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名叫马伊春。为了这个名字，我们全家曾经展开过一场轰轰烈烈的论证会。
　　 咱们回民有个习惯：孩子出生一个月，一般都由孩子的爷爷取名。作为爸爸，我决心打破这个习惯。我发誓要给女儿取一个非同凡响的名字。否则，俺马中华岂不白念了四年大学中文？以后俺还有什么脸面拿着自己写的那几首古体诗词到处去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我翻遍家里所有的藏书，包括中文系所有的文学课本、唐诗宋词、新华字典、百家姓，等等，前前后后共拟定了将近二十个“雅名”，有的名字绝对会让琼瑶作品中的那些小姐黯然失色。俺们向来追求完美，“不名则已，一名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升天”。当我洋洋得意地拿出名单时，全家人竟然没有一个赞同我取的名字，老婆还批评我取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酸。这时，娃她外爷说：“我看就叫马伊春，意思是伊斯兰教的春天。”立刻，大家齐声叫好。我虽然不太赞同，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时间长了，别人都说这名好，我也就接受了。作为穆斯林，咱家有一个“伊斯兰教的春天”，岂不光荣？
　　 于是，这个“伊斯兰教的春天”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稍稍长大一些，便显露出她那春天般的性格，春天般的笑脸，春天般的好奇。整天像春天里的小鸭子咿咿呀呀地叫，像春天的蜜蜂一样，一刻不停地到处乱钻乱闹。有她在的日子，床上总是像个狗窝。
　　 刚满三个月的一天，她妈妈不在，我和她小姑心血来潮，决定让娃娃提前抓周。在床上摆了许多东西，怕她撞在那些较硬的东西上，就把这些东西放得远一些。只见女儿对这些东西看了看，又盯着最远处的地球仪，然后，努力地向球仪爬去。没想到由于胳膊没劲，撑不住身子，往前一栽，一头撞在地球仪上，撞得地球仪向前滚了两滚。因为地球仪是实心玻璃做的，撞得女儿“哇”一声哭起来。我和她小姑慌了，连忙抱起一看，头角撞了个大红包。后来，每当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我常夸：“阿基么德算个啥，要用杠杆才能把地球撬起来。咱女儿轻轻一甩头，就让地球改变了运行轨道。马拉多纳玩的不过是皮球，咱女儿玩的却是实心玻璃球。”于是，我便断言：女儿将来肯定是天文学家——从小就怀抱撞击地球的高远志向。
　　 或许因了名字中一个“春”字吧，女儿就像春天一样，给她点阳光她就灿烂。大家经常叫她“美女”，时间长了，她也就以美女自居。问：“丁阿姨和妈妈谁漂亮？”答：“我漂亮。”问：“大姨妈和小姨妈谁是美女？”答：“我是美女。”
　　 女儿不但爱美，而且“爱钱”。一次我和她妈妈抱她去宝丰看望我的姑奶奶。临走时，姑奶奶的媳妇——女儿应该叫她奶奶，送给女儿一百元的见面礼。先把钱递给妈妈，妈妈不要；递给爸爸，爸爸也不要；递给女儿，女儿一把接过来就塞到嘴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妈妈连忙把钱从他嘴里抢过来。我突然想起，不知哪位哲人说过：“金钱不能当饭吃。”真乃谬误也！请看咱们美女女儿的雅行，谁说金钱不能当饭吃呢？爸爸又想：百元钞票上毛主席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这年月，还有人这样崇拜他老人家！看来，他老人家仍然是咱中华民族——尤其是中华民族的下下代——的精神领袖。
　　 也许因为爸爸妈妈都是学中文的，而且都教语文的缘故吧，女儿还没学会吃饭，就已经努力地学背唐诗了，而且，一开口就读的是李白。因此，李白如果在天有灵的话，必定会欣慰地笑一笑。这不，每当女儿哭闹不停时，我把她抱起来，大声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女儿立刻不哭了，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小嘴一张一合，大概在默念这首诗吧。想当年，她爸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教读汉语拼音，笨得啥都不知道。咱女儿却是：
　　 粉面含春威不露，
　　 丹唇未启笑先稠。
　　 祖国母语未学会，
　　 唐诗背得顺溜溜。
　　 果然，女儿再大一些，教她背诗，很快就学会了，并且一经学会，就很少忘记，为此博得大家高度称赞。
