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潮一遍遍席卷着银白的沙滩，那一群群美丽的鸥鸟在广阔的海面上投下幸福的剪影。我裹紧了肩上紫色的披肩，将被风吹的凌乱得长发拢在脑后，抱紧身子凝视着大海。我不知道这段爱情还会持续多久，不清楚撕开了这层包装，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事实上在此刻的风景里我甚至还在预备着接受下一次的伤口。
　　 当小伟和他家里的几个长工来码头接我们的时候，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一座铁塔一样伫立在那里，说真的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初来乍到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一行全是一个叫马嫂的老女人领来的。她和小伟家沾点亲戚。每年必在山里为小伟家招一批女工。至于他们之间怎么个协议，雇一个女工多少钱，我们不得而知。
　　 被安置在小伟家的厢房里，典型的东北大土炕，很温暖，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十几个女孩子在炕上依次排开，我选择了炕梢儿，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不愿和女孩子们叽叽嘎嘎，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闲暇时写点东西。这些女孩子和我邻村，又不太熟悉，没有共同的语言。来的第一天，小伟的母亲，瘦骨伶仃的女人，一双眼睛像鸡蛋，整个身子像枚大虾。她宣布了做工期间要注意的事项，并让能说会道的云做了队长。
　　 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我，在海岛这充满鱼腥味的环境中，迎来第一个打工日的黎明，当天空中的繁星尚未陨落，老板娘穿着拖鞋敲开我们的门时，她的声音带着原始的沧桑和迷蒙，似乎是出自地层，“起床了，起床了，准备干活。”在山里苦惯了的我对于早起并不陌生，简单的梳洗之后，就随小伟到了海边。他们家在深海养着几十亩海虹，在东方浮着鱼肚白的海岸线上，潮湿的海风夹扎着略带甜味的菊花香，我的心灵和眼睛触摸着大海的波澜壮阔，在架着两口大铁锅的岸畔上，已经搭建妥当的凉棚一家挨着一家绵延十几里。这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大集，十里凉棚一家接一家的杂货铺，小吃店，理烫发廊，议价粮店，联通移动通讯经营店，老剧院，诊所。而此刻却是无尽的海滩之上那一家挨着一家绵延的凉棚。鸥鸟偶尔传来的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七月的天气有些微凉，在清晨穿一件单衣，脊背在朝露的滋润下粘糊糊的，打了几个喷嚏。一旁的老板娘，我们管她叫碎娘的说“哎呀，是你妈念叨你呢。”我鼻子酸酸地，就想流泪，还是止住了。至少在碎娘面前，我不能表现出软弱，那样她会耻笑的。我们伫立在海岸上等待着小伟下海的船只返航。海中央隐约的传来机帆船的轰鸣声，不久，三只装满海虹的机帆船顺利靠岸，小伟吩咐长工将揽绳缠在订着粗粗石柱子的锚上。新鲜的海虹盛在一支支网包里，每个网包重约五十多斤。女工们两个人为一组，横一枣木扁担将海虹包抬在将水烧得滚开的两口大铁锅前。扁担落在肩头的挤压一开始是火辣辣的疼，当一出汗或者掬凉水清洗时，越发的难受，也得咬着牙坚持，海水腥咸不能洗澡，碎娘家附近刚好有一方荷塘，女工的衣服都端在这里洗，只是在晚上不打夜班的时候，和邻铺的小雨结伴而来搓澡儿。
　　 那荷塘的水也充满了咸味，只是比海水稍微淡泊一点。洗完的衣服上仍有疙疙瘩瘩的盐渍，穿在身上，在贴近肌肤的地方总像琐碎的稻草在扎我，这漂泊的日子也是无奈的。平时的要跟盐水打交道，衣襟上沾染的全是硬棒棒的咸气。伙食呢，又是碎娘大着肚子的弟媳妇，春梅做的，因为也是海岛人，就连小白菜里也放几条小鱼，很难吃。秋老虎吓人，海岛的苍蝇特别多，几乎每顿饭菜里都会发现几只苍蝇，不吃挨饿，吃了倒胃口。几个小姐妹对着洗刷用的水泥槽子，唔哩哇啦的吐。我是山里的苦菜花，只要别憋着肚子，几只苍蝇算什么。吃！女工们看着我埋头对付一大海碗米饭，都在小声议论，这个翠翠简直一脸吃相！管不了那么多，出来打工的，你讲究斯文你注重饮食卫生，不把你饿昏了也瘦你十斤八斤的划不来，这样一来，不仅吃坏了胃，又因为水土不服，裤子提不上了，搁十分钟跑一趟厕所，碎娘家的厕所，外边遮着一条破被单子，为了防止小伟家几个长工进来，我挂了一张牌子，“厕所有人”。这么着几个家伙急的团团转，最后到别处解决了。正在兴建中的小岛，医疗设施不是很健全。那天我没有去海边扒海虹，拉肚子将我折腾的惨不忍睹。躺在宿舍里，听着近海处浪花一遍一遍亲吻着礁石的哗哗声，心里想着老家的大石磨，想着母亲套上叫驴推磨，推出的苞米茬子，做的粥，就着青绿皮的萝卜条儿，吃的卡巴卡巴响。想这个时候，母亲必掰了院坝上的青苞米煳着吃，芸角和炖土豆成了夏季一日三餐的主食。
