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些管道埋在虚土里，一些管道架空着。埋在虚土里的管道不会感到悲哀，反之，架空的管道也不会感到自喜。因为无论管道在什么姿态下，都会按照人的意志，伸向千家万户。哪怕再硬的铁或者钢，都会像人一样，该弯的时候，必须弯，该直的时候，才能直。反之，便被遗弃，人会被社会遗弃，管道便会被人遗弃。
　　 埋在虚土里的管道，要经过很多种加工，才能郑重埋下，比如要按照图纸怎么直、怎么弯、怎么焊接。还要除锈、刷漆、保温等几种工序，一切准备完毕，再请监理来看看。监理不紧不慢地拿着照相机，拍摄躺在地沟里各种姿态的管道。然后再看看打了几公斤的压力表，万事具备，队长大手一挥，才能开始掩埋。整个仪式在很庄重的场景下由各种工人操作着。我感觉就像埋死人，埋死人也是这样的，人死后，也是在很庄重的场景下，经过净身、穿衣、入殓、然后再由死人的娘家人看看，等娘家人看完之后，才能盖棺入土。管道与人唯一不同的是，人死了，被掩埋了，便化为尘土，管道被掩埋了，使命才真正的开始。
　　 二
　　
　　 我认识并接触管道很多年了，从无知的学徒到熟练的师傅，从农村的水井管道到城市的暖气管道。在这些年里，我看到了流血，伤残，死亡。
　　 第一次经历流血是初跟师傅学徒的时候，同时一起学习的有好几个人，师傅是干过很多年电焊的师傅。电焊技术是八级，在我们县里没有能超过他的。每次看到他优雅地拿起电焊把，焊条在管道上慢慢行走的时候，我都非常羡慕。焊条行走是非常优美，缓慢而又均匀，似一个舞者在钢管上起舞。焊条走过，用小锤轻轻那么一敲，在一阵悦耳动听的声中，一个银色的环便牢牢地套在了管道上。师傅焊接时，从来不让我们看，他说；“光虽然璀璨，如烟花一样地璀璨，但能把人的眼睛灼伤。”开始我不知道，只顾欣赏美丽的烟花在管道上点燃，还有急切想知道师傅怎么焊接的心情，最后，眼睛真的被灼伤了，害得娘在村里四处找有奶水的女人，去讨奶水。奶水真是好东西，不仅能喂养孩子，也能治疗被电焊灼伤的眼睛。
　　 我感觉师傅不是在焊接，他就像一个诗人，在管道上作诗，也像一位父亲，非常慈祥地伺弄自己的孩子。每个点，每条管道，都会出现富有诗意的痕迹。看到每个杰作很靓丽地出现他面前的时候，他默默欣赏着，然后，掏出劣质香烟，我赶忙给他点上，他狠狠抽口，烟雾很快弥漫了管道与我们。我知道，这是师傅对自己作品的自赏，自赏完了，还要经过很多种检测，检测完毕，才算真正的作品。这作品也许架空，也许埋在土里。
　　 第一次给师傅抬管道时，我就受伤流血了。那个时候年龄小，做事不知道轻重，感觉自己是初生的牛犊，满身都是力气，谁知，用蛮力是不行的，凡事都有窍门，我初来没有什么窍门，结果被管道砸了脚，我痛得直想哭。一屁股坐在泥土上赶忙脱下娘给纳的千层底，并用很快的速度脱下洋布袜子，一看，脚面流出了血，不知道管道砸脚是这么厉害，隔着鞋子能砸出血，我的泪与血一起流着。破皮的脚面潺潺地冒出血珠，似乎咒骂我的无知，骂我不长眼睛，不动脑子，只会用蛮力。泪如珠帘一样铺洒在泥土里，亲吻泥土的芳香，泪与血不一样，泪是发泄思想的工具，血在咒骂我。这时候，我开始喜欢泪水，我使劲地挤出泪水，让泪水打动师傅，好让师傅如疼孩子一样疼我一次，我只是捂住脚面，默默地流泪，喉咙里没有抽噎。钻心的痛，我不想抽噎，我还想保持一下男子汉的风度。我一直用泪水去打动师傅的心。师傅果然被我打动了，他蹲下来，掏出自己的蓝方格手绢，为我包扎了脚，并用上衣袖子为我擦去泪水。在袖子擦去我泪水的片刻，我的心彻底被师傅的温暖融化了，似坚冰遇到了春风，泪水流得更多了，如冰块融化后形成的溪水，顺着脸颊流进土壤里。师傅边擦边说：“你不是男子汉，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一点伤算什么，当年我做学徒时被管道砸扁了手指，我都没流过一次泪。”说完他伸出畸形的手指，三个手指至今不能弯曲，直勾勾的。三个弯曲的手指如师傅的性格。
