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我指定不会嫁给他。你看他那副熊塞样，长得没有三方豆腐高。不能嫁给他，要不我戳臭沿坑里，也不嫁给他。”乡姑小嘴巴巴的说。
　　 日头如锅灶底燃烧的火炭，烤的人五脊六兽的。乡姑就怕妈唠唠叨叨，机关枪没有把手了，突突个没完。大夏天的，乡姑又没地方去。刚下学那堪，叶子还能来找她玩。兔子不拉屎的村子，也没有啥好玩的。毕竟是读过高中的，有思想有见地，不希望像老妈那样，早早找个死男人嫁了。穷日子，过的吭吭哧哧，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吵的鸡犬不宁。
　　 乡姑就是在爹妈这种三天一大吵，俩天一小闹得环境中长大的。不读高中是乡姑自己提出来的。爹的身子骨也像门前的酸枣树，不仅刻满了苍老的年轮，腰酸腿疼晚上，经常在暗影里，抽着喇叭筒烟，疼得睡不着觉。妈就起来就着月韵，用土办法，给爹拔火罐子。那火苗一闪一闪的，在那些个夜晚，让乡姑心痛。几亩土地，除了自家吃的粮食谷物，老秋上，爹就拉出架子车，装上麻袋的苞米。要选择颗粒饱满的，上了称要多一些，买家才满意，才肯掏票子。每次要走十里的路，到乡里那家粮库。乡姑必须跟着去。上坡时，帮爹推推架子车。那些年，乡姑眼里的世界是美丽的。乡姑穿着粗格子红花褂子，脚上蹬着妈纳的鞋。扎着俩只羊角小辫子。像一对小刷子，去乡里卖粮食。望着粮库那个胖乎乎的老男人，一只油呜呜的大手，泼皮的摸一把她的头。为了多卖点粮食，乡姑没吱声。卖完粮食，推起空架子车就走，走到没人的地方，就呕吐，爹是会奖赏她的。
　　 “去吧，”往乡姑手心拍俩元钱，买只糖葫芦吃。糖葫芦便宜，乡姑口渴的厉害，就想喝汽水，一打听，五角钱一瓶。乡姑就不买了，她要去买只蝴蝶结，因为，叶子都有粉色的蝴蝶结了。那时上中学了，叶子长长的头发梳在后面，掐上一只蝴蝶结，在校园里是一道风景。招来很多男生的目光。乡姑长得不比她逊色，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乡姑走在村里的土街上，婶子大爷瞎眼二姑，都说，“乡姑啊！长大了给我家娃子做媳妇干不干？”乡姑嫣然一笑，没有回答。
　　 乡姑心里想，谁愿在这巴掌大的穷山沟呆着，还不把我憋死啊！乡姑不是没有意中人，那一年秋上，帮爹推架子车，到乡里卖苞米，因为粮库倒闭了，改革开放后，这个国营粮库就荒凉了。那天，乡姑和爹把架子车拉到乡里，在农贸市场上叫卖。天也是辣辣的热，早上走的，在家时，只喝了碗苞米粥，这暂，日头晌歪歪的。农贸市场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摆小摊卖东西的主儿，哪有人来买，偶尔的来个人打听一下，也不买。乡姑的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嗓子冒了烟，见爹仍没有要买干粮垫点的迹象。是在这档口，乡姑永远不会忘记吧。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很斯文的男人身边跟着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打听粮食的价格，爹小心翼翼的说着价格，顾客就是上帝，这个男人不仅买了，因为看到苞米成色好，爹出的价钱也合适，几麻袋他全要了，并要求我们将架子车拉到他家。他家在乡里那所中学不远。男孩子也帮我们推着车子。不知为什么，乡姑觉得俩个人似曾相识，把粮食送到他家里，男孩的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乡姑父女走了，那家女人是个甜甜的好女人，不笑不说话。吃饭时，一劲往乡姑碗里夹菜。并咪笑咪笑的说，“这闺女真俊，小军啊，咱家要是有福气，娶这样的女子进门，那是老刘家烧高香了。”
　　 乡姑管她叫花婶子，乡姑也希望和花婶子成为婆媳。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乡姑虽然喜欢小军，小军原来和他在一所中学，是乡姑上一届学生。可小军的父亲是乡里的文书，这也是乡姑后来从小军嘴里得知的。因为家境的不同，就像阻隔在彼此心中的一座山。朦朦胧胧的乡姑也不清楚是怎么了，一时见不到小军，就抓心挠肝的难受。可妈老说，“人家是吃皇粮的，不会要你。你是捧泥饭碗的。肩膀不一般齐，过了门受婆婆的气！”
