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秋天，一个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夜晚，我独自一人登上故乡南枫山的山顶，坐在山顶的青石板上。
　　 抬头望去，天幕上星星串起的两个鱼形图案闪烁着水银般阴冷的光芒，凄清而孤寂；南方夜空上那只有着修长尾巴的蝎子闪烁着耀眼的蓝光，神秘而魅惑。
　　 ——双鱼座中心距离地球大约1.5亿光年，天蝎座中心距离地球大约400光年。以牛顿的经典力学来说，我们绝对不可能到达那些遥远的星体。但是，爱因斯坦的量子力学开辟了新的世界。爱因斯坦的继承者霍金告诉我们：宇宙中存在着吞噬一切的黑洞。时间和空间并不是平坦无限的，而是弯曲并且有缝隙或虫洞的。宇宙中不同的区域或年代可以由一条细小的管道通过缝隙或虫洞连接。这种连接可以将空间距离无限缩短，或者将唐朝的某个上午与现在连接。只要找到了这些缝隙或虫洞，我们就可以哗啦一声去到遥远的双鱼座或天蝎座……
　　 几个月来，紫晴不断向我的邮箱发送这样的邮件。开始我对这些以我的知识水平难以分辨对错而实际上可能错漏百出乃至逻辑混乱的描述和论断只是一笑置之，以为这个聪明机智的女子只是跟我玩玩文字游戏。但随着她对黑洞和星座以及时空虫洞的沉迷的加剧，我觉得情况比较糟糕。
　　 我猜想，紫晴的婚姻生活出现了问题。尽管她在文字中从未透露。但我仍然能够从她行文的语气和用词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从这一点来说我对紫晴的确怀有爱意，尽管我在理智上竭力隐藏或否认。因为我对被我喜欢的女子所书写的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性和洞察力。只要她说一句宋朝官窑的青花瓷或者波斯古国的幼发拉底河，我就知道她是快乐还是忧伤。
　　 但我发誓并且坚信，尽管我对紫晴情不自禁地怀有爱意，为了一些未知的信仰，我会尽力隐藏不让心底的爱意有任何形式的流露。直到永远。
　　 一开始，对我来说紫晴并不是一个十分起眼的小女生。算起来，已经有六七年了。那时候，我们单位要招聘几个合同制职员。因为我的文字功力的缘故，单位头儿要我担任笔试的主考官。我走进考场的时候很自然地向每个人扫了一眼，遗憾的是并没有发现一个特别起眼的考生。我的笔试内容主要是一篇命题作文。为了让每个考生都能充分发挥个人的文字功力和审美情趣，我给出了一道开放性极强的题目：《我的美丽的故乡》。应聘的五十多人都是应届本科毕业生，我想这样开放性的题目至少应该有十篇八篇像样的文字。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让我喜欢的文字只有一篇，考生编号为19。
　　 第二天上午面试的时候，我不动声色地留意着19号：这是一个中等身高略为偏瘦的女生。肤色微黄，眼睛明亮，鼻梁挺直而润泽，唇线清晰而性感。留着一头略带蜷曲散而不乱的长发，上身穿着一件草绿色非衫非裙的上衣，上面有着大朵的蓝印荷花和层叠的花边，手工的细结绳和纷乱的串珠；下身穿着一条棕黄色的长裤和一双棕黑色的长筒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肩膊上、腰间和裤子两边以及靴筒边上垂挂着数不清的皮质流苏或带子，这些流苏或带子还悬挂着彩色的小圆球或闪亮的小饰物。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皮质的流苏、纷乱的串珠和闪亮的饰物，我脑海中蹦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是一个波希米亚人的后裔。其实波希米亚人的后裔应该是什么模样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莫名其妙地就有了那样的想法。
　　 面试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地进行。与19号同一组的分别是一个黑瘦腼腆的男孩和一个白净端庄的女孩。市政府办公室和市人力资源管理局都派来了面试考官。回答问题的时候，黑瘦男孩茫然无措而又结结巴巴，白净女孩口齿伶俐但没有针对性。相反，波希米亚人的后裔简洁清晰而又逻辑性强。我认为，不仅在本组，在所有考生中波希米亚人都是最优秀的。
　　 面试和笔试都比较突出，我想波希米亚人的后裔一定能够被录用吧。
　　 中午连续接到几个陌生或熟悉的电话，一律都是请吃饭。第九个电话是那个黑瘦男孩打来的。电话里依旧结巴：“我爸……我……爸想请你……吃……吃饭……”
　　 这时候我已经非常反感了——这些人呀！都不想想我是谁？我是那样的官僚吗？眉头一皱，直想挂断电话。忽而转念：罢，罢。世道艰难啊！人家也许是不想请你偏又不得不低声下气来请你。谢绝就算了，何苦让人难堪呢？
　　 事情太多，只好午饭后在办公室加班。忽然有个人轻手轻脚微笑着走进来——正是与波希米亚人同组的那个白净女孩。
　　 “老师好忙呀。”女孩的牙齿非常白。
　　 我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儿，泡一壶茶招呼女孩。
