决好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
　　 刘经理拨响了办公室的电话。
　　 片刻，吴副主任推门而进。刘经理说：“去把财务科王科长叫来，有事！”吴副主任没动。他瞟了刘经理一眼，端起刘经理办公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水，就盯桌上的文件，然后盯刘经理。刘经理被盯得莫名其妙。吴副主任把刘经理叫姑父，因此吴的行为很随便。
　　 刘经理心里有点烦，但他压住问：“想说啥你说吧！”吴副主任这才说：“姑父，你升为正了，我咋办呀？”刘经理立刻明白了，他这是要官。刘经理内火一股股冒：我刚上任就仗着沾点亲要官，那以后还不翻天了？但刘经理没发作，而是淡淡地问：“你当几年副了？”吴副主任说：“你知道，已四年了！”刘经理说：“我当了八年就没吭声，你才当四年嘛！”吴副主任没答话。刘经理问：“你清楚我为什么没立即给你扶正吗？”吴副主任说：“不清楚。”刘经理说：“你头上一直无正职，你不跟正的一样吗？”吴副主任说：“不一样，副职是副科，正职是正科，工资待遇差好大一截”。
　　 刘经理站起来，把吴副主任喝过的茶水倒掉，然后盛了一杯白开水凉在那儿。他心里说：我以后再不喝茶了。他一言不发，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宋璟”二字。吴副主任心里毛了，他知道姑父是个文人，不知他又在兜售什么玩艺？便胆怯地问：“姑父，你是让我去叫宋璟么？”刘经理反问：“我公司有叫宋璟的么？”吴副主任被问得脸青一块白一块。刘经理说：“我公司只有宋京，没有宋璟的。你应该知道，宋京是办公室秘书，你的部下，而宋璟是古人，唐玄宗时的宰相。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一回，朝廷选拔官员，一个自称是宋璟叔父的宋元超公然提出要一个官，结果被宋璟把他现有的官也免了。”吴副主任立刻慌了：“姑父，你不能免我呀！”刘经理不耐烦地向他一挥手：“以后在办公场合不要叫我姑父。你出去吧，我还有事！”吴副主任走时问：“还叫不叫王科长？”刘经理说：“不叫了，把郭副叫来。”郭副是公司副经理，二把手。
　　 郭副进来后，刘经理就与他商量机关裁员之事。刘经理认为，下岗、裁员、再就业，缺了副手的配合几乎不可能做好。没想到郭副的态度也出奇地明确，他一定认识到这是阻碍企业发展的锢疾了。郭副说，是该裁了。刘经理说，500人下岗，机关要先动。以前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毛病要彻底改掉，要动就坚决动，动到神经上。郭副说，你决策，我肯定配合好。刘经理就在写满宋璟那张纸的背面，又写了七个人的名字，交给郭副：“把这几个中干免了。”郭副一看，第一个就是吴副主任，便面有难色：“吴是你的亲戚呀！”刘经理说：“我不管亲疏，主要看能力，没能力就下。有些干部，以平稳为主，没啥政绩，也不犯错误，我认为没政绩就是不称职，这种干部我今后绝不会养。”郭副说：“那就照你的办，免吧！”
　　 这时有人敲门。刘经理还没喊“请进”，那人已探进了头，但一看郭副在场，又缩了回去。刘经理已看清那是陈洁，计划生育专干，人长得较丑，尤其是鼻头有点歪。
　　 刘经理和郭副继续商量。刘经理说，一般干部的裁减和下岗职工的名单你提供。郭副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名单：400名下岗职工工程队已报来，机关干部下多少？刘经理说，200人的一半。郭副就唰唰地写了100人，然后笑了：你动真的呀！刘经理很坚决：没错。郭副就在名单的下方写了一行字：稳定队伍，加强生产，转换机制，认真探索。刘经理知道这是郭副在提醒他。
　　 刘经理递给郭副一支烟，然后一字一字品这十六个字。郭副解释说：“要加强生产必须先稳定队伍，所以下岗职工也要考虑怎么安排；国企改革一直处在探索阶段，因此转换机制是前提”。刘经理点了点头说：“这符合上面的改革方向：规范破产，鼓励兼并，下岗分流，减员增效，再就业工程！我公司是中小企业，船小好掉头，目前不可能破产，也不可能被兼并，但下岗分流很必要，减员增效很重要，再就业工程很需要。”郭副说，这里头重中之重是再就业工程，但要做好这件事就需要钱，咱企业现在没钱。刘经理说：“我打算从银行贷一千万。”
