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第三章（1、2、3）

　　第3章 人在初中
　　
　　1
　　如果说小学是一脸盆清水的话，那初中就是一个染缸了，这是我熟悉了水寨初中生活以后得出的结论。当然，这个染缸并不是跟社会这个染缸一样的染缸，没有那么黑，没有那么浑浊，只是相对小学的清纯来说是个染缸而已。现在小学和初中已经合并了，结为一体了，好像订下的娃娃亲过早地拜了堂，小丈夫娶了个成年老婆，小学的清纯没有流动进初中，初中的浑浊倒是搅动进小学这一泓清泉里面了，比如打架，比如逃学，比如早恋，比如出入网吧酒店高档场合等等，种种未成年孩子所犯的一切错误，该在初中出现的问题，现在在小学阶段全都呈现出来。难怪家长惊呼，现在的孩子都过早的“早熟”呢。
　　闲话少叙，我被分到了六年级一班，谭沈玉分到了四班，我们两人的人生轨迹从此分开了……
　　新校园生活的种种新奇，她很快便淡出了我的视野。我当年的那段“感情”就像小学时代的那个年龄一样幼稚和浅薄，境遇中的稍稍变化就会改变一切。
　　六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名字叫文轩，文轩老师三十八九岁，很清瘦，彷佛弱不禁风。据说他是校长的表妹夫，或者什么亲戚，文老师原先是在王店乡小学工作，这次调到水寨乡中学，等于是从外地调回了原籍老家，能从小学调到初中，也等于是一次飞跃，他老家是水寨乡文家口村，随同他一起调回来的还有她的妻子赵欣荣，文老师黑瘦，赵老师白胖，文老师是个小分头，赵老师则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卷发，一头卷毛，愈发衬出她脸盘的宽厚，文老师教我们《代数》，他爱人赵老师教我们《生物》。文老师的《代数》教得很好，赵老师的《生物》教得一般，动物一般来说都是很吸引人的东西，没有几个孩子不喜欢动物，但是赵老师讲的动物，全都犹如标本，我们不喜欢她的课。好在她也知道她这门课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副科，不是主科，所以也毫不在意，教起来也不甚用心。文老师的《代数》教起来思路清晰，步骤严谨，环环相扣，他从小学阶段的正数、0给我们扩展到负数，这样，整个有理数的概念就建立起来了。文老师善于在讲新知识之前跟我们讲概况，这样就让我们对新知识的位置先有了一个大致地了解，就像按大小个头排队，谁该站在哪儿谁就站哪儿，正数、0、负数，文老师把代数知识给我们排好队了，整条数轴也就建立起来了，他这样讲，真是通俗易懂，把艰涩的数学知识搞得跟摆积木一样，富有层次和色彩。很快，我们就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班主任。
　　说他年轻，是相对我们的语文老师而言。语文老师张竞武，50岁出头，头发灰白，衣着朴素，一件浅灰色中山装，已经漂洗得掉了颜色，灰色变白色，上面两只口袋一只插着两根钢笔，另一只口袋里插着红蓝铅笔，笔头削得溜尖儿，直刺云霄；下面两只口袋更是鼓鼓囊囊地歪斜着，活像一对狗球蛋儿……这只球蛋里边装着一大串钥匙和一包香烟，那只狗球蛋里边装着一块手绢和一只破旧的钱包，总之都是须臾不可离身的物件儿。张老师四个口袋全都派上了用场，全身披挂，旁无杂物，可见他全部家当一身挂，学富五车载满身。文老师的课干脆，清楚，张老师的课便舒缓，松弛，语焉不详，慢慢吞吞，不温不火，所以语文课40分钟，我们总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数学课1是1、2是2，必须干脆，语文课词语句子有多重解释，干脆不了，王竞武的课似是而非语焉不详也就合情合理。文老师条件好，爱讲究，上晚自习的时候，他的小平头梳得油光可鉴，西服革履地就一步跨进了教室，我们低矮的教室，昏黄的灯光，周围环境跟他这身行头毫不匹配，他的黑色领带系得严丝合缝一丝不苟，我们就感觉他是电影里面刚刚从国民党的灯光摇曳的舞会上走出来，又匆匆走进了我们教室里的那种感觉。张竞武老师的邋遢跟这个环境才是协调的，但是，我们惊讶了几秒钟，便兴奋不已起来……文老师的这身装扮，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这个时代就是：改革开放。