　　 师傅的性格也是直勾勾的，如果稍微能弯曲，师傅也不会五十岁了还在工地第一线，与他一起开始做的人，都进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看看报表、报纸、喝喝茶。师傅不能，师傅还继续在工地上带我们一帮又一帮的学徒们出道。被师傅带出道的师兄们有的自己做了工程，有混的很有名堂的师兄，想请师傅去自己的队伍里做顾问。也给师傅配办公桌。可师傅不去，师傅还坚守，坚守到退休。按师傅的话说，国家培养了我，我一定为国家做出最后的付出。师傅是个孤儿，满大街跑的孤儿，开始知道师傅身世的时候，我想起了三毛，想起三毛就知道师傅当时的状况。最后师傅很幸运，进了孤儿院，并得到了教育，长大后，被送进了国家的工厂，跟了师傅学电焊，电焊学会了，就进了工厂的工程队一直搞管道。师傅在组织的帮助下，娶了漂亮的女工当师娘，还生了师兄。到后来，师傅看到队伍领导阴暗的地方，老是在会议上放炮。炮筒子一样的脾气，领导肯定不会喜欢，慢慢地，一切政策上的东西，把师傅慢慢遗忘了，师傅在这些东西面前，又成了孤儿，成了慢慢淡忘在人眼线里的管道。
　　 三
　　
　　 管道不是冰冷的，暖气管道是很火热的，热得能炙烤人的身体与思想。
　　 我第一次触摸暖气管道时着实地被烫了一下，烫得手立刻缩回来。师傅看到我的样子，笑了，“那能摸吗，蒸汽管道有一百多度的高温，馍馍都可以蒸熟，你肉手能摸吗？”我尴尬地也笑了，笑自己的无知，看来向师傅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师傅身上的技术也太多了，很多年在工程队的历练，他会很多技术，不仅是焊工，也是电工，水暖工。师傅身上五花八门的东西，每件东西都诱引我贪婪的心，看师傅做这，也想学会，想拥有。看师傅做那，也想学会，想拥有。我如一块吸水的海绵，想一下子吸干师傅身上的水，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吸不干师傅身上的精华。师傅告诉我：“不要贪多，一样精比万事通好。一样学精了，其他就慢慢很自然地融合在心里了。学东西要打好基础，基础打不好，什么都是表面现象。那是永远不会扎实，不扎实的东西，会是什么现象。比如焊接管道，你看着很漂亮，但要经过试压，x光照相。你要能经过这些才算过关。焊接的再光滑，你就是焊出花不能经过检验，也是不行。能经过检验才是硬道理。管道如此，人也如此。经过了检验才是真正的优秀。”师傅焊东西，每次都是经过了检验，我才知道，他的焊工等级不是虚名。绝对不是用嘴吹出的，是经过无数汗水浇灌的，技术在汗水的浇灌下，从一棵幼苗，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坚实的根基牢牢地支撑着庞大的身躯。百年不倒，任你风吹雨淋。
　　 几场风雨，师傅都经受过，从祖国山河一片红，到身边的同事从管道坑里一个个调离。令师傅想不通的是，一个每次都不能经受检验的人，都能从坑道里爬到办公室里坐椅子。师娘老抱怨师傅炮筒子脾气，可师傅摆摆手，做出无奈的样子说他就这样的脾气，没法。
　　 师娘很喜欢师傅，从结婚后就开始喜欢了，师傅会讲故事。师娘说每晚枕在师傅的故事里入眠，师傅能讲很多故事，从神话到聊斋。还能讲三国、水浒。我问师傅怎么会那么多故事，师傅神秘地狡诈一笑：“不告诉你，傻小子，哄女人你慢慢学吧。”后来师娘告诉我：“她是故意夸他的，每次师傅给师娘讲故事，能把驴头按在马嘴上。能让曹操去娶李师师为妻，还能让宋江走麦城。这些，我都装作不懂，我任他漫天昏地的讲。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让他讲或者打断他讲，他能憋出病来。累了一天了，躺在床上，想说说话，就让他使劲地说，我永远做他的听众。他都给我讲了几十年了，我永远听不腻的，也听习惯了，每次睡觉前，没他的胡侃故事，我都睡不着。在他喋喋不休的故事里，我每晚都是安稳觉。”我听了师娘的话，才逐渐明白师傅哄女人的诀窍。爱不是惊天动地的誓言，也不是甜言蜜语的缠绵。
　　 师傅用自己独特的方式，维护了家的和谐与爱的延续。师傅与师娘走过了朝气的青春，走过了七年之痒，走过了不惑之年，终于迎来了夕阳红。夫妻能走到夕阳红，是非常不简单的，复杂的社会，复杂的人性，婚姻变化之快，令人惊叹。这也许是师傅做人的另一面，管道的性格，故事的柔情，使我不得不再重新审视师傅，一个胡须飘逸的美髯公。也许在师傅的胡子里，藏有很多不被人知的故事，他的故事也深深地藏在管道里，被虚土埋下。