　　 虽然如此，女儿却经不起误导。这天在姥姥家吃晚饭，妈妈让她给大家背杜牧的《绝句》。她便大声背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时，大姨妈故意逗她玩，说：“不对，是两行白鹭。”于是，女儿便背：“两行白鹭上青天。”小姨妈又说：“不对，是三行。”女儿又背：“三行白鹭上青天。”妈妈眼一瞪：“好好读，到底几行？”只见女儿头低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唉！也不是（宁夏方言，不知道）几行。”一下子，屋里人哄堂大笑。
　　 春天的万物欣欣向荣；春天出生的人也是活力十足。把女儿带到体育公园去玩，只要大人把她扶好，她就什么都敢玩。而有些比她大许多的孩子去不敢。
　　 但是，女儿却天性害怕吃药。每当妈妈给她喂药，她紧抿嘴唇，咬紧牙关，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又哭又喊。结果药进口的少，进脖子的多。晚上，妈妈外出，我决定给她喂药。怎么才能让她高高兴兴地把药喝了呢？我灵机一动，拿来酒杯，倒满药，轻轻晃了晃，抿一口，对着她挤眉弄眼，做出很舒服的样子，说：“嗯！就是好喝。”如此这般重复了三四遍。女儿一看，急不可耐地伸手来抢酒杯。我把药递给她，因为药本来就不是特别苦，所以她将药一口气喝完，得意地冲我微笑。她妈妈回来，我把这个节目又给表演了一番，惹得她妈妈大笑。再到后来，她也学会了用这个方法给孩子喂药。
　　 不但怕吃药，而且怕驴咬。事情还得从那个冬天上午说起。女儿要让着走她大姨妈家，大姨妈让她把麻子戴上，可她死活不愿戴。大姨妈美发，便吓唬她：“不戴帽子，路口那只驴咬头呢。”女儿一听，吓得连忙把帽子带上。此后就记住了“驴咬头呢”这句话，逢人就说：“驴咬头呢。”说得多了，大家觉得不应该让娃娃老是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便告诉她，驴不咬头。
　　 这天，我抱她去姥姥家。刚走出小区大门，路边有三个女人在聊天。女儿说：“爸爸，看，阿姨。”我就教她：“你说阿姨好。”
　　 “驴咬头呢。”一句话，笑得我气差点没上来。
　　 过了两天，妈妈去上晚自习，我上网，女儿在旁边玩。一会儿，喊着要看电脑上的毛驴图片。我搜了一些毛驴图片让她看，自己到客厅去喝水。刚喝了两口，只听女儿在大哭。一回头，就见她边哭边叫喊着跑到客厅来。我紧张地问：“怎么了？”
　　 女儿哭着把握拉到电脑前，指着毛驴图片说：“爸爸，驴咬头呢。”我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把这个网页关掉。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女儿不怕驴了，因为女儿已经两岁半了，胆子也就大了，看见毛驴反而十分亲切，一个劲地说：“毛驴你好。待会来看你。”
　　 更值得庆幸的是，女儿已经学会“关心”爸爸妈妈了。不信，你瞧：
　　 我趴在电脑上写文章，妈妈把饭煮煮好，喊我吃饭。但我写作思维正处于亢奋状态，应了两声，没动。妈妈让女儿过来喊我吃饭。只见女儿走过来，对我瞪着牛眼，爸爸也不叫，冲冲地说：“马忠华，吃饭了。”说完，掉头就走。
　　 我和她妈妈在揪面，女儿耐不住寂寞，非要嚷着帮我们揪面。只好给她一个宽面条，让她揪在案板上。但不听，要往锅里揪。没法，我便抱着她到外面去转个十分钟，等她妈妈饭煮好后再回来吃饭。
　　 又一次，我们在揪面，女儿破天荒没喊着要揪面。一会儿，一回头，发现她抓了一把面，在盆里揉弄着，原来在和面。双手一团白，脸蛋也粘了一些白点，就像京剧里的小丑。妈妈一看，大怒，往她屁股上狠狠就是两巴掌。女儿“哇”一声哭起来。我说：“快给妈妈道歉，就说‘妈妈，我是坏蛋，我该打’。”于是，女儿边哭边说：“妈妈，我是坏蛋，我该打。”妈妈说：“嗯！该打。宝宝别哭了。”女儿不听，仍然边哭边说：“妈妈，我是坏蛋，我该打。”过了一会儿，不哭了，突然抬头看着她妈妈说：“妈妈，我是坏蛋，我该打。”弄得她妈妈笑起来。
　　 早晨起来，我在扫地，女儿躺在床上喝牛奶。我边扫边说：“马伊春，地都是你弄脏的，你还不快点下来帮我扫地吗？”女儿一听，心爱的牛奶也不喝了，爬下床，蹦蹦跳跳地要扫地。我说：“行了，我扫。你有这份心，爸爸就很高兴了。”女儿一听，不高兴了，小嘴一撅，小脸一沉，拿起她妈妈腰带玩起来。边玩边说：“高兴你就扫吧。”人小脾气大，由此见一斑。
　　 除了关心爸爸妈妈，对其他人——尤其是爷爷奶奶，也不赖。
