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羊肠子似的土路走来，母亲背着一捆稻穗，弯着腰走得很小心，她是怕成熟了的稻穗被颠沛掉了。母亲经过我身旁的时候，九月的阳光像烤热了的鸡蛋煎饼，让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就想起秋天的第一顿新米饭，平时，大凡不来客人，母亲是舍不得做米饭的。一日三餐苞米面饼子就着萝卜腌制的咸菜，一家人很难打打牙祭。但新米下来就不同了，那一天，我们像过什么节日似的，早早去河套洗把脸，换了在地上打滚玩过家家时弄脏的衣裤。守候在灶房，不仅仅是静静的等待，这个时候，我们很勤快，抢着帮母亲拉风匣。山里经常断电，乡亲们生火做饭基本上摇风匣，若是素日，我们厌烦了那种咣当咣当的噪音。
　　 而那天不一样，当锅里溢出新米的乳香，姐弟三个围在锅边，看着母亲将木头做的锅盖掀起，父亲从田里回来，进屋就吩咐弟弟去小店打壶，今晌这杯酒一定要喝。日子怎么紧巴，父亲必需在这一顿饭敬天。斟满一碗酒燃着一炷香，面朝苍天跪拜。母亲则叫我们轮流跪下给苍天叩头，不叩头不准吃米饭。敞开了怀吃米饭，又炒了秋韭菜，炖了街角那、老韩家的老豆腐。父亲特许这天，我们不去堤坝割草喂叫驴，桌子上多了份平时少有的温馨，父亲一改往日的威严，一个劲的嘱咐我们几个多吃点，这是一年之中，收获的第一碗新米饭。一家人必须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用餐。在父亲母亲的心理，农民们辛辛苦苦春种秋收，收获的就是家人的团团圆圆，以及平平安安。
　　 母亲的节俭是出了名的，隔夜的饭菜她不会扔，放在锅里烧一会子，乡下喝苞米粥是司空见惯的，母亲为了省点油，将剩菜和苞米粥来个大杂烩，吃起来很香。母亲会做菜，邻里红白事儿，按个十桌八桌的，都要请母亲过来帮衬。母亲炒青菜不放大油，纯炒。掌握好火候，她把院坝上种的粘苞米趁青时掰下，捣碎了拌上糖做成糕，一块一块的既好吃又顶饿。她在雨天屋檐底放一水桶，接的雨水蒸小米粥，香气浓郁。山里的冬天日脚长，母亲在炕前生一个火盆，将我们自河里淘漉的小鱼，晾干后保存好，遇好日子再取出来，穿上铁丝，在火盆上烧烤，不忘抹一层薄薄地豆油，就着苞米粥哧溜哧溜一碗又一碗。母亲将秋晚的老玉米棒子，一粒一粒的剥下来，码在一只干净的盆里，浸泡半天，捞出来沥尽水，用文火上锅炒，熟的时候，边往盘子里盛，边搁一些味素香菜还有酱油。吃起来满嘴流香，一想起来，我就不禁流哈喇子。
　　 秋天收割后的田地，母亲腰上系着粗布围裙，我和弟妹们跟在她身后，到地里捡拾那些遗落下来的稻穗，黄豆，苞米粒。每每都会有很大收获，母亲把捡来的粮食，在大街上和换粮食的山东人，换几包方便面，或者几盒火柴。那时候，大街小巷有钱的娃子，都嚼着水果糖。母亲咬咬牙，把换来的火柴，与人换了糖块，均分给我们。
　　 这样节俭的母亲，我常常说她抠门。只是那一年，一件事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生产队长林大胡子，我管他叫舅舅的，上集口拉化肥，为村里人义务服务的。他赶着一辆马车，早晨顶着很大的雾气，嘴上叼着只红薯，吆喝着牲口就出了村子。几个村民本想随他一道将化肥拉回来，他拒绝了，春忙在即，大家也就随他意了。没料到拉满化肥的马车在乡里被一辆三轮车挂了，林大胡子满脸鲜血，对方见势不妙，仓皇开车逃逸。林大胡子被好心的过路人送到乡医院抢救。由于设施简陋，医术不行。虽然只断了几根肋骨，因回家后没有好好的修养，烙了病根，无法干体力活。母亲在饭桌上一直念叨，“要不是给咱们拉化肥，你舅舅就不会出这档之事。”说这些时，母亲悄悄将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四十个红皮鸡蛋，去探望舅舅。母亲再去村口那眼老井打水，就没忘了给林大胡子家也挑去几担水。圈里的老母猪下了崽子，她有时候象征性的收点钱，送到林大胡子家两头猪崽子。她在那条土路上拉长的背影，仿佛一条绵绵的江水。从林大胡子到我家的距离，母亲足足丈量了十几年，直至他家的儿子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将他的父母接到城里居住。母亲，才放下了帮他们耪地，浇菜园子，给果园施肥的担子。
　　 很多人不理解母亲，包括父亲。母亲说，“做人要讲良心，林大胡子是为村里人拉化肥才搞成这样的，”母亲说着眼睛就湿了。也许，母亲这代女人，我即使究其一生的精力也难以走进她的心灵。日子很苦，父亲出力流汗养活一家几口。我是家中的老大，这挑水劈柴下田插秧，上山背石头我都干过。我十岁就开始担水，个子不高，将从老井挑来的半担水倒进缸里，我必须踩着两块砖头方够得着缸口。母亲没有钱为我买蝴蝶结，大街上一些女孩子扎着漂亮的蝴蝶结，我羡慕也不曾向母亲提起，我清楚家境的贫寒，供我们上学，父母已足襟紧见肘了。我没理由奢望什么美丽的裙子，帆布书包，还有布娃娃这些在我年少时全是空白。母亲看出了我的失落，在通过那条街，母亲背山的身影像一根鞭子，深深地抽疼了我的灵魂。我何尝不懂母亲默默的付出，她在给了我生命的同时，又无私的将尘世间至真至纯的做人品格根植在我的心坎之上。
