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阴霾密布的糟糕日子，神情茫然步履匆匆的我独自漫步在城外空旷无垠的原野，未设立确切目的地，像只无头苍蝇那样，焦灼惶惑四处闲逛。
　　 或许，半神半兽的人类始终都是难以认知自身的，既脆弱又坚强，时醒时昏、时善时恶，却又唯恐外人觉察他的破绽，如阴晴无常的天气一样，一语难断其是非真伪。
　　 尽管此季恰是树木枝叶葳蕤葱茏的月份，可是我并未留意叶儿簇簇勃然翠绿的活力色彩。争芳斗妍的百花也无私向我招展迷人的微笑，试图慰藉一颗苦闷困顿的心灵，但很显然，它们善意的计划落空了——附近几朵美丽无辜的向日葵霎间便化为残破的碎片，香消玉殒，付出了悲惨的代价。
　　 浓重的烦躁情绪目前笼罩在我的心坎里。莫名的忿恨似乎已包裹占据我的全身，它们与氤氲可憎的萎靡天色融为一体。这种令人压抑的情致攫取了我精神世界仅存的一点点快乐，更是蒙蔽了我的视野，使得我对花草丛中跳舞唱歌的蝴蝶、蜻蜓、蟋蟀这些小精灵们视而不闻。美好的世界形同虚设，剩下的感知便是无尽的晦暗。
　　 忽然，我隐隐约约感应到一个声音。妥贴地说，是有人在断断续续呼唤我的名字，像一位熟悉已久的老朋友。而且它的出现完全合乎时宜，至少我笃定这并不铿锵的声音是来为自己支持打气的。
　　 这仿若源自地层下，有些令人感到惊悚的神秘呼唤越来越清晰，容不得我犹豫、恐惧。于是，我便径直循声前去，想一窥究竟。他果然近在咫尺，我看见正前方十米远花红草绿尽头的沙土地，那边有一道因干旱而龟裂的大裂缝形成的沟壑，并判断呼唤我的老朋友就隐匿沟壑其中。
　　 我神经紧绷，走近周围寸草不生的大裂缝，那荒芜落败的景象宛如是在娓娓诉说：这里是一片被生命和爱所遗忘的小角落。
　　 沟壑纵横延伸的长度暂时一眼难以估量，但宽度最起码有二十公分，或者更宽。极度的好奇心促使我来到裂缝跟前儿，小心翼翼慢慢蹲下身，尔后战战兢兢，一脸疑窦的伸长脖子，有点不情愿强迫性地俯身低头向下瞧。里边黑漆漆的，仿佛深不可测。
　　 “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需要我为你解除烦忧。”
　　 毫无疑问，这是裂缝内传来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听起来让我捉摸不透，古里古怪显得阴阳怪气。此时，一丝难以言喻的况味涌上了我此刻悸动的心头——他怪谲的声音我分明是听到过的，却一时忆不起是在何时何地曾与其遭遇过。
　　 “你是谁？”我轻声谨慎，深怕自己因慌乱而失态。
　　 “哈哈哈……请消除不必要的戒心，我是你忠诚的朋友，始终相随相伴。”这声音说，“而且我知道你现在处境十分痛苦，简直是金遭沙掩怀才不遇呢。哈哈，否则你这样一位满腹经纶博闻强识的大智者，怎么会那样残忍地对待金黄色的向日葵呢？”
　　 金遭沙掩怀才不遇，这词用得恰到好处，听得我非常受用。可是他放肆的笑声让我觉得十分狂妄狰狞，以致身体不能自持略微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他的狂笑还是略感自己并非他所形容的那样“有才”——难道心虚也会打冷颤吗？
　　 “哦，你可真是一个善于观察的细心人呢！”我很自然地抖了抖粘在两手上的向日葵残瓣与金色花粉，担心他看出我眼下难堪的愧色，然后故作镇定，佯装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呆在黑暗的裂缝里？狭窄又潮湿，多难受啊！”
　　 “我是在暗地里帮助你，用心良苦激励你。”这声音义愤填膺且又略显打诨说，“莫非你忘记了么？在六岁的时候你曾拥有一架模型小飞机，这精巧的小玩具使你觉得自己大大胜于胡同里其他小朋友一筹。可当某天，胡同里一个孩子拿出一列电动小火车出现在小朋友们面前炫耀，啧啧，悲哀啊，呜呜轰鸣会动的小火车把你的小飞机比得一文不值。可怜的你想和他借一下带家去玩，也是想以此恳求爸爸妈妈给你买同样的小玩意，但那个讨厌的孩子无情回绝了你……呵呵，于是昔日愤怒的你，为了泄愤是怎么做的呢？呵呵……”
　　 跟随一连串狡黠的阴笑，裂缝里他的轮廓便逐渐显现了出来，不过是幻境样的模糊。我一脸惊诧，目不转睛凝视他依然模糊的轮廓，但从记忆闸门里流泻出的思绪却飘摇至六岁那一年的夏季。他说的没错，那孩子不同意借我他心爱的小火车，因而懵懂无知的我便恶向胆边生，捡起路边一块沾满黄泥的肮脏砖头，狠狠砸向让我羡慕又眼红的玩具。没错，是卑鄙地用尽全力砸下去的，把它砸得粉碎。无数个静谧的午夜，我偶尔还能听到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纳满委屈，他无助的表情更是蓄满了目瞪口呆的愕然。这是我第一次伤害人，此经历也是自己平生最为后悔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我童年的往事，难道你是我童年的玩伴之一吗？”我一时惊愕不已，因为这件事情早已时过境迁，他又怎能这般了如指掌呢？