　　 乡姑不是为妈的话疏远的小军，而是，乡姑发现，有很多女生追求小军。围在小军身边的女孩一个比一个漂亮。这样，自卑的乡姑，就慢慢地退出了小军的视线。可这是乡姑的初恋，说什么也忘不了。忘不了就沉寂在心里，所以，当乡姑从学校下来，有人上门给她提亲，她就按照小军的形象，找对象，看了好几个，都觉得不满意，不是没有小军帅，就是家里头比乡姑还穷。老妈说，“照这样下去，乡姑啊，你非成老大难不可！墙上画美，不能当饭吃，老百姓家，过日子，泼泼实实就行，不彪不傻，下雨连天知道朝家里跑，老婆娃子热炕头，哪来那么多浪漫？！”
　　 乡姑就是不说话，乡姑眼睁睁看着小军牵着别的女孩的手，在乡里的天主教堂，在牧师的主持下，结婚了。小军结婚那天是秋天的最后一天，乡姑记得清清楚楚，村里二嘎子叔的一头叫驴，掉到山崖下摔残废了，二嘎子找人给杀了，驴的惨叫声，使乡姑的心像被牛耳尖刀，一点一点切割了，疼彻肺腑！乡姑的心何尝不是在滴血。
　　 时隔不久，堂叔辈的二姑，乌拉草从婆家跑回来，给乡姑介绍了个对象。架不住乌拉草的软磨硬泡，就随乌拉草去乡里那条清水河相了亲，好家伙，挫巴巴的不说，又黑又瘦，叼着香烟卷，那手指甲被烟熏的摸黑摸黑，一说话还有口臭。乡姑当时立身就走，乌拉草追上来说，“乡姑你等等，哪有你这样待人的！瞧你那损色，还想找周润发不成。”乡姑就扑哧笑了，那时候村里几家有电视的，都在热播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乌拉草家有一台电视，所以她就记住了周润发。她说，“乡姑我跟你说，人家明子有手艺，会大瓦匠。出门是大工匠，你还想咋的？咱庄户家家的闺女，找婆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明子是手艺人，保准饿不死你！”
　　 乡姑就犹豫了，乡姑说，“不行，就先处着吧。不着急的，我才二十岁。我妈我爹就想把我嫁了，穷人家养活不起十八岁的姑娘。不成，我自己咯出门打工养活自己！”那天陪乡姑一起去相亲的，自然有她妈，这事又不能赶鸭子上架，乌拉草只好妥协，答应他们先处处看看。
　　 回到家，老妈就逼着乡姑，去走家家。就是到婆婆家相门户。所以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乡姑说什么也不去。气的老妈说乡姑长着反骨头，早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乡姑不想草草打发了自己。学生时代的梦想，是要走出大山，到大城市闯荡一番。可这些讨厌的人，非给她提媒，乡姑就想起了叶子，已经在成城里开了一家理发店的叶子。于是，百无聊赖的乡姑，去了叶子家，从叶子的妈，要叶子的电话号码。她想进城，逃避这场媒妁之言安排的亲事。
　　 叶子她妈提留着泔水桶，出了堂屋。乡姑上前帮忙，“不用啊！”乡姑碰一鼻子灰。站在那里悻悻的，也不知道村里人是咋的了。乡姑硬着头皮，还是问了，“婶子，叶子没回家吗？”
　　 “你找叶子干什么？她很忙，哪有空回来！乡姑，你不是要嫁人了吗？怎么，还想进城去？”
　　 乡姑戳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婶子，我只是打听打听，想和叶子说俩句体贴话。”
　　 大麻脸老婆子，斜着眼说，“乡姑啊，正儿八经找个人家嫁了算了，不是婶子打你不高兴，你上街面上一听，没几个老少爷们说你好话的。你说你十六七岁上，就和人家文书的娃子，勾三搭四的。名声可在外了。在咱山旮旯，一个女孩子丢了名声，没谁愿意要你。我看呐，乌拉草给你提的那门亲，正相应。你说说，大瓦匠。吃手艺饭的，看上你，趴被窝偷着乐哈！你还是别找叶子，我们家叶子忙着呢。”大麻脸老婆扭着大屁股往自家园里走。
　　 乡姑就像被丢进了大山谷，四周密不透风，又快窒息的难受。看来自己就只能在穷山沟呆一辈子？回到家，头顶上俩只喜鹊叽叽喳喳叫唤，乡姑想起奶奶活着时说，喜鹊到，有人来。谁来呢？穷家舍业的。乡姑的俩个哥哥都搬出老宅子，另立门灶了。初一十五的来老宅子看看爹妈。哥哥们倒没什么，就是嫂子。这一对妯娌，商量好了似的，四眼看不上老人。八月十五中秋节，不得不买东西孝敬老人，吩咐大哥二哥，一家送来四斤小月饼。豆沙馅的，乡姑他爹，都咬不动，最后舍不得扔，用开水泡着吃。过大年，却不忘嘱咐娃子三十晚上，发完紫，来老宅给爷爷奶奶拜年，大哥一对儿女，二哥一个丫头。三个娃子，轮流给爷奶磕头，一家十元压岁钱，三个娃子就是三十。
