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冬天(散文)
冬天,女人很忙。男人从山上砍了柴禾,用双轮车拉回院子,找一个木墩儿,抡起开山斧劈成一溜一溜,码为一座小山。村子上空便有噼里啪啦的砸响,打破了这片寂静的山空。那些干巴巴的柴禾,只要放进锅灶下,燃着了,就噼里啪啦的舔着锅底,现在的土豆瓣子炖酸菜,再搁点春上捡的野蘑菇,锅边烙一圈黄米面饼子,那一顿准能撑破肚皮。还有可以在柴禾火堆上烧红薯吃,那红薯如果烧得好,轻轻剥了皮,露出里面嫩生生的黄瓤,咬一口,杠杠甜。而且,满屋子飘着淡淡的馨香。烧得热乎乎的大炕,就成了婶娘婆姨的世界。她们嗑着葵花籽,嚼着老秋晾晒好的红薯干,苹果脯,草莓果子,边织着毛衣毛裤,唠着家长里短,谁家娃子考上大学,东院的昨晚母猪下多少崽子,西街的小二黑结婚,女方要了五万块钱彩礼,还有一幢楼房。“啧啧,眼下的庄户人家娶媳妇子不是以前了,那是往死了要老人的命啊!”,“哎哎!菊村长被双规了,听说马上改选,不知道又是哪个做了,”,“哼!嫂子啊!这个世道,谁干都一样……”女人,永远不会停下来,她们接下来,就在晒上下功夫了。她们要把老秋放在闲屋的白菜,土豆,萝卜,芸角晾晒一下。因为这个季节干净,没有苍蝇。大街上,那几个倒腾海货的贩子就张罗开了,三天两头跑这里,小鲫鱼,带鱼,章鱼以及蚬子,泼剌剌的上市。女人们喜欢经济实惠的,就秤了十斤的小鲫鱼,开膛破肚在河水里洗干净,上盆里撒点盐面子,如此焖一宿,第二天,朗朗晴空,捞出来,找铁丝一条一条穿起来,拴在屋檐下晒干,恐苍蝇捣乱,用一层细纱布遮着。两个日头晒下来,那就有些干了,锅底烧几把柴草,温吞吞的火候,烧制完毕的小鲫鱼,因熏染上薄薄的豆油,外脆里嫩,做一小锅苞米粥,稀溜溜的就着吃,胜过这世上任何一种美味佳肴。
青菜在季节的变换下不宜搁置,芸角搁在那里多少有些烂掉了,但不碍事。女人上锅煮成六分熟,捞出,拎净水,晒在芦苇搭起的倭瓜棚上。几个朗朗的日头就晒得差不多了,还有就是青皮萝卜,将萝卜切成细丝儿,抓把盐撒上,闷在瓦罐里一夜,然后,均匀的摊在竹帘上,晒好的萝卜条儿,在吃之前,用清水一泡,舀一块猪大油,再放点葱味精,就着大饼子或者稻米饭赛过鱼翅燕窝。也许穷人就长着副穷肚子,要是整天大鱼大肉的吃,一准拉稀。
女人最喜欢的还是晒豆腐干,天冷的,吹口气都结冰。这时候的农家,基本生一壁炉,烧煤炭的很少,山里取之不尽的柴禾,一般是烧柴禾。他们先在各家的小石磨将泡好的豆腐磨了,在大铁锅里烧,加上芝麻籽,这豆腐开锅后,老远老远就闻得芝麻的香。而且,又嫩生生的,吃一口,滑溜溜的。一年之中,偏这日子最让乡亲们欢实。哪家做了豆腐,必邀来左邻右舍,围着壁炉女人们在一旁一碗一碗的盛来水豆腐,男人们边品着豆腐,啧啧着嘴,便谈论着农事,女人们必拍几瓣大蒜,舀一碗自己家黄豆子做的大酱,就着明晃晃的日影,一口豆腐,一口大蒜,再来一口老酒。都是自家酿的米酒,在一只闲置的泥瓦缸里,放上酒糟,稻米或者高粱,上面扎着严严实实的稻草与塑料。一个星期后,就可以喝了。那酒喝来也不上头,农家人粗粗拉拉的,即使饭口上没有菜,上院坝摘几个辣椒,也能做下酒菜。
石磨磨出的豆腐,细腻原汁原味,不像粉碎机加工的,带着很多糟粕。晒豆腐干是一件不简单的工程。女人就像呵护婴儿般,母亲断不去村里豆腐坊买的。不讲卫生,夏天苍蝇在那个磨坊像战斗机似的在豆腐上狂轰乱炸,老马家女人穿着男人的大裤衩子,手指甲藏着黑乎乎的污垢,那张向日葵一样的大圆脸盘子,总像睡不醒洗不干净似的挂着污渍,给人的感觉是,你豆腐再好吃,也倒胃口。所以,母亲宁愿自己捧着石磨推,也不去她家买。母亲磨豆腐,一只手撑着磨棍,走几圈,另一只手从水桶里舀一勺豆子,灌进磨眼里。那时候,吃母亲做的豆腐,听着屋檐下的小广播,唱歌听评书联播是我们最开心的事。