　　 郭副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就贷吧，这该是我们当下最关键的工作。
　　 又有人敲门。刘经理遂喊了“请进”。进来的是宋京。宋秘书说：“百余名退休职工集结在门口，他们要工资。”刘经理想了想说：“多半是冲着下岗而来的，你去把他们召到会议室，让郭副去应付，我这边忙。”宋秘书转身欲走，又被刘经理叫住，他把500个下岗名单交给宋说：“马上打印，等待命令下发，但在下发前绝对保密，以免造成混乱。”
　　 宋秘书到打字室，在名单上签了“绝密”二字才交给打字员。这就意味着，这个名单在公布前，除了刘经理和郭副，最先知道的就只有宋秘书、打字员以及吴副主任。
　　 安排完这件事，宋秘书一阵小跑到公司门口，招呼那些退休职工到会议室开会。宋秘书知道，在企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退休职工的工资往往不能按时发放，这也成为他们“闹事”的导火线，而一旦闹起来，他们又成为最难对付的群体。宋秘书为新上任的刘经理捏了一把汗。
　　 百余退休职工刚在会议室坐好，郭副就进来了。郭副说：“老师傅们，你们也知道，前任没把公司搞好，换了，撂下这个摊子；现在公司处于极度困难时期，刘经理刚接手，他决心很大，你们要给他一个缓冲时间，不能逼着牯牛下崽呀……”一个老工人打断他的话说，别讲那么多好听的，我们要吃饭，已经9个月没发退休金了，出了人命你负得了责？别说企业换个经理，就是国家主席换届也不能影响老百姓的生活。这个老人工刚说完，其他职工就七嘴八舌地向郭副开了火。他们东拉西扯地胡说，根本不讲理。郭副几乎收拾不住局面了。就起身要走，他们挡着不让离开，说不给个具体答复休想走人。郭副就又坐下来只听不说。听了一阵，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些人是在给公司施加压力，阻止公司让400名工人下岗。郭副清楚，在400名下岗的工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些老职工的子女，如果他们领不上退休金，子女又下了岗，家里的困难就更加突出。郭副发现，这群人是清一色的退休工人，没一个退休或离休干部。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干部觉悟高，二是干部的子女大都工种好岗位重要，下岗的可能性极小。物不平则鸣，甭怪他们闹。
　　 郭副就跟他们讲，现在公司正在考虑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而刘经理上台后第一件要抓的也正是这件事。会议室立刻就安静了许多……
　　
　　 二
　　
　　 陈洁再次敲门而进。刘经理的眼睛立刻柔和了，他脱口问：“刚才怎么闪了一面就不见了？有啥事不必避开郭副，他跟我很配合。再说，什么事都避不过他的。”陈洁委屈地说：“冤枉死了，我是怕打搅你们。领导在一起说事，我呆头呆脑地闯进来干什么？”刘经理从座位上站起来，正准备去拉陈洁的手，就听有人敲门。没等到经理喊“请进”，那人已经进了。来人是吴副主任。
　　 刘经理把脸一阴，说：“你出去等一会儿，我们正在说事。”吴副主任怪怪地瞪了陈洁一眼，极不情愿地出了门。
　　 陈洁赶忙说：“出大事了，秦娟怀了二胎，逃到上海去了。”
　　 刘经理似没有听见，他的手已经捏住了陈洁的手。刘经理说：“我现在只考虑下岗和再就业。这是一对孪生姐妹，这边下岗，那边就再就业。”陈洁说：“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知道吗？”刘经理这才松了手。这可真是大事。市里有规定，如果哪个单位出现了二胎，不仅要接受处罚，而且这个单位在市上的各项评优中将完全失去资格。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下岗和再就业还没理出头绪，“老工人”和“二胎”就闹上了。刘经理想和陈洁亲近一下的情绪一下子荡然无存，就皱了眉问：“详情是怎么回事？”陈洁说：“不清楚，我是接到上海来的一个长途才知道的，打电话的是个老女人，说是某个小区家委会的干部，而秦娟刚好住在她隔壁。”刘经理说：“准备生二胎的人不会轻意让人知道她的底细，你去了解清楚详细的情况再来给我汇报。”陈洁转身走的时候，刘经理又对她说：“你顺便把财务科王科长给我叫一下。”陈洁说：“中！”