　　 “别傻了，刚才已经告诉你我们两个亲密无间如影随形了。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会是我所不知的呢？”这声音嗔怪道，“比如今天中午吧，你去买水果，售货员将新鲜饱满的葡萄都售给你身边的那位衣装不俗的有钱人，卖给你的却是蔫了的打折葡萄，还假惺惺说价廉物美挺适合你的，哎呦，多刻薄的言辞啊，她简直是在暗示你：你是一个落魄的穷男人，廉价的干瘪寡味的东西才适合你呢……”
　　 虽说他话里话外均含满讽刺揶揄，可我清楚他说的是对的。当时盯着身边那位有钱人志得意满的嚣张样子，胸中挤满羡慕嫉妒恨的我肺都快被气炸了，心跳加速血压迅速高升，味蕾被无穷的苦涩浸淫折磨，恨不得把货架上打折的烂葡萄通通丢到女售货员写满势利二字的脸上。真是奇耻大辱啊，一颗凌乱的心感觉身旁着装时髦的家伙瞅我一眼，也是睥睨的不屑呢……
　　 不对，我发现裂缝深处他的轮廓愈发清晰，高高瘦瘦的身影变得熟稔不已。于是，为了近一步看清庐山真面目，我便五体贴地匍匐在深幽裂缝光秃秃的边沿，脖子伸得更长向内张望。“你身在裂缝里，又是如何了解我中午时所发生的令人气恼的遭遇呢？”我害怕极了，我是不是活见鬼了？但鬼使神差的我仍期望在此逗留，全无逃避自保的念头。
　　 “觉得匪夷所思了，是吧朋友？该用嫉妒的激情由内向外去教训那些胆敢藐视你的混蛋，而不是懦弱地怀疑我——终生唯一呵护保全你的知己。”这声音气急败坏地说，“上学时你成绩多棒，可总也超越不了你们的班长，于是你恨过他，对不对？成人步入社会之后，你为单位付出那么多，而升职往往没有你的份，你恼怒过，对不对？比你笨的人做生意一劳永逸，可你连连亏本；比你愚钝的人事业一帆风顺，可你的命运坎坷多舛；更可气的是那一类平庸粗鄙的男人，他们根本不具备你潇洒倜傥的优势，却不可思议地得到了美人们的垂青，咳咳咳……幸亏还有我，皆因我赋予你奋斗的能量，才让你运用内心的怨怼愤懑化为竞争的强大动力……咳咳咳，为什么不杀掉那些你所嫌恶的垃圾败类？咳咳咳……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快意恩仇？你曾拥有过报复的机会的……咳咳咳，可以依据自己的意愿毁灭知晓的世界……咳咳咳……”
　　 就在此时，大概全世界所有幽怨与仇恨都集中在了这条狭隘逼仄的裂缝之间，声音越说越激动，越说速度越快，诉苦的凄厉令人打怵，就像地狱里传出的阴森哀号——不，他已不再单单是声音和模糊的轮廓，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逼真的自我，一个寄身于阴暗潮湿裂缝里不住咳嗽不停抱怨，见不得灿烂阳光和绚丽色彩，面容憔悴、形如枯槁、病态的奄奄一息的我自己。
　　 我被这一刻难以置信的发现惊呆了，不愿、不敢承认自己居然如此猥琐丑恶。那可怜虫还在不住地‘咳咳咳’咳嗽，并夹杂着污秽恶毒的诅咒。似乎永远也别想让他闭嘴。我甚至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我是这个冤魂，还是冤魂是我……
　　 “你真的不是我，我不是你，快说，快说你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匍匐在裂缝边沿的我语无伦次，才发现自己如临深渊，岌岌可危。
　　 “咳咳咳……别装糊涂矢口抵赖，我就是你，”这可怜虫已经挣扎到我的眼前，一只布满疤痕毫无血色枯枝似的大手牢牢拽住我的衣领不放，口中不断喷涌出恶臭的血沫，“我的名字应该叫嫉妒，咳咳咳，严格说我是你的嫉妒衍生的灵魂……只要还有嫉妒，我就会得到充足营养……你给我下来，你这个被虚荣熏心的伪君子……阴暗偏执与光明磊落向来势不两立，今天到你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或者我们同归于尽……”
　　 尸臭的气息令人眩晕窒息，恐怖的面孔让人不寒而栗。没有勇气目睹他瞳孔散光的双眸，羸弱的我紧紧闭上双眼，竭尽全力，脑中不停感恩着别人曾待我的好处与帮助，企图借助高尚的神力去修复童年时被我砸烂的那一列小火车，拭干小朋友委屈晶莹的泪花，用恬淡平和的心珍爱一切，赏识一切，欣然接受一切，同时，忘却种种无谓的不公，以及本不存在的荒诞宿怨……
　　 那可怖的丑陋裂缝神奇地愈合了，沟壑抚平不见，陡然，在其四周天降般生出了青嫩的草儿，开满了秀丽的花儿。抖落掉衣服上的层层尘土，我又独自徜徉在无际无涯充满希望的原野，仰望云消雾散的蔚蓝天空，沐浴在明媚的金色阳光里，欣赏同样是金黄色的向日葵，呼吸清新的空气，享受卸下虚荣的攀比之后所得来的幸福！
　　 有个魅惑的声音隐隐约约又在召唤我，然而，我陶醉于云蒸霞蔚的气象中，悠然自得地与蜜蜂蝴蝶嬉戏，享受简约幸福的我再也无暇搭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