　　 这天在老家，爷爷放养回来，责怪奶奶不看好麻雀，稻子被麻雀吃得很厉害。奶奶不高兴了：“我一天啥都别干，就坐在稻田里看麻雀！”说着，老两口争了起来。奶奶发火了：“以后你放羊回来自己做饭。”我在旁边听不过去了，半开玩笑半耍脾气：“说啥呢？不行你们离婚，谁过谁的。”女儿马伊春在旁边正吃饭，听见我的话，拖着哭腔说：“嘿嘿！离婚就没奶奶了。”爷爷和奶奶一听，“扑哧”笑了。女儿还不放心，几乎要哭了：“爷爷，你不要离婚。”爷爷连忙哄她：“好孙女，别哭。爷爷不离婚。”马女儿这才放心地吃饭。
　　 又一次，姥姥家楼上的马万龙老汉从门口经过，看见马伊春，逗她玩。姥姥说：“春春，问马爷爷好。”女儿一听，撅着嘴，瞪着眼，非常认真地说：“你说马爷爷在通伏呢，咋又冒出了个马爷爷？”姥姥一愣，这才想起，她平时教孙女说，平罗这个是王爷爷，通伏那个是马爷爷。原来，孙女认定马爷爷就一个。于是，姥姥连忙笑着说：“哟，是奶奶错了。问万龙爷爷好。”
　　 “万龙爷爷好。”女儿甜甜地问了一声。你瞧，心里有她家爷爷，就“不允许”别人是马爷爷了。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天下闺女都恋母，这话应在女儿身上，真是再形象不过了。
　　 暑假的一天，她妈妈去银川和同学约会，留下我在家领娃娃。她一去就是三天，可把女儿给想坏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女儿抱着她那个布做的玩具熊猫，对熊猫说：“嗯！妈妈又不在了。你想妈妈吗？你昨晚梦见妈妈没有？”说着，在熊猫脸上咂咂，又在熊猫的嘴巴上亲了亲。妈妈回来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只见妈妈笑得双肩一颤一颤，用手抹了抹眼睛说：“以后，妈妈再也不敢远离家门了。”
　　 女儿话多，更爱打电话。每当我领她从外面转回来，到楼门口，总要按一按门铃，和给妈妈打电话。门铃响了，她妈妈在屋里拿起话筒，明知故问：“谁呀？”
　　 “妈妈，你在哪？”女儿问。大概也在明知故问吧。
　　 在家里，不管是我，还是她妈妈，只要打电话，她绝不会放过这个打电话的机会。你听：“喂！舅妈你好。大姑在吗？大姑，你在干吗？大姑，舅妈在吗？”我把这段精彩的通话录下来，听到的人没有不大笑的。
　　 女儿的趣事很多，以上所叙，仅仅是其中一部分。为了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我和她妈妈坚持把她的趣事都记在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作为将来女儿长大成人后送给她的礼物。
　　 家有女儿初长成。有女儿的日子，阳光灿烂，鲜花明媚，山也青，水也秀，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生活中到处洋溢着快乐的气息。
　　
　　 （二）
　　
　　 有人说，如果人生是一只漂流的船，那么家就是永远的港湾，是那只疲倦的、孤独的船儿最温馨的归宿。这句话，真是含尽了一种朴素的、意味深长的哲理。对我而言，因为有了逐渐长大的女儿，我的港湾里更多了一些美丽的浪花和绚丽的涟漪。女儿的趣闻轶事，把我们漂流的人生装点得那样的幸福甜蜜。
　　 女儿天性活泼，很少有人能把她惹哭。可是，我却把她的软肋捏得牢牢地——她最怕有人与她“抢”妈妈。这不，春节前，我们一家人上街去转。临出门时，我逗马伊春说：“你妈自行车坏了，只有我的还好着，你让谁捎你呀？”
　　 “让妈妈捎。”回答的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我的自行车你妈妈不会骑，咋办呀？”我继续逗她。
　　 马伊春不说话了。
　　 我又逗她：“我把你捎上，让你妈和小姑在后面走，好不好？”
　　 “不好！”宝贝丝毫不受诱惑。
　　 “那么我把你妈捎上，你和小姑在后面走，好不好？”我又问。
　　 “不好！”
　　 “那么我把小姑捎上，你和你妈在后面走，好不好？”
　　 “不行，小姑不喜欢你。”马伊春信心十足。
　　 “谁说小姑不喜欢我？小姑很喜欢我，不信你问。”
　　 于是，马伊春冲着小卧室喊：“小姑，你喜欢爸爸吗？”
　　 她小姑听见了，也故意喊道：“不喜欢——”
　　 “噢——，我晕了——”我故意装模作样地“晕倒”在沙发上。于是，马伊春就“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不行！”我突然跳起来，大喊：“我要捎上你妈妈前面走。”
　　 “妈妈也不喜欢你！”马伊春一听，着急地说。
　　 “谁说你妈妈不喜欢我？不信你问。”说着，我给老婆使了个眼色。
　　 于是，马伊春头抬起来问：“妈妈，你不喜欢爸爸，对吗？”
　　 “喜欢。”她妈回答。
　　 只见马伊春立刻掉转身子，点着头，跺着脚，胳膊一甩一甩，狠狠地迈开八字步，向阳台上走去，还一边走一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