母亲那时节在厨房,把豆腐上锅蒸一下,用精盐抹一层,腌一天一宿。第二天,就将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儿一一摆在水泥摸就的鸡窝上,下死劲的让太阳暴晒。
一天,两天,三天。豆腐块在渐渐的变小。那油黄色的豆腐皮,在明媚的阳光下浮着诱人的色泽。这是豆腐浓缩的精华和阳光相溶的气息。既有甜蜜的豆香,又富含阳光的温馨。如果不打算把豆腐干留时间长一些,就不用干透了。只要豆腐块结实,水分就少了,能切成型就行。这样晒好的豆腐干,搁在一只竹蓝筐内,等来年开春,土地青黄不接时,做来就饭菜。炖土豆抑或放一小绺粉丝,炖出来的豆腐是格外的一种味道。
多少年来,每个冬天,母亲一直坚持自己推石磨做豆腐。下野地时有干旱或者多雨的天气,但只要豆子不欠收。冬天坐在壁炉旁吃老豆腐的那一幕,永远绿树常青着我们的记忆。母亲晒好的豆腐干,可以切成片,用来炒白菜,配着稀饭馒头吃。
说起豆子,就想起,大铁锅里,母亲炒的黄豆。那时节,家家都撑灯了。母亲烧了文火,舀一瓢从地里捡来的豆子,撒进锅里炒,便听得那豆子,嘎巴嘎巴爆裂,然后成熟。常常的兄弟姐妹围着锅台,等着豆子出炉。抓一把放在口袋里,搬上小板凳去村里看露天电影,也不吃饭。那黄豆扔进嘴里,嘎巴一个,嘎巴一个,唇齿留香。每次吃黄豆,母亲叮嘱我们不许喝凉水,怕坏肚子。在那荒年日月,黄豆红薯却是支撑太多家庭走出饥饿泥沼的脊梁。
我们始终怀念,在壁炉上架起一只铝锅,将火调成不温不火的那种。小锅里沸腾着洁白的豆腐块儿,母亲放些汤料,又自刘屠夫那里割块五花肉,不肥不瘦的切一小块儿一小块儿放进小锅里。父亲烫一壶老酒,一家人围坐着,吃着豆腐,父亲喝一口酒,呷一口豆腐,若碰上肉,就夹给我们吃。外面飘着鹅毛般的雪花,整个旷野静悄悄的,也许,我们已经好几代人没有看到,那么纯粹圣洁的雪花了,那种透射着雄性的雪。只是几只扑棱棱的山雀子,时至今日依旧在心灵底片,竖起一座向着梦想飞翔的丰碑。以及在母亲一次一次往汤锅里续肉和菜时,散发着亲情的温度。
严厉的父亲,一反常态。他在为我们夹菜时,脸上流露的慈祥让子女,在贫穷的岁月中深深触摸到了春天的希望。恍惚间,父亲并不高大的背影,就是我们一家人可以依靠的大山!
现在,家乡的市场,很多豆腐小商贩。因为他们在豆腐里加了滑石粉,豆腐吃起来没有了原先厚重的味道了。上了年岁的母亲,本想留住那盘小石磨,但是,家里买了粉碎机,父亲不许她推磨了。那支好几辈女人用过的石磨,被父亲吆喝几个人给抬到了门前的河套,夏季雨水频繁,石磨不久就被泥沙久久的掩埋在地下。但那些美丽的流经,就像碗里喷香的老豆腐一样,何以能被时光带走呢!
昨天,母亲来电话说,今年别做豆腐了,她一并做了,嘱咐我们早些过去吃刚出锅的豆腐脑。母亲叹息说:“要是还有石磨就好了,做出的豆腐那才叫香。唉,可惜啊!”我知道母亲即便有石磨,她的身体推起来也力不从心了。也许,更久远的日月里,做子女的唯有在自己逐渐苍老的生命中,感受着年少时,父亲弯下腰向我们碗里递来的那一筷子。
今年,在小城居住的大弟,说什么也不让母亲自己做豆腐了,他说:“城市有的是卖豆腐的,随便割一块就能吃好几天。乡下产的豆子,不行就卖了吧,上油坊打点油更好,也比儿女在城里吃那种地沟油强。母亲答应的很爽快,其实,她哪里会闲下来?昨天,又将铁桶找出来,泡了八斤陈豆子,去年没舍得吃。快抢山了吗,母亲用自家的机器粉碎了,做了一锅豆腐,等卤水点了后,放在一只大蚕筐里,硬要我回家吃豆腐脑,吃完了,再捎一些给城里的弟弟。
北风,仿佛男人硬胡茬般,明朗起来。冬天在一日日逼近。闲置下来的锄头,犁铧以及蒲扇子都被搁在岁月的一角。冬天之前,我踮着脚尖,急锣密鼓的准备着过冬的一切。母亲的保暖内衣,父亲的护膝,儿子的羽绒服需要清洗,爱人的老叶子烟,在城市屋檐下淘漉生计的男人,女人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