　　 闭着眼正神思恍惚，一个人轻轻走进来，没有惊扰我。在我枕边放下什么转身走了，我睁开眼令我惊愕的是，那个高高大大的背影，还有卫生袋子里新烤出的面包，香蕉几瓶水果罐头，两瓣泻立停。其实，小伟没有走，见到我醒了他又回来了。“翠翠，知道你不舒服，我特为你上街口买的，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不容易，懂得照顾好自己。”说完，又出去了。不会儿拿来一只暖水壶，给我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水，“快把药吃了，别再撑着，我心疼。”我无言以对，心头升起一股暖流。十九岁之前除了在那座大城市，遇上短命的爱情，和一位编辑昙花一现的相依成了一段挥之不去的故事后，再也不愿也不想碰触这个爱的雷区。也许穷人的爱情永远是带着泥土的味道。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生存地，就像我骨子里赤裸裸的农民情愫，教我对前路的风景小心谨慎，生怕被不幸和欺骗掩埋。所以，我将一颗心禁锢在一支茧里。
　　 我不知该如何界定我和小伟之间是爱情还是友情，只记得当我心绪烦乱或寂寞时，小伟会及时的出现。那天，从海滩回来，我惊喜的看见了一只圆圆的瓷瓶鱼缸，缸里活蹦乱跳的三条小金鱼，其中一只是黑色脊背带白花的！我喜欢的不得了，立马抱着鱼缸在地上走了一圈。招来了几个女工的另眼，“翠翠啊，你怎么知道这金鱼就是送给你的？也不撒泼尿照照，小伟哥哥能相中你？”“就是，以他家的条件，在小城已经买了几套楼房。他能爱上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这是队长云说的。云接着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呢，就愿意自作多情！也是的，没见过大世面，土老帽一个，难怪给点阳光就灿烂，我去问问小伟哥哥，昨天答应我的要送我的生日礼物，究竟买了没有，你们聊吧！”云出去后，小雨坐在我一旁低低地说“翠翠，我劝你一句，云正在追求小伟。你斗不过云的，就连老板娘都将云捧在手心里，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小伟在他们四兄弟中是最孝顺的，吕家的一切全是碎娘说了算。吕老头在岛里的供销社上班，家里的大小事务他是个丢手掌柜！小伟迫于压力也不可能选择你！”而且，既然云了解到小伟对你的感情，她会打破醋坛子，在工作上给你小鞋穿，你得提防点，凡事长个心眼，别死板。”
　　 小雨的预料真的没有错，就是在这个中午，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云面对着进女工宿舍闲逛的小伟撒起了娇，将小伟拉到她床边紧紧地挨着坐下来，故意做作的说“小伟哥哥，你给我买的金鱼好漂亮呢，谢谢你。今晚带我去兜风好吗？”小伟一脸严肃的推开云“你这是干什么，一个女孩子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小伟站起身走出房间，尴尬的云踢翻了脚前的一只脸盆，水泼洒了一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翠翠，有本事你和我走到底，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云追出去时，宿舍里的女工们说“太得瑟了，仗着碎娘宠她都要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了。翠翠别理她，我们站在你这一边，小伟未必就爱她。这个人不是个好人，我今天那瓢海虹肉最低也能秤十斤，她小秤杆一压，居然是八斤！”“对，这个云明显的扣咱们的秤儿。以后大家眼睛亮一点，秤海虹时，就在一边看着，不行自己再秤一遍！”
　　 爱情说来的时候，你挡也挡不住。在来海岛一个星期后，晚上不掌灯干活，就有了小伟的相约，我不想赴约，小伟不容置疑的命令道“赶紧跟我走，我们去海边看夜景！”口气坚定，使我不得不接受。小雨说“为什么不去？翠翠，幸福要靠自己把握，你不能随波逐流！”在云跺着脚大骂小伟王八蛋的喊叫声中，我找出那条紫色长裙，略施了点粉，对镜自揽，那张不算难看的脸蛋因为适应了海岛气候，变得红润起来。山里女孩缺少的就是自信，但是在此刻，在小伟众目睽睽的来宿舍约我，我清晰地意识到属于我的爱情来了，这些与我的身份与云无关。
