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哥，你说那个女人肯跟我？就这么着凑合过一天赚一天算了！”傻三儿端起酒杯，眼圈就红了，“来干了，我干了，哥，你小点口喝，兄弟知道你心里有我，呜呜……”
　　 “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根子生气的说了三叔几句，桌子上摆了几样青菜炒肉，一大钵子酸菜炖大骨头，一瓶老村长喝的底朝天。这顿年午饭大伙吃的都不开心，光棍的傻三儿是老根去他睡觉的破窑找来的，正午的阳光淡淡的耀着堂屋，根子望着头发花白的叔辈兄弟傻三儿叹了口气。枣花说“根子你们还是少喝点儿，媳妇和水生初一回来，水生媳妇第一次蹬咱家门儿，你千万别掉价！几杯小酒下肚就瞎掰扯，水生大学刚毕业，才工作，人家小惠是城里闺女，咱这派头不知她习惯不，唉，老百姓家娶个媳妇不容易啊！”
　　 “嫂子，是不是我寒颤你们了？”光棍三叔撂下筷子，挪了下身子，准备下地，“老三！你嫂子就这嘴，吃好喝好再走，要不在家存一宿？”傻三儿心中像被猫抓了一把，闹焦焦得难受，要是自个有家，谁会瞅门缝，看人脸色？傻三儿声音哽咽了，“哥嫂，傻三儿给你们丢脸了，一辈子连个戳烧火棍的地方都没有，女人味也没闻着，像我这种人活的不如村长刘大年家的狼狗！你看见没，刘大年每天早晚牵着狼狗在村里溜几圈儿，他们家喂狼狗的东西是什么你俩晓得吗？我那天清早儿去他家门口拾掇破烂儿，狼狗拴在他家二层小楼底那棵芙蓉树下，一只大花瓷盘子装着什么？好家伙，油光光的烧鸡，狼狗正在享受呢！哥嫂不瞒你们说，我瞅瞅四下无人，就用我手里的那根长竹竿，再把铁钩子箍在长杆子头上，伸进院里，勾了几次没勾着，实在是馋啊！我攀上墙头，硬生生从狼狗嘴里抢到了烧鸡！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哥嫂，今个哥叫我来吃年午饭，我这心底怪潮湿的，至于哥说的像模像样的找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敢想了！好了，我该走了今黑，我就回去，好歹着那空破窑是我的住所。”傻三儿下了地，枣花没有挽留，枣花不是不想留他存一宿，明天水生与媳妇回来，傻三儿身上脏兮兮的，又是门穷亲戚。怕小惠嫌弃，给水生脸上抹黑啊！老根清楚水生这娃儿很要面子。上大学那年，他去那所学校送他，到了大学门前，水生在后边，老根扛着一包子枣花装的山里货，自家院里种的葵花籽儿，厦子顶上晾晒的红薯干，小石磨磨的豆腐晒得干儿，山核桃，榛子，枣花打好包了，水生不让拿，大学基本上都是城里学生，带这些恐人家笑话！枣花说，“城里学生咋的，他们不吃不喝？他们也不是神仙！”水生嘟囔说，“要带我爹带，我是不带！”老根说，“对对，我扛着！儿子考上大学我在咱村里，尤其是刘村长跟前扬眉吐气了一把！值了，水生，就是让我送到日本，俺也不嫌累！嘿嘿。”一路上，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都是老根扛着那只包儿。终于到了省城那所知名大学，在学校门口，老根就神采飞扬，想进去看看这所六层高楼，十分壮观的大学。可是，开始走在前头的水生，脚步慢下来，慢下来。没有了声音，老根停下来，“水生咋不走了？爹，你还是别进去了，我那些同学都是有头有脸的……”
　　 水生的话，就如一根鱼刺卡在老根的咽喉，“哦，水生，……都怨爹，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我就不……进了，这包东西？”老根追问了句，这山重水复的把它带来，也够老根辛苦的。水生皱了下眉头，“我拿着吧！”老根的心很不是滋味儿，快近晌午了，水生说，“要不，爹，咱们去吃碗面，你再回去？”