　　 四
　　
　　 管道是由丝接与电焊焊接的，每条管道联系到千家万户。如一条条大动脉的血管，把心脏的血通过压力输送到身体需要的各种地方。血是肉体必须的液体，管道里的或者气体是家庭与工厂单位需要的东西。
　　 在电焊的烟雾里，我慢慢地掌握了技巧，在师傅的教导下，我逐渐成熟了。成熟意味着不再让管道砸我的脚了，我不再流血，只流汗，流汗是很正常的事，特别是在夏天，在电焊的高温与太阳的毒晒下，汗好似不值什么钱，比不上街头的那碗茶水值钱，更比不上卖冰棍的老太太卖的冰棍值钱，我感觉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比汗水值钱。
　　 管道在烈日的炙烤下，肉手是不能摸的，想翻动它必须带手套。汗湿透了衣服，一股股汗水顺着脊背流下，似一条条毛毛虫在脊背爬动，痒痒地难受。工地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条野狗，呼哧呼哧喘着热气，耷拉着血红的舌头。我知道，它与我一样想找个阴凉的地方凉快一下。野狗是自由的，它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没人去阻拦与管制。它可以钻到工地上，也可以钻到居民家，更可以在大街上自由地漫步。饿了就去寻找食物，累了就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人是怕狗的，狗却不怕人，人看见狗，就躲着走，狗看见人，根本不在乎。高兴了，就张开血盆大嘴咬上几口，或者大吼几声。管道不怕狗，我却怕。小时候被狗咬怕了，长大了再遇到狗，心里就感到恐惧，在我心里，一怕狗，二怕蛇。在挖地沟时，我挖出了在地下乘凉的蛇，我当时吓得差点坐在地上。怕狗是真怕，因为狗能伤害你，怕蛇是心理作用，其实蛇也怕人，蛇看到人就要脱层皮。在豫东这块土地上，是没有毒蛇的，大部分都是无毒的，所以蛇伤害不了人。但它的模样吓人，让人看到心里发凉，再热的天，也会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血管是要堵塞的，血管里的油污与垃圾能把人的生命之源堵塞，得了血管堵塞的人，要去医院求救医生。医生的处理就是用药物冲洗血管，使之畅通。病人一脸愁容，任医生肆意的宰割，花再多的钱，也不会吝啬，嘴里还时刻说着好听的话，甚至还要给医生送些礼品，这是关系到生命的问题，是完全自愿的。医生不会强迫病人送礼，也不会去收取病人的红包。但人的心理在作祟，不送给医生点什么，好像医生不会下全力医治。
　　 管道也会堵塞的，当管道堵塞之后，业主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吼声比野狗还要大，会问你们干什么吃的，好好的管道能堵塞。同样是顺通管道，医生的待遇比我们高些，在业主的眼里，我们就与野狗一样，任他们肆意的呵斥。每当他们电话里传来呵斥声，我们都会说，狗又叫了。遇到无礼的业主，我们就会生气一阵子，然后等心静了再去维修。
　　 五
　　
　　 日子似一个转经轮，每天一圈一圈地转动，师傅转到了退休的年龄，一纸批文，师傅脱离了管道，焊把，与我们这些徒弟们。
　　 送别宴上，师傅哭了，是痛哭，哭的声音很大，哭得管道都嗡嗡作响。我们都哭了，陪师傅一起哭的。师傅的泪顺着美髯，落在酒杯里，师傅擦擦泪一饮而尽，然后道别。师娘说；师傅醉了。从来没这样醉过，师傅平时醉酒不哭，不闹，躺下就睡觉，安稳的像个听话的孩子，师娘让他喝水，他闭着眼睛接过师娘端来的凉开水，饮下便继续睡。今天师傅出现这样的醉态，我知道，他是心醉了。就像苦日子熬到了头，也似一个被禁锢的小鸟，马上就要被放出笼子，可时间久了，鸟对笼子产生了情感，猛然间离开，心里不是滋味。管道与我们师傅已经种在了心里，管道与师傅是不可磨灭的情结，他们之间的故事，是永远也写不完的，管道上刻着师傅一生的痕迹，师傅的脑海一生留下了管道的影像，师傅与管道就似一对恋人，在师傅退休的时刻，就是要离开深爱的恋人了，师傅的心里出现这样的状态，是不足为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