　　 与这样一个既不陌生又不熟悉还算漂亮的女孩相对饮茶，我略有一点拘束。还好，女孩比较善谈。她可以随着我并不经意的话头，从云南的茶马古道说到哥斯达黎加的丛林；再从卡萨布兰卡的石头说到黄石公园的野生狼群。
　　 女孩说着狼群的时候，我记起了一些忘却了的事情。我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前。我在寻找着北极鲑鱼的迁徙路线图。
　　 “北冰洋……哈，老师，你的笔名就是因为喜欢这片冰天雪地的大陆吧？”女孩说着，向地图靠过来，手指着地图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的笔名？”我好奇着，回过头来。
　　 “嗯，我知道的。”女孩得意地笑着。
　　 我笑一下，回过头去继续在地图上寻找北极鲑鱼的迁徙路线图。
　　 我忽然觉得脊背有点发热，有一些柔软的东西紧贴着我……
　　 糟糕！我忽然想给自己一个巴掌。怎么这样不小心碰到人家呢？
　　 我面红耳赤地闪开身，重新回到沙发上喝茶。我想我心慌意乱的样子一定像个贼。
　　 白净的女孩却是若无其事，依旧如初地笑说着黄石公园的野生狼群。
　　 最后，女孩约我晚上一起找个地方唱歌。我红着脸谢绝了。
　　 第三天上午，根据笔试和面试的总成绩进行最后的录取工作。
　　 当工作人员将一份初评总成绩单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19号考生——那个波希米亚人的后裔——紫晴，总分排在前十名之外。而录取名额只有五个。
　　 面试与紫晴同属一组的那个黑瘦男孩和那个白净女孩总分双双进入前五名。想来想去，我忽然明白了：面试评委有九个人。面试成绩占40%；笔试成绩占30%；组织考察占30%。而面试成绩和组织考察其实就是一项，占70%。这样，笔试成绩最高也是枉然。决定一切的是九个评委。尽管我给了波希米亚人的后裔最高分，但谁都明白九分之一与九分之八以及30%与70%的巨大差别。
　　 来不及多想，我带着成绩单冲进了头儿的办公室。
　　 头儿看着我笑。我知道你会来。头儿说。
　　 你觉得19号的面试表现怎么样？我直截了当地说。
　　 很好。的确很好。可以说是最好的。头儿依旧笑着。
　　 笔试成绩是我评定的。19号的文章写得最好。我给了她最高分。可是你看这个总分——我指着成绩单说——笔试和面试都是最好的19号，前十名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成绩是评委给的，没有办法。头儿摊开双手。
　　 我盯着头儿的眼睛，不紧不慢但却充满力量地说道：如果19号不能被录用，我要公开发表言论或文章，说明这次招录工作是不公正的。
　　 头儿低着头看他手中的成绩单，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和19号有什么关系？
　　 我盯着头儿，默不作声。等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才冷冷地说：你是老板，我不说什么。但如果有其他人这样问我，我会告诉他：这是对我的侮辱。
　　 头儿咧开嘴笑起来。说：才子爱才。尤其是才女。这个我懂的。
　　 不管你说什么，作为笔试的主考官，如果我的意见还可以成为意见的话，19号必须被录用。
　　 头儿又低下头去看他手中的成绩单，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好吧，我跟其他评委再商量一下。
　　 “商量一下”。我思量着其中可能的结果。然后说：晚上有空吗？
　　 头儿不辨东南西北地望着我。
　　 想请你喝酒。顶撞你了不好意思。我说。
　　 头儿出声笑起来。说：你这家伙。顶撞了我你才不会请我喝酒……放心吧，这是初评。我会让他们将19号总评成绩排到前五名。说实话，19号真的不错。我也希望能招录到真正有能力的人。毕竟工作要靠这些人去做。
　　 后面几句话，我觉得头儿是真诚的。
　　 三天之后，录取工作全部完成。19号——那个波希米亚人的后裔——紫晴，以总分第五名被录用。当然，同时被录用的还有与紫晴同一个组面试的那个黑瘦的男孩和那个白净的女孩。
　　 我一直有点不好意思：我接听电话时差一点就几乎恶意地关掉手机让黑瘦男孩难堪。
　　 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我看地图时尽量前倾的身体怎么会触碰到站在我身后的白净女孩？
　　
　　 二
　　 ——双鱼座于每年9月27日子夜经过上中天。神秘的海王星主宰着这一星座。在天文学上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春分点就位于双鱼座的霹雳五附近。双鱼座的女性富于幻想但缺乏应变的能力。海藻、荷花、桉树等水生植物和一切能引起幻觉的植物都是双鱼座女性的吉祥植物。天蝎座的男性对双鱼座的女性极有好感，并会用富有激情的爱意打动她的芳心。而她也非常喜欢天蝎座男性神秘孤傲的气质和力量。双鱼座出生的人，理想的居住地是撒哈拉沙漠和安的列斯群岛……