　　 和我三岁之差的大弟，在我高中毕业那年，他顺利地考上了市里重点中学，以五分之差没考上大学的我，本可以再复读一年。只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决绝的选择了留下，留在了永远的大山。当弟弟带上干粮与一家人的期盼去县城读书，母亲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在院子里做活，母亲沉默着。对前途没有任何方向的我，几顿没吃饭。母亲，推开虚掩的门，坐到我的床头前，“闺女，妈对不起你……这个家你也看在眼里，原谅妈。”母亲将粗糙的手伸过来，轻轻抚摸着我头发时，不争气的泪水，像开了闸的堤坝，倾泻而下。“妈，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明白……”
　　 “好歹，你也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唉！这辈子妈欠你的了……”我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抱头痛哭。生的无奈，推不走的贫穷，掩埋的岂止是一个人的梦，那是一个时代的不幸。
　　 回到山里，垦地牧马跟在父亲身后砍山，小时候就喜欢文字的我，在闲暇时，重新拿起了笔。随着一篇篇文章见诸各级报端。我渐渐的走上了自由撰稿人的路。母亲的背却越来越弯，母亲这一生最见不得别家姑娘考进大学。她心底的痛只有我知道。当我第一次夺得了市电视散文大赛一等奖，去参加颁奖联欢会，我花白了头发的母亲，那天放下了所有的家务，端坐在电视机旁，看着她的女儿在闪耀的镁光灯下，上台领奖的一瞬，母亲无声地哭了。她逢人便说，“我家的丫头，打小就有文学天赋，要是家里有钱供她读书，她早就成作家了！这丫头额头宽，脑袋后面长着大鸭蛋，聪明着呢。”母亲那时的高兴劲儿，就像捡了金元宝。
　　 特别是夏天的时候，我们家墙外就是一口池塘，青蛙的聒噪声，常常让我无法静心写东西。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安静下来。我以为那些青蛙已经迁徙，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和小说搅上了劲。日子，如白驹过隙。有一天，我写完一篇文字，准备到外面透透空气，呼吸一下山野的花香。迎面走来邻家婶子，正奇怪母亲大晌午的不休息，哪里去了？邻家婶子说：“傻闺女，你还不知道啊？你妈为了你写字不受影响，天天中午和晚上，拿着枝竹竿在池塘里轰赶青蛙呢！”
　　 沿着那条再熟悉不过的泥路，阳光底，我看见，母亲正手持长长的竹竿，裤子撸到了膝盖处，小心翼翼的驱赶着趴在稻苗下的青蛙……
　　 泪水就是在那一瞬，姗姗而至。我哽咽着喊了声：“妈，你怎么这样傻呐？大热天的你的身体又不好……”“你出来干什么？青儿，我是想，妈没有能力供你上大学，可我想让你开心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妈，”上到岸来，我紧紧地拥抱了母亲。何时何地，我也不曾对母亲有什么埋怨。上帝从来都是公平的，他在关掉我一扇门的时候，又将另一个窗户向我打开，始终，我都愿意微笑着面对生活。因为母亲教会我，要对周围的人，对世界都要有一颗感恩之心。
　　 春天时，母亲听说，我要出书了，而且有个剧本被一家影视公司看中。欢喜的做了一盆手擀面，那顿饭，母亲一直说个不停，言语间不单单是兴奋，更有着一层深深的歉意。也许，女儿未曾考上大学是她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可是，母亲啊！知道吗？青儿何尝不懂你的心。锦衣玉食未必造就今天的我，只有苦难历练出来的人，才会见到风雨之后的彩虹。
　　 若干年后，我嫁于他乡。远离了母亲，以及老屋的风景。隔着几座山几道岗，母亲做了好吃的，沿着山岗梁送来。包了槐花饺子也打电话让我回家吃，母亲的点滴里，都渗透了儿女的影子，母亲指尖间流淌的时光全是晚辈的苦辣酸甜。
　　 这些年去过很多城市，繁华的都市我曾无数次试图走近他，均被他钢筋水泥冷漠的建筑无情的拒绝。我再清楚不过，事实上我无法背叛骨子里那种来源于大自然的泥土气息。不管我富贵亦或是贫穷，我的根就在乡村，更多的时候，当世界的浮躁喧嚣和冰冷疲倦了我们的心，回首处，那久久伫立在记忆渡口的，竟是母亲。母亲就是我们生命意义上恒久不变的乡村。母亲很普通，普通的就如盛开在山野的格桑花，不媚俗，不做作，让我们真实而深刻的感受着格桑的馥郁与清香。
　　 写下这篇文字已至深夜，并把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母亲。祝愿母亲们能在向晚的日月中，幸福安康。母亲，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女儿。
　　 夕阳晚景，还是那条再熟悉不过的羊肠子小路，一个女人扛着一大捆红高粱走进院落里。只是，只是她的身影有些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