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们的小区门口，每天下午，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四个年已花甲的老汉，搬着马扎，坐在马路便道的道沿上，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聊着天。除了下雨天和严寒的冬天外，一年春夏秋三个季节，四个老人几乎每天坐在马路的便道上，和临街的商场、歌厅、超市、穿行的汽车、过往的行人，组成了小区门外的一道道风景。
　　 少年是阳光的季节，青年是灿烂的季节，中年是当午太阳，晚年是晚秋的夕阳。
　　 夕阳虽是黄昏，但它仍放射着落日的光辉。
　　 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四个人可以玩玩扑克。而这四个老人几乎什么爱好都没有，每天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家庭琐事，都能进入他们的话题。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滔滔不绝，有板有眼，嬉笑怒骂，妙语连珠，侃侃而谈。其友好的气氛，吸引了一些小区的居民，在他们的身边，常常围拢着一帮年轻人，成了一方开心交流的沙龙。
　　 他们的脾气，习性几乎相同，慈善和蔼，嘻嘻哈哈，笑谈风声。偶尔有点小争论，强硬的一方脖子一梗，脸一红，对方便不言语了，一笑了之。老了，老了，在一起，图的就是开心快乐，都是过了今没有明的人了，强词夺理，争论不休还有什么意思？人老了，脾气也变的随和与淡然了，谁临走不想给老伙计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四个老人很有趣，每天围绕着一个话题在谈论着。魏老汉是这四个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前几天有了一场大病，住了一次院，刚刚出院。大病初愈，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他今天的精神格外好，见到了久别的老伙计，有着说不完的话。三位老人拱手向魏大哥请安问好，然后又问起了他的身体情况，住院花了多少钱？话题转入了住院的主题。
　　 魏老汉说道：“好了，好了，身体没问题了，再活个十年八年不在话下。”他接着说道：“要说现在住院，真是享福，有个医保卡，卡上只要有钱，把卡往医院一压，你什么也不用管了，儿女们伺候着，你躺在那里享福吧，跟住养老院差不多……”
　　 三个老人应和着，“这病，要是在过去，得找到单位领导给医生打招呼，单位领导同意你去大医院看了，你才能出去，不同意你去，你就得干着急，没办法……”说话的是张老汉。
　　 “对，过去那种制度，真是害死人。”旁边的李老汉说话了：“现在有了医保卡，想买做什么药可以到药店里买去，过去在单位里有个诊疗所，养着几个庸医，大病看不了，小病给你点药打发你了，有了大病，找这个批条子，找那个请示，推来推去，最后当官的都同意了，才让你出去看病。那年，我胃疼的难受，那龟孙医生就是不答应我到到医院去检查，最后，我找到经理，哭着求他，经理最后发了话，那龟孙医生才同意我出去看病，气得我大骂他一顿，到现在见了我都灰溜溜的……”
　　 李老汉的话引起了关于过去的单位医疗制度话题，老人话多了起来，个个有说不完的故事，张老汉讲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过去那年代，单位效益好时，药条子还好报销，单位效益不好了，报个药费比登天还难。刚开始一个月报销一次，后来一个季度报销一次，再后来半年报销一次，药条子攥烂在自己的手中自己认倒霉，药费没人给你掏。
　　 职工意见大了，经理没有办法了，规定每个月挤出两千元钱作为药费资金，规定每个月十四、十五号为报销药费日期。那年冬天，我手里有几张药条子，几天前我就让老伴提醒我，记得报销药费。到了十四号那一天，我五点钟就起了床，单位在外环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我骑着自行车，路上灰蒙蒙的，不见一个人影，市里还有个光亮，到了郊外，连个鬼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人骑着车子，挺瘆人的……等我累的气喘吁吁地骑到单位，财务室在二楼，口楼防盗门还锁着呢，一楼楼道已经有了三四个人，他们不到四点就到了。比我起的还早！我都排不到第一。一直等到八点钟，我后面又排起了好长的队。等到财务上了班，开开二楼的门一看，里面还有两个人，晚上就没有回家，住在了二楼的值班室，为的是等着报销药费。那时候，有了病是个坎，报销药费也是个坎……”
　　 李老汉的话，引起了三位老人对往事的回忆。沧桑岁月的点滴，又浮现在眼前。