　　
　　2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们的英语老师。他姓周，瘦高个子，鼻子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他毕业于滨州教育学院英文系，目前在水寨中学担任校长职务。校长亲自给我们当英语老师，这让我们脸上颇感有光，我们见到他，心情如同黄埔生见到了蒋介石。英语老师音质特别，说话总是比常人高八度，比如english他会读为“英给力士”，goodafternoon他会读作“够得阿福特侬恩”……不一一列举，我倒不是说他发音不准确，我是说他讲课有特点，音质高昂，鼻音浓郁。说老实话，校长的英语课，不赖！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下课铃一响，校长跟我们“够得白哎”以后，他转身就走，好像有客人在等着他，随后我们就涌出了教室。
　　就在这时候，班主任文老师匆匆走了过来，我们被要求站好队，集合完毕，班主任文轩老师说：“待会我们排好队，大家一齐去操场上开会。因为有一个特大好消息。”有同学问文老师“啥特大好消息？”文老师笑着摆摆手，“待会去了就知道了。”于是我们排好队，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学校操场进发。
　　我们班来到操场上的时候，各班已经各就各位，操场上彩旗猎猎，队伍整齐，全校600多名师生，严正以待，等待校长、教导主任等领导的到来。
　　我们沿着甬道望去，只见校长主任笑容满面，陪着一位解放军叔叔沿着甬道向大家走来。他们到主席台就坐以后，现场安静下来，校长说：“同学们！当我们为了党的教育事业而努力工作的时候，当你们为了祖国美好的未来而努力学习的时候，可曾想过，在老山前线，有我们伟大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在为保卫我们的祖国保卫我们的和平而英勇奋战、顽强杀敌？
　　他这个开场白，一下子把全场的情绪给煽动起来了。有一种爱国情怀，如水一般漫过来，在老师们和同学们心中洪流奔涌。
　　周校长接着说道：今天，我校有幸邀请到老山前线战斗英雄、“二级功臣”刘前线同志莅临指导工作。英雄的到来，是我校的光荣，给我校增添了光彩！
　　他讲到这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掌声此起彼伏，就听校长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战斗英雄刘前线同志给我们做报告。”
　　掌声又起，刘前线闻声而立。他起立，立正，接着“啪”一声给全场师生打了一个漂亮的解放军式的敬礼，他身着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红五星、红领章在一片草绿色中格外醒目，英俊威武，豪气万丈，这下掌声又起来了，教导主任孙忠良站起身来，双手往下压，示意大家噤声。刘前线说道：
　　“尊敬的水寨乡中学领导们、老师们、同学们：你们好！今天我来到这所美丽的校园，仿佛徜徉在知识的殿堂，又仿佛看到洁白的和平鸽在知识的书本上升起……你们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是多么幸福，在这样安逸的环境里，我却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回想起在战场上的那些日日夜夜，我的心情十分激动……”
　　刘前线深情地回忆起他在战场上的那些经历，我们分明在听着一个英雄的成长故事，心里肃然起敬。
　　“每当回忆起那些英勇牺牲的我的兄弟我的战友，我的心情就难以抑制……”刘前线突然眼噙着泪水，嘤噎着说不下去了……
　　操场上静寂了，高大的杨树上，飘落下一只枯黄的落叶，在大家头顶上飞扬。蓝天，白云，哗哗如流水，在头顶上流动。这时候，不知由哪里飘出来一阵音乐，由远至近，《十五的月亮》的旋律翩翩而起，犹如一股天籁之音从天而降。全体师生和英雄一道，唱起了这首动人的歌曲……
　　歌唱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滑落下激动的泪水。