　　 “不了，不了水生，你在学……校好好地，没有钱就给爹电话，记住，莫亏了自己咯，尽管爹没啥本事，可砸锅卖铁爹也要供你读大学！”老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走了，走了很远，伫立在校门口的水生清楚的看见，爹从手里带的破布包里捏出一只冷馒头，走一步啃一口，走一步啃一口，水生的眼睛还是湿润了。
　　 所以，老根不能令水生在城里媳妇面前掉链子，水生未放寒假前，就来电话告诉老根，小惠喜欢吃什么，蒜台要嫩的，黄瓜要顶着黄花的，鸡蛋还要是自家的笨鸡下的，化妆品是营养素，要一百块钱左右的。还有小惠最讨厌抽老旱烟，恰恰老根是个大烟鬼，饭前饭后两袋大烟锅。水生说，“屋里要暖和，”家里没暖气，老根只有上山砍柴禾，摔了一跤又一跤。屁股蛋子青一块紫一块的，枣花说，“该！早养儿早得计，我看是早生气！”老根干干的笑笑说，“谁叫咱是娃的！”屋里是秋上找人装修了，简单的装修了一下，但也花了三千元！老根在村子唐儿的砖厂干零时工，一年一万块钱，省吃俭用供完水生四年大学，现在，六十岁的老根整个人就像被抽取了脊椎的梧桐树，快瘫巴了。不过，老根枣花俩口子不倒下主要是，辛辛苦苦养大了水生，如今他在城里有了工作，明天就领媳妇回家过年！这是夫妻俩最开心的！苦也罢，累也罢，还不都是为了娃吗？
　　 傻三儿吃了年夜晚，就回去了。老根心里落实不下傻三儿，叔叔死得早，临撒手时，曾把傻三儿的手握在老根手里，拜托老根好好的照顾傻三儿，谁知这傻三儿三十岁那年，穿着一套警服，将一个姑娘堵在去乡里的山路上，调戏她，调戏不成被姑娘喊人，当场抓住扭送到派出所，最后被判了十五年监狱服刑！大前年才刑满释放。青春都在监狱里度过了，回来后，扑在老根家。老根好说歹说，又豁上了两瓶老村长酒说动了砖厂厂长，答应傻三儿住在那孔破窑里。傻三儿那些年在监狱里，老根没少给寄东西，家乡特产，新衣新鞋等，傻三儿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啊。
　　 腊月买的灯笼，回家老根试了好几下都好使的。灯泡是六十瓦的，过年吗，老根不想节省，一年里风风雨雨，春耕秋收图个啥？平头百姓蝼蚁生存，忙忙碌碌好像就是为了春节这些日子。家里准备就绪，只欠水生和小惠这股东风了，水生交代过的，老根骑自行车上乡里都置办齐了。顶着冷嗖嗖的寒风，回家。枣花傻眼了。水生说要买营养素，是油质的那种，偏偏老根买的是粉质的！这可咋办，水生早晨打电话说，“中午就赶回来了！咋办？老根啊，再去换呗！”枣花说，“别脱鞋了，赶紧去换吧，咱家水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的女孩子娇贵着呢，要是化妆品不好给人家脸上烙下疤了，咱家水生会吃了你！”老根屁股没落炕，扭头就又回了乡里。一路上，老根的心情很郁闷，大年晚上发紫时，挂在鞭架上的灯笼有一个，灯泡不亮了。黑灯瞎晚的又无法放下那百八十斤重的鞭架子，枣花说“将就点两晚上的了。”老根不在乎形式主义，只是老辈人说过，这么着不吉利，一年来回倒运的。看看邻居们的灯笼都闪闪发光，老根说不出的懊糟。人要是走霉运，做梦都踩狗屎！买的化妆品又不是水生点的那样儿！提起水生老根就头疼，这娃子就给老子出难题。化妆品还点名的要，这媳妇子还没娶到家，花样却不少，拿枣花的话说简直是孙悟空他妈一肚子……猴！不管咋的，自己是他爹，赶鸭子上架，也得干！刚骑车走到村口老柳树下，远远地看见崽娃穿着件灰白色的羽绒服，手里提着大包小裹，身边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脸蛋长的好看的丫头，空着手边走边和水生嘻嘻哈哈，你推我搡。老根把黑革帽子使劲拉了一下，水生还没看清他，要不然不能旁若无人的照着那女的面颊叭叭就是几口。“哎妈呀！现在的年轻人！”老根急忙别过脸去，但水生已经认出裹着厚厚大衣的爹，小声对小惠说，“别闹了，这就是我爹!”