　　 “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来，说些开心的……”说话的是刘老汉，他在四个老人中最年轻，说话也有涵养，爽快。“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人的寿命也长了，今年夏天，儿子把我送到西边的长寿村住了一个月，那山里种的绿色蔬菜，农家饭，住的是农家家里，三伏天那里根本不用空调，晚上还得盖被子，每天几个吃完饭，爬爬山，搓搓麻将，唱歌小曲，活动活动身板，开心的很……”
　　 三个老汉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眼光，刘老汉有个孝顺的儿子，这让三个老汉有点妒忌：“时代发展了，再像过去那样受苦受难，我们几个早成一把灰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今年上报纸了，被评为市里的‘十大健康老人’了”刘老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起来的报纸，交给三个老人看。
　　 魏老汉拿起报纸，远远地看着刘老汉报纸上的头像：“嘿，这家伙，上了报纸年轻了十岁，成名人了……”李老汉、张老汉把头凑了过来，不由得发出感叹：“健康老人，健健康康地活着吧，工资给你涨上去了，一年两三万，吃也吃不完，儿子孝敬着你，有的福让你享。”
　　 不知不觉中，闲聊到了吃饭时间，四个老人依依不舍地拎着马扎走回家中。
　　
　　 2.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四个老人又坐在了一起。
　　 李老汉的精神有点不好，萎靡不振的样子。魏老汉、刘老汉、张老汉关切地询问着李老汉怎么了？李老汉叹了一口气，说起了自己的家事：人家的儿子都是那么地孝顺，再看看自己，老伴去世了，一个人寡居着，女儿在外地安了家，虽然孝顺，却是鞭长莫及；儿子虽在市里，对老汉不管不问，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来了就是蹭刮老人的。白天老汉和几个老哥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东拉西扯地还高兴，到了晚上，孤苦伶仃地守着个空房子，连个挠痒痒的，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好不孤独……这人一有心事，心情就不痛快，精神也不振作，话自然就少了。
　　 四个人的话题，转入了家里的琐事中：魏老汉说自己的儿子买了新房子，一百五十平米的，马上要把老两口接到他们家里去住了。他又说起自己儿子的房子，装修的如何豪华，“其实，我们不愿意到他家里去住，老年人有个伴，图个心静，和年轻人住在一起，心里有压力，有代沟，不如自己过着舒心……”
　　 张老汉是个有文化的人，也是刚刚死了老伴，一心再找一个老伴，有了中意的人，可两个儿子不同意，事情就一直这样搁浅着。他年轻时写得一手好文章，读过很多书。他谈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他说他年轻时遇到过一个庙里的僧人，谈起了关于人生的境界，印象很深，牢记了一辈子。他说那位寺庙里的主持，谈到了人生的三个境界：“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此时是哪里，忘记还有生死这回事……他的一句话把我点醒：‘施主的肉身系白白所得，谈何惧与不惧？’译成口语就是；人生在世，就是买一根油条尚且还要付钱，上天把身体佘给了你，分文未取，他要拿走的时候，轮得上你来说三道四？”
　　 “真是好境界！”三个老汉赞叹道。“修行到家了！”
　　 张老汉说道：“他给我说道‘人生有三境，少年经不得顺境，中年经不得闲境，晚年经不得逆境。’有多少亲朋好友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有多少人，还没有开心地笑过，就命丧不幸中！又有多少人，还没有熬到皓首就已经悲戚地离去，我们能够活到这样的年龄，是上天给于我们的恩赐。我们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一切都要看得开，变得达观，淡然面对一切。生活中该忘记的就忘记，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心情愉快，当我们到达生命终点时，只带上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张老汉的话，充满了大彻大悟的味道。三个老汉在一起劝说着郁闷的李老汉，听着伙计们的劝说，李老汉心情开朗起来，脸色也晴朗了许多。
　　 四个老汉明白，他们不是神仙，长生不老，总有一天他们会一个个离开人世。他们最后约定：“要快乐地活着，一旦有一天，他们中间的谁先走了，活着的人要送完他们走完最后历程，等到他们都没有了，他们再在天堂里相聚，在来世重相逢，再做伙计，再在一起聊天。”
　　 这是人间最美丽的约定。
　　
　　 3.
