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回家(微型小说)
天还没放亮,父亲就把女儿从床上拽起来。
万圣宾馆还算干净,小房间里散发着澡堂子的味道。父亲扫了一眼女儿的肚子,目光被马蜂蛰了一般地移开了。
父亲说:“我来接你回家。得快点走,城里不让牲口车进来”。女儿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手。
“不看你这样的身子,我、我真想扇你两耳光!”父亲有些急,嘘嘘喘着粗气。父亲脚上穿的是母亲做的黑帆布棉鞋,沾满了乡土路的黄泥和镇子上柏油路的灰渍,还有雪。
“下雪了!?”女儿的眼睛一亮。她已经有三年没看到雪了,或许因为想到雪,女儿开始收拾东西。
“明天是腊月二十三,下雪有啥新鲜的!”父亲从一个装羽绒服的包装袋里往外掏东西,一双宗色格呢子棉靴,两只粉色小熊外包装的温水袋,一股脑地丢在床上。
雪早已经停了,地面只薄薄的一层,跟着父亲挪出屋的女儿有点失望。父亲的牛车孤零零地停在一座高楼下。牛车上用高粱杆搭了个窝棚,窝棚用塑料布封得很严实,窝棚里面铺了两床厚厚的棉被。父亲用眼神拽着女儿,女儿穿上了母亲做的棉鞋,抱着还烫手的暖袋,无奈地爬进窝棚。
牛铃叮当作响,车轱辘咯吱咯吱碾过积雪。
大黑牛老了。
女儿还记得八岁那年,大黑牛才是出生三个月的小牛犊,女儿在小牛犊妈妈老黑牛的身边打转,央告父亲,俺渴咧,俺饿咧,日头晒死咧!父亲一边嘟囔着不叫你跟来,偏偏来!一边扬高鞭子却不曾舍得落在牛背上,只顾扯了村口大铜钟样的嗓门吆喝老黑牛紧着往前犁地。
那年的父亲唇边刚有碳青的胡茬,宽厚的肩膀,在阳光下泛着褐铜色的光。
现在的父亲老了。
背已经驼的父亲去点烟斗时分神了,一分神,大黑牛就咵嚓丢下一坨粪。父亲赶紧下车,嘴里骂,败家玩意儿!父亲跃下车辕的身子还算轻盈,从车后拿粪叉把牛粪挑起来丢到道基下的沟里,眼睛跟着飘过去好大会儿,很可惜的样子。远处一阵汽车喇叭声迫着父亲将鞭子高高扬起,空中打了个响鞭,大黑牛吐了口热气,慌慌地一扭屁股,脚下加了紧。
女儿忽然不觉委屈了,也不埋怨表姨妈快嘴通风报信了。难道,自己孤身一人从广州悄悄来到距老家十里地的镇子上,不是想回家吗?
可是,她不敢回家,没脸回家。当初,父亲就说,找男人不能只图人样子的,可她哪里还听得进?铺红盖绿地让男人“娶”了自己,猪油糊了心!
下了柏油路就是那条通往村庄的黄土路。父亲不住吆喝黑牛,尽量不让牛车颠簸,父亲比谁都熟悉那些坑洼。老牛和父亲一起呼呼喘着粗气。
“爸,俺不想回家”!窝棚里的女儿突然说。
父亲没回头,也没说话,兀自吆喝着大黑牛躲过脚下的雪窝窝。
“爸,俺不该回家!俺,是嫁出去的女!嫁出去的女,不能,过年的时候,看娘家的灯!”
父亲挺了挺脊背,扭头瞥了一眼女儿的肚子,还是不说话。
父亲跳下车,大声吆喝着大黑牛爬上一道坡。
“爸,俺跟他分了,可,俺舍不得孩子……爸,俺好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他根本就不打算离婚……”女儿越说声音越小。
“爸,俺给你丢脸了,俺真的不能回家!”女儿终于呜咽出声。
父亲一拽牛牨绳停住了车,一把扯下破皮帽子,一股热气腾腾地冒出来,父亲灰白的头发在刺骨的寒风中一根根颤栗。
女儿一惊,止住了抽泣。
嚒——大黑牛的叫声惊起了一群麻雀从父亲头顶飞过。父亲盯了一眼女儿的肚子,慢慢扣好帽子。父亲走过去,轻轻给女儿掖一下被子,像是自言自语:“你妈正赶着给孩子做小棉被。我看了,红花绿叶的,可喜庆呢!老话不是说嘛,正月不做被,做被没人睡。必须得赶在年关前做好。”
父亲转过头,问了句:“是丫头还是小子啊”?
“是龙凤胎,爸……”
“好!”父亲提高嗓音说:“孩子是咱的!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他们的!闺女,人这一辈子谁都会遇到沟沟坎坎,没有过不去的关口,你有爹、有妈,你有家啊……”父亲抬起黢黑的棉手套迎着东方的鱼肚白抹了一把脸。
牛铃叮当叮当,牛车摇啊摇,不知道是哪一个在女儿的肚子里伸了个懒腰。
女儿笑了,满眼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