　　 这俩年，日子好了。娃子们看着别的娃子，爷奶给的压岁钱都半张老人头了。也张嘴向爷奶要，不给，就一直跪着。问他，为什么不起来，还跪着。大哥家的丫头玲玲就说，“爷爷奶奶，你们只给十元钱，人家二胖的爷爷奶奶都给五十元了。都什么年代了，那十元钱打发我们小娃子！”这是玲玲的话，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一点没有教养，乡姑不乐意了。一年到头，哥嫂不给老人一分钱花，到头来反而搜刮老人的！
　　 “玲玲！这就十元钱，你和弟弟们拿着，不拿嫌少，一分钱也不给了！”“玲玲说，不给就不给，有啥了不起的！破姑姑！我妈说的对，这个家都坏在你手里，什么都插嘴！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弟弟，我们走！”
　　 要不是大过年的，乡姑真想抽玲玲一耳光，这孩子都是嫂子教唆的，“爹妈，你们也看见了。老王家的门风，叫嫂子给败坏的乌烟瘴气！谁家媳妇子，逢个年节的，送几斤小月饼，硬邦邦的，像老咸菜头子，咋吃？喂他家大狼狗，我看清清楚楚的，鸡大腿，知道吗？妈，不是我嘴贱，我那俩哥哥脊梁骨咋就那么软？！还是男人嘛？！”
　　 乡姑说的爹妈哑口无言，但从那后，孙子孙女不来了。想的老俩口抓心挠肝，想的磕了，就借口去村西头俩个儿子家，看看娃子们。大媳妇二媳妇也不给好脸子。回来就找乡姑撒气，埋怨乡姑，大年三十晚上，不该对玲玲动粗的。乡姑也来火了，“妈，我丑话说前头，我有一天也得嫁出去，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我可不能回来养活你们。你们一直对哥嫂的做法，不提出异议。到时候有个三差二错，病病恹恹的，看你们怎么办！”
　　 “唉，虎毒不食子，乡姑啊，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到那时就明白了。”这是妈说的。乡姑不愿听，乡姑说，“大哥二哥他们都是有娃子得人，没见的他们孝敬老人！就说他们的条件吧。大哥在乡里的纸袋厂上班，一天三班倒，一个月二千元工资，大嫂在家又养了几头老母猪，一年产好几窝猪崽子，哪个没有钱？可在爹妈跟前，就不肯下蛋？”
　　 “这二哥自己个开辆三轮车四处赶大集，卖时令蔬菜，俩口子都干，在村里也是响当当的富裕户，都属铁公鸡的一毛不拔？凭啥？爹妈，说句不好听的话，嫂子们完犊子，毕竟是外姓人，隔层肚皮隔层山，俺俩哥哥可是你肚子里揣来的，乌鸦也有反哺之恩，懂吗？惹急眼了，妈，爹。我替你们把他们告到法院去！”
　　 “使不得，使不得，乡姑。亲人们做啥也别对薄公堂。一旦这么做了，就会反目成仇。我们有心不忍啊！不给就不给吧，爹还凑合干几年。”
　　 乡姑的爹，王大毛在乡里一家私人砖厂做空心砖，计件工资，一天做六包水泥，十几个瓷罐子，就是平民住宅的烟囱。能整挣个百捌拾元钱的，如今物价上涨，小工一天都一百四五十。王大毛养活俩口家绰绰有余，乡姑下学侍弄土地，也不是白吃饭的。但事情不是人想象的，不够逻辑或者理性。养儿自古为防老，王大毛俩口子也不例外。在乡姑找婆家的问题上，老人意见一致，为什么呢？乌拉草不是外人，信得住，还有，这小子有手艺，在乡下，有手艺的人，就像开着绸缎庄，典当行的人家，有前途。那后生长得不出奇，笨楼瓦块，大眼睛像死鱼眼，老抽烟。一盒烟半上午就泡汤了，一天三盒烟。乡姑琢磨他那肺子没准也是黑色的。所以，乡姑不想嫁。被大麻脸老婆一顿奚落，心里像被老毛毛虫咬了似的，难受。进了屋，就看见乌拉草又来了。乌拉草一见到乡姑，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来来来，乡姑，喜事啊，喜事。明子的舅舅，在乡里中学承包了食堂，明子央求他舅舅，给你弄食堂干活呢明子叫我跑一趟腿。问你干不干，要是干，明天就上班。就是择择菜，中午放学了，给学生们打打饭菜，然后洗洗碗盘子，一个月五百块钱。”乡姑一看到乌拉草，就觉得堵得慌，这个人就是自己生命里的瘟神！摆脱不掉！但是，能出去做事，还是好事，老窝在山里，就像一颗豆芽菜，憋在桶里，见不到外面世界的阳光雨露。也就点头说，“二姑，那我去试试吧！”
　　 “这就对了吗！省得村里人说你是看家鸟，飞不出去。你嫂子也看不上你。自己有了事做，还散散心。也为家里贴补点家用，剩下的添件漂亮衣服，买盒胭脂什么的。这大夏天的，能把人热死。在家摆弄那几亩破地，也没多大出息。你是个女孩子，做那轻省活，不在话下。嫂子哦，大毛哥，你们说呢？”
　　 “明子的舅舅承包的食堂，就不会错。这又有乌拉草妹子袒护着，乡姑就去吧。这田里的二遍地，你爹自己找犁杖趟一下就成了。西大山的谷子地，这会子我去照看一下。押到秋就好了，收了，到集口换点油盐酱醋。”乡姑妈就坡下驴，说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