　　 紫晴的每一个邮件都让我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作为天蝎座出生的男子，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神秘孤傲的气质。但我确信双鱼座的紫晴的确富于幻想而缺乏应变的能力。至于居住地，我实在无法将星光照耀着的南枫山与安的列斯群岛联系在一起。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安的列斯群岛远在何方。
　　 被我所在的单位录用后不久，紫晴很快就显露了富于幻想而缺乏应变能力的双鱼座气质。她好像只愿意生活在自己的世界或幻想之中。对他人包括领导总是一副我行我素乃至旁若无人的姿态。这在将阿谀奉迎当作礼貌周全的机关文化里实在格格不入。我深知她内心里并没有轻视他人的意思，实在是天生骨子里的纯真和为人处事的简约风格所致。但是除了我，谁能理解这个孤傲的波希米亚人的后裔呢？
　　 有一次我让紫晴跟随单位的一个副头儿——一个五十多岁依然风骚不减的女人去考察苏南的经济发展情况。一回来女人就向我投诉：你派来的这个什么晴儿是个什么东西呀？你说吧跟着我出差，好歹我是个领导，她居然不帮我拿行李拿文件袋，吃饭时也不为我用滚水洗碗不为我舀饭。晚上也不过来问问我需要什么只顾她自己……
　　 女人连珠炮似的投诉着。怨气像暴风雨前天空上的黑色云团滚滚而来。我在心里发笑。心想你连个GDP是什么都不懂，居然去考察苏南经济。清高自负的波希米亚人的后裔会为你洗碗拿包才怪呢。但我还是一脸严肃地说：这个紫晴真的不对，我会严厉批评她的。
　　 过了不久，有个市领导作经济形势报告，单位头儿让我带一班人去听。报告很沉闷，让人昏昏欲睡。但我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认真听着。市领导啊，不听不行。回来后，头儿召集参加报告会的人发表感想。一开始大家都不出声。领导就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都没有认真听市领导的报告？这时候那个黑瘦结巴的男孩就开口了：是有人没认真听报告。说着黑瘦的手指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团，展开成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继续说：紫晴就没有认真听报告。她在会上用圆珠笔画画。这是她当时画的那幅画，我捡回来了。头儿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片，认真看了一下上面画的一幅画。
　　 “是你在会上画的吗？”头儿盯着紫晴问道。
　　 紫晴定眼看了一下那张纸片，万般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头儿扬一下手中的纸片，对我说：你看吧，这就是你的爱将。
　　 我知错般地微微点着头，想着如何处理这件事。我想紫晴在会上画画肯定是大错特错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黑瘦男孩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
　　 我想紫晴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将她随手画了几笔然后丢到地下的一个小纸片捡起来带回单位做证据。
　　 在我的办公室，我严肃批评了紫晴。紫晴半是委屈半是痛苦地含着眼泪一声不吭。我想她明白自己的确有错，所以尽管眼泪一直打着转却没有流出来。但我觉得，她的委屈和痛苦不完全在于这件错事，更多的是由于黑瘦男孩的心机让她对这样的生存环境感到恐惧和绝望。
　　 一个星期之后，头儿在他的办公室与我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头儿说：最近陆续有人反映紫晴工作不认真，纪律散漫，有迟到早退和任务不能及时完成等现象。你谈谈你的意见吧。
　　 我沉默了一阵，伸手向头儿要来一支烟。我平常不抽烟，但烦闷的时候也会一支接着一支地连续抽很多支烟。
　　 我点着香烟，吸了几口，徐徐地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开口说话。
　　 我说：紫晴的确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因事迟个到，粗心遗漏一些小事情，对人不够礼貌周全等等。但总的来说，我认为她还是优点大于缺点。她对待工作认真负责，总是充满激情，全力投入。绝对没有不能及时完成任务的情况出现。在那班年轻人中，她是最有才华能力最强的。我们最近完成的几个研究课题，主笔都是她。你也说了，这几个分析报告，质量都很好。尤其是那个关于全市固定资产投入与产出的相关性研究的精确分析，得到了市领导多次充分的肯定。这些基本上是她独立完成的。我只是给了她一些方向性的提示。看一个人要看她的主流。像她这样有点才华的小女生，总会有一些独特的个性，有一些不屑于与别人计量的地方。看重她的长处，就要包容她的缺点。最重要的是她的确有才华，能及时出色地完成工作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