　　 行走在柔软的沙滩上，就像踩在铺满松鼠针的山塬，淡淡的月色下，很多的人，天南海北的男人女人在如此一个曼妙的夜晚，寻找着异乡土地的温情与浪漫，那些在沙滩上窃窃私语和缠绵搂抱在一起的男女真的是一对恋人吗？
　　 小伟说我是傻瓜，“大多的人，都是别的地方来的，在一起打工一段时间觉得合得来，就过上了夫妻生活，各取所需，谁也不相欠，等到这里的活儿做完了，分道扬镳从此谁也不认识谁。”我不禁诧异现代人的思想观念跨越的幅度会这么大，男人眼里的贞操观，以及女人所持有的道德底线在这漫长的打工生涯中变形扭曲。小伟说“毕竟打工的人都食人间烟火，他们有生理方面的需要。我理解，谁也不干扰谁的家庭，心灵的天平没有倾斜，世界便明朗了。”
　　 海风轻轻舔舐着我单薄的衣衫，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就在这个时候，小伟伸过手臂把我揽在他的腋窝下，幸亏我一米六六的个子，不然还得仰着头见他。我没有拒绝。随着小伟在小岛的学校和俱乐部，还有驻岛官兵的营房溜达着半夜，回到宿舍女工们有的睡了，有的在看书。刚进屋，就看见碎娘脸色难看的扫了我和小伟一眼，“翠翠你来我房里一下！”
　　 碎娘和吕老头住在正房的大炕上，铺盖却是分开的，小伟住在单间，我进去时，小伟气呼呼的出来了，也没答话。我的心就像敲了小鼓七上八下的。果不出我所料，是云在碎娘面前说了坏话，碎娘不仅训斥了小伟，还严重警告小伟以后离翠翠远一点！她只是个打工妹，咱们家庭在岛上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放着刘校长家的香玉你不要，偏偏喜欢一个穷山沟的打工妹，都不明白你是咋想的！小伟，你好好考虑一下，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要是娶翠翠，我指定不同意！”
　　 当碎娘哭哭啼啼劝我，“离开小伟，他在岛上已和一个女孩子定亲了，我们吕家能扛大梁的唯有小伟了，老大老二老三都不在岛上，家里的几十亩滩涂三只筏子都都得由小伟操持。那个女孩子是个公办教师，我和你伯都很满意。翠翠，碎娘求你放过小伟，不要纠缠他。你真的想在岛上找婆家，我帮你介绍。”
　　 那架电风扇在不停地转动着，我斩钉截铁的说“碎娘，我和小伟什么也没有做，我们没有承诺什么，我也没说要嫁给他！你误会了！”碎娘吸了吸鼻子，那张刀削脸因为哭泣而丑陋得难以形容。我突然的觉着恶心，仿佛吞了一只绿头苍蝇，我知道，所有的解释在此时都是苍白无力的，可恶的云在碎娘那里说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导致碎娘对我有了异样的眼光。取而代之的是云，嚣张跋扈的挽着小伟的胳膊出入在我的眼皮底下。
　　 为了将这份短工做到底，我只好忍受着碎娘无休止的监视，还有小伟像一只笼中鸟儿被碎娘和云看着。
　　 一场风暴袭击了这个海岛，因为天气预报的误差，已经在凌晨驾船去了深海的小伟，在风暴潮到来之前，狂风怒吼着，海浪卷起几丈高的涛头向着海岸猛烈的砸过来，礁岩上踮起的浪花像一匹匹饿急眼的沙漠狼。吕家人包括所有的女工们，站在海滩上，焦虑的望着大海盼着小伟的船只平安回归。没有任何有关小伟的消息，云抱着碎娘的肩膀，碎娘呜呜咽咽的抽噎着，我们的安稳也是徒劳的，这么凶猛的风暴潮，在娴熟的驾船技术恐怕也难逃劫数。海岸上还有其他几家的出海人未归，生死未卜。人们在锥心刺骨的等待，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一切都是空蒙的存在着，终于消停下来的风暴却已是深夜时分，由于小伟和几名长工没有音讯，吕家的主人们没动筷子，春梅也没生火做饭。一干人继续在海岸线上徘徊，等待着奇迹出现。暴风雨肆孽后的海岛有狼藉不堪，那些被折断的少有的槐树枝横浮在海面上，渔岛居民生活垃圾，朔料袋破鞋脏旧的衣服都在大海的浅水域飘着。有的人家已经出动船只去深海寻找出船人。碎娘打电话叫来了弟弟九宝儿，驾船去深海。碎娘扭头问女工们“还有谁愿意跟九宝去深海？”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助与哀求。没有人回答，沙滩上一片死寂的沉默。生死关头，事不在己的谁肯舍弃平安？我静静的站了出来“碎娘，还是我去吧。无论从道义上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有理由去。”碎娘的一声叹息，加上女工们的唏嘘不止，更给了我勇气。不管这是不是出于对小伟的爱，已不重要了。而大家的眼睛在投向云时，云却向人群后退缩----。碎娘长长的叹息，秋霜一样砸在我心里，让我感到人在脆弱时的迷惘与绝望。我想，在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是面对弱者，我都会勇敢的挺身而出，何况是小伟。这个在我沦落他乡，多次给与自己关怀与相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