　　 不一会儿,王科长就进来了。刘经理问王科长:“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王科长犯愁地说：“几万块了。2004年元旦都过了，工资才发到2003年2月，我打算凑凑再发一个月工资过年呀！”刘经理说：“目光不能太短浅。你考虑过没有，过完年怎么办？你让出纳去把这几万块取出来，我们要把这些钱用到关键处。”王科长一脸不解：“一取就完了，你玩空手道呀？”刘经理说：“空手道是奥运项目，玩空手道也需要功夫。咱们是穷单位，外人都不相信我们的科座们办公室没电话，处座们没手机。你用这钱去给科级以上干部装电话，处级以上干部配手机。”王科长劝道：“你这会激起民愤的。”刘经理说：“现在是信息时代，通讯跟不上就没法做生意。比如去茶秀和甲方谈合同，不拿手机连服务小姐都瞧不起你，这我都有过深深的体验。”王科长就让出纳开了现金支票。刘经理把宋秘书叫来一一做了安排。最后说：“手机什么样式好买什么，新潮一点，松下、诺基亚、爱立信、西门子、摩托罗拉都行。”
　　 安排完这件事，刘经理拽上王科长就往外走，王科长莫名其妙，刘经理说是去建行走走。王科长大惊失色：“人家天天到处找咱还贷呢，你还送上门去。”
　　 刘经理问：“咱们还欠人家多少？”刘科长说：“1000万！”刘经理说：“我还想再贷1000万呢！”王科长笑了：“这比登天都难。”刘经理很自信：“好事多磨，试试吧！一旦成功，我们企业运作就活了，500名下岗职工就全部有了就业保障。”
　　 刘经理在进建行前，觉得空手去不好，便拐进一个商店，买了一幅精致的挂历。
　　 进了行长室，行长不在，刘经理看见行长办公桌下扔了一大堆挂历，觉得很无趣。秘书小姐从隔壁来倒茶时，刘经理就把挂历送给了她。小姐欣然接受，说行长挂历虽多，但她不敢拿，她正需要一幅挂历呢！刘经理就打听行长的爱好，秘书小姐说行长爱好多了，吃喝玩乐琴棋书画，样样来。刘经理问主要的呢？秘书小姐想了想说，就数集邮和字画了！说毕往墙上一指。刘经理看见墙上是一幅张大千的名画《幽谷图》，不禁暗暗吃惊：一定是别人送的。秘书小姐一走，刘经理更吃惊了，因为他发现行长桌上有一份会议纪要，上面说必须在春节前冲破种种阻力清贷两亿元。银行也很精，年底了，各单位肯定要回一些款，此时清贷，十拿九稳。
　　 刘经理心凉了半截。他站起来刚要走，行长回来了。行长认识王科长不认识刘经理，王科长便介绍：“这是我们新任党政一把手刘经理，他特意来拜见你。”行长说：“拿嘴拜见还是拿钱拜见？你们欠我行的贷款春节前是不是该还了啊？”刘经理下好话：“行长，正因为还不起我才提前来招呼一声。我刚上任，请你中午过去喝点喜酒，顺便了解一下公司情况，看看我们是不是有钱故意不给你们还。”几句客气话掷地有声，行长心里一热，便模仿了一种腔调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今反腐倡廉，咱们当领导的更该以身作则嘛！中央不是严禁用公款招待中喝酒么？有人算过，中国人一年要喝干三个西湖，耗掉5000万吨粮食呢……”刘经理觉得这声调很像前任的“官腔”，想了半天才记起，一次建行副行长一行四人来催账，正赶着下班时间，吴副主任去请示前任安不安排饭局，前任就义正词严地说了那番话。当时刘经理还是副，但他恰好在场，深知前任是老革命老正统，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便叮咛吴副主任不要乱讲，客气地把他们打发走即可，但不知怎的，这话最终还是传到了行长耳里。想到这，刘经理极恳切地说：“行长，前任的话不要记在我账上，我请你是真心的，绝对真心。”行长干笑了一下，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