　　 “爹啊，我们回来了。”老根转过脸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水生拉过小惠“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大学同学刘小惠！”“哦嘿……嘿，小惠好，”“大伯好！”小惠伸出手要拉一拉老根，谁知老根将手羞在衣袖里不敢见阳光，小惠伸出的手遭到了冷遇，有点不高兴的撅着嘴，老根解释说，“小惠哇，大伯不习惯这一套磕，莫见怪哈？水生，你照顾小惠一下，我出去一会儿就回家！”“爹你这……是干嘛呀？”老根不容置疑登上车子就直奔村外那条土路。
　　 小惠说，“水生，你爹是不是讨厌我？那眼珠子恨不得将我扒光了细看！”“小惠，好小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爹，不，咱爹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没读过几天书，你就别……挑了！”水生又是哄又是搂着小惠的肩，才把她哄回了家。村子大街上到处是燃烧过的烟花爆竹屑，走在上面仿佛一层天然地毯。喜庆气氛尚未散尽，晚辈给长辈拜年正闹得欢腾。老根昨个就撂下话了，今天水生带媳妇回家过年，老根下句话没说，傻三儿再傻也清楚哥的意思。老根就怕初一傻三儿贸然来了，埋汰的可以，把小惠这城里丫头吓跑了，这个春节谁也别想过好！
　　 推开门枣花正在厨房烧火做饭，一见水生领着媳妇进来了，手里的烧火棍“吧嗒”掉地上了，“水生啊，你不是说中午回来吗？”说着话迎上来，瞟了小惠一眼，心立马拔凉拔凉的，这个姑娘眼皮描的紫红，嘴唇涂得像上山砍柴时，被荆棘划破了的手，流血了似的，大冬天的下身穿着一件红底黄花裙子！枣花只看了一眼，就不想瞅了。好在水生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小惠，快叫大娘啊！小惠这才闷闷的喊了声“大娘好。”枣花说，“好好好，都好，进屋上炕歇歇吧，走这么远的路怪累的哈。”“不累的大娘，我来帮你择菜。”
　　 “哎哎哎，不用不用，你和水生坐着去！”枣花将小惠推上炕，自己进厨房忙罗。水生紧跟了进来，“妈，我叫你们买的蒜台呢？”“在这儿，”枣花指了指瘫摊在地上的一捆蒜苔，水生弯下腰用手指掐了一截蒜苔，放在嘴里嚼了嚼，皱了下眉头，“呸”的吐了出来，“妈……我
　　 千叮咛万嘱咐，买菜一定选嫩的，瞧瞧牙帮子咯掉了！”枣花属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种女人，没有城府，一根筋到底，“我说水生你这是娶媳妇吗？不是，是给我娶回个小妈！祖宗!我砍一块木板儿供应的了。”“妈妈……你小……点声，我的老祖宗啊！”水生上前捂住枣花的嘴巴，“你小点声行不？你知道为了让小惠跟我来咱家，我遭了多少罪！”
　　 “哦，快说说，到底咋的了？是不是她爹妈刁难你了？”“嘘嘘，妈……你总是改不了大喇叭嗓门的毛病。”“水生水生……，快来呀，虫子，虫子！”“来了来了，”水生顾不得和枣花说，扭头冲进堂屋。原来一只稻米虫从炕席底下爬出来在小慧身上散步，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小惠，哪里见过虫子，吓得嗷嗷叫，一下子扑进水生怀里，“吓死我了，水生，你家里怎么还有还有那玩意！水生，不许离开我吗！”“好的宝贝，不离开你！”枣花进屋取东西，扑棱棱拆开了抱在一起的水生小惠。“妈，你进屋咋不知道敲门呢？”“啊？我进自己家的屋还得敲门儿？谁规定的啊？真是的，大白天的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枣花嘟囔了句，顾自进里间拿老秋在集口买的木耳，准备炖大骨鸡。就听小惠不乐意的说，“水生，要是觉得我不合适，你赶紧去给我买返程车票，我要回家！”
　　 “别啊，小惠，我妈她就那样儿，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好吗？你看，我诚心诚意的在你爹妈面前跪下了，向你求婚，你父母也答应了，不许反悔啊！”
　　 “哼，那不算！”“还不算啊，你别忘了，为了你我差点被车撞死！那次，要不是我推了你一把，那辆轿车就会从你身上碾过去！”
　　 “啊，水生，你这事儿怎么没对妈说？！啊？你啥事都瞒着我吗？我可是你妈啊？”
　　 “妈，没事了，都过去了。再说，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行了，水生，你是属麻雀的！我算看透了，往后啊，你爱咋咋地！我不管你了。”枣花端着木耳气呼呼进了厨房。
　　 “妈……我不对你们说，不是怕你们担心吗？”“你说，水生啊，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为何不告诉你妈？再说了，咱老百姓家讨老婆又不是娶个妈回来！这下好了，够你喝一壶了！娇性，一只虫子就下的嗲声嗲气的，以后咋过日子？”水生越听越不是味儿，拉起妈就进了外地，“妈我求……求你了，你的这张嘴就别再扇乎了，要是小惠走了，听好了，我也不回来了。逢年过节的留下你们自己在家过！你也不想想，我追小惠苦苦追了一年，才跟了我！”
　　 “好好好，我不说了，做娘的就该做哑巴子，没有发言权！”枣花怏怏不乐埋头炒菜，水生觉得话有些重了，蹲在枣花身旁温声细语的说，“妈，你就忍一忍吧，过了十五我们就回学校了。”
　　 “反正啊，水生，你别嫌妈唠叨你，居家过日子，哪能像楼上小姐似的，又怕这又怕那的？就你那身板儿，能担得起吗？”娘俩子正悄没声的说着，冷不丁发现小惠站在身后，一脸的气愤。“大娘，是你家水生追我的，不是我上杆子要他，你搞明白了，我小惠没挑你们的理儿，你们倒猪八戒乱打一耙！我走了！”小惠捂着脸枫叶一样刮出外地，“小惠小惠，你等等，你要去哪里！”
　　 “哼，水生，你妈分明是不喜欢我，我还死乞白赖留在这干什么？”“小惠啊！宝贝，别这样，有我呢，有我在我爹妈会怎么你了？你要嫁的人是我，也不是我妈！回屋吧，给邻居们看见了不好！”“水生，你给我记着，我再也不来你家了！丑媳妇见了公婆，不当意就别出现了，免得给你妈添堵！”“行，行，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