　　这简直就是一场配音朗诵会。最后，“同学们！让我们‘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伟大祖国日益富强而努力奋斗吧！”刘前线用抑扬顿挫朗诵般得语调结束了他的演讲。
　　全场掌声雷动，“向战斗英雄学习！”大家振臂高呼。
　　“向同学们学习！”刘前线也举起拳头互动。
　　“向战斗英雄致敬！”
　　“向同学们致敬！”
　　我看到，师生们都无一例外地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有数位女同学几乎热泪盈眶，还有高年级的两个女同学，竟然激动得晕倒在地……
　　
　　3
　　
　　刘前线从学校走后，我校就兴起了一股学习战斗英雄的热潮。《高山下的花环》、《猫耳洞诗抄》等一批反映对越自卫反击战题材的小说诗刊在校园里悄悄流传，我们班男生对英雄的崇拜靠幻想，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刘前线叔叔那样走进军营奔赴前线杀敌立功，我们班女生对英雄的崇拜靠得就不光是幻想了，还有行动，有几个大胆的女生，用红墨水冒充鲜血，给刘前线所在的单位——7公里之外的木寨镇中学保卫室写信，抒发她们对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的敬仰之情，最后，她们还向这位心目中的大英雄表示愿意嫁给她，做他的妻子，当然，如果不幸做不成他的妻子，也可以退一步，做他的妹妹；如果不幸做不成他的妹妹，还可以再退一步，做他的情人……总之，一定要成为刘前线的什么人才肯罢休。刘前线同志为祖国英勇献身，小女子为刘前线英勇献身，也不是不可以……刘前线接到雪片般的类似以身相许的内容的书信，觉得自己的红颜知己何其多，失掉一条腿儿的人了，竟有这般诱人的魅力，顿时感觉自我身价百倍高大无比，心头一阵狂喜，更让他狂喜的事情还在后头，我班一位苟姓小女生，也不过14岁，她人小心大，居然骑着自行车去找刘前线，当她找到木寨镇中学，七拐八拐站在一个破烂小院子里的时候，看到她心爱的英雄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黑乎乎的伙房屋子里拉风箱，他的肥胖的老婆抱着个女娃儿，正颐指气使地站在院子里，瞪着一双环豹眼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找谁？”
　　“我找战斗英雄刘前线大哥哥。他是在这儿住吗？他人在哪儿？”
　　“那不是？你的战斗英雄大哥哥在‘猫耳洞’里拉风箱呢。”农妇一指污黑的伙房，挪揄道。
　　“这…………”
　　我同学的心，就像块玻璃一样摔碎了……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大，相比之下，地球到月球之间的距离，都不算是什么距离了。
　　刘前线老婆帮刘前线谢绝了一位粉丝，小女生们“登门拜访”这条路子也就走不通了，后续的粉丝也没人再敢找上门。“三顾茅庐”的故事也没有重演，刘备能访问成功，那纯粹是他运气好，毕竟有关张保驾，况且，诸葛亮家里没有母老虎。
　　刘前线的母老虎老婆可以堵住慕名前来的造访者，但她堵不住雪片般飞来的书信。这些书信如山一般压在她的心头。终于有一天，母老虎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找刘前线的领导学校保卫科长那儿去哭诉：
　　“求您啦，别让那些小婊子给俺男人写信了，中不中？”
　　“大妹子，她们是进步青年，人家写信那是表示对英雄的崇拜哩！”
　　“再崇拜，俺这个家就要被崇拜散了……”
　　“怎么，前线同志有啥动向吗？”科长关切地问。
　　“动向他倒没啥动向，俺就是看着他读信时那种痴迷样子，比当初娶俺的时候还欢实，叫人实在看不惯！那些小婊子，闲得没事，一个劲儿地来信，这不是坑害人吗？”
　　“大妹子，你是英雄的妻子，是功臣的妻子，说话一定要注意影响！可不许骂人啊，我已经说过了，人家是进步青年，不是什么小婊子。”
　　“无论如何，求领导替俺管一管。”前线老婆哀求。
　　“写信是人家的自由，这事我可管不了……”科长摆摆手，腆着大肚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