　　
　　 又是一个夏日的下午，四个老汉又聚到了一起，仍然在说笑着，三个老汉在谈话的过程中，发现李老汉的脸色异常难看，手还不住地扯着心口，忙关切地问道：“老李，你怎么了？”李老汉用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张张嘴，魏老汉一看情况不妙，急忙问道：“你心口难受？快，……快回家……要不送你到医院？”而此时的李老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魏老汉忙把李老汉搂在怀中，吩咐其他两个老汉：“快，快拨打120！给他儿子打电话！”
　　 刘老汉忙蹲下问道：“李哥，李哥，你儿子的电话是什么？”
　　 李老汉躺在魏老汉的怀里，脸上冒着冷汗，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口袋。刘老汉忙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本，在上面翻看着他儿子的电话。围观的小区的居民见状也着急起来，有好心的居民拨打了120，李老汉儿子的电话也找到了，有的给他的儿子拨了电话，其余的人忙让李老汉平躺在地上，李老汉此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三个老汉围在他的身边，急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不一会，急救车呼叫着赶了过来，人们忙让开一条道路，医生先给李老汉做了急救，输上了氧气，然后拿来了担架，几个年轻人帮着把李老抬上了担架。这时，医生叫起了患者家属，李老汉的儿子还没有到，刘老汉说道：“我们几个伙计一场，我跟老哥到医院去一趟。”
　　 魏老汉说道：“去吧，我们在这里等着他的儿子到来。”急救车带着李老汉和刘老汉呼啸着走了，人们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不一会，李老汉的儿子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赶了过来，睡眼懵懂的，迷迷糊糊的样子，见了两位老汉问道：“我爸呢？我爸他怎么啦？”
　　 魏老汉怒视着这个不孝的儿子：“给你打电话多长时间了？你才来！还要不要你爹！”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魏老汉训斥了几句，李老汉的儿子恼羞成怒，他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教训我？”
　　 一句话惹恼了魏老汉，魏老汉上前抡起巴掌要煽他，被众人拦住了。在众人的谴责声中，李老汉的儿子骑上车子往医院去了，临走时，还不服气地回头骂骂咧咧怒视着魏老汉。
　　 魏老汉气得叹气道：“家门不幸出逆子啊！这都是惯的，要是我的儿子，我一脚把他踢出家门了。”
　　 到了晚上，传来消息，李老汉到了医院不久，就去世了。
　　 四个老汉中少了一个，没有任何先兆，留下一句分别的话，不吭不响地走了，永远和三个老汉做了隔世人，给他们留下了无限地思念。
　　 几天后，三个老汉和李老汉做了最后的送别。李老汉的脸重归安谧祥和，晚霞在暮色中，慢慢退去，穆穆皇皇，无限庄严。他们在李老汉的遗体前，老泪横流，心中默默地祝愿老伙计一路走好。
　　 三个老汉仍然在一起聊着天，虽然心中有些悲哀，因为李老汉吹响了召集号，在呼唤着他们，但他们仍然在一起笑谈风声。因为他们坚信，李老汉是个守信用的人，他在冥冥中含笑望着他们这些老伙计，和他们心心照应，祝福着他们，希望老伙计们在人世间快乐地活着；一旦他们有一天离开了人世，他在天堂中渴望着和他们团聚，等着和他们聊天呢。
　　 但无论他们在人生路上还能走多远，活着的人快乐地活着，送走每一位老伙计，和老伙计在天堂里团聚，才是他们的最后归宿，这是他们今生的约定，也是他们恪守的诺言。
　　 又过了一段时间，刘老汉被儿子送到长寿村里避暑去了，魏老汉两口子被儿子接到新房子居住去了。张老汉呢，还是孑然一身，一场黄昏恋，因为两个儿子的极力阻扰，终没能成眷属。每当到黄昏时节，林荫树下，他形单影只地坐在马路旁，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一对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挽着手，相依相偎地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他只是每天靠着回忆和老伙计在一起那些琐碎的喁喁细语，让自己的心中温馨起来，打发着剩余时光。
　　 在海阔天空中，谁能看到受伤害的燕子在独自飞往，缥缈孤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