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收到外甥女的微信，没有正文，只有二张精美的草药与盆景相片，放大图片后，才看到是《深圳晶报》刊登了她拍摄的草药与盆景。看着这些草药与盆景，我骨子里又弥漫出一份对草药的情结，这时手机屏幕上的盆景也洇化成童年时青石街，我家门口定期更换的那三盆植物……
　　 花卉盆景是父亲的最爱，60年代初经济还不发达的年月，花卉盆景这东西算是比较奢侈的致趣。当时还是韶关市中医院副院长、中医学校副校长的父亲江汉歧，是享誉韶关地区的名中医，中医世家的潜移默化对花草颇感兴，父亲儒雅的修养之道，对家居的摆设以及环境气息的感受都颇有讲究。
　　 父亲对盆景的致趣深厚至1958年，他到南京中医学院进修温病学时，特意去了苏州游历苏州园林，他认为修养生息不单要有安静舒适的环境，还需要有情志的花卉盆景点缀调养。我记忆中五家姐经常说起家里有三盆固定的大盆栽，就是从那年开始摆设的。
　　 在筹建韶关市中医院时，院内建筑面积不大，父亲依然把它建成西式洋楼的风格兼中国式花园的设计样式，在中医院门口，临街面还留有一米多宽的花坛，种满了玫瑰，让人走近中医院时有愉悦的感觉。
　　 那时才5岁的我，在父亲的熏陶下，对花卉也有自然兴趣，每次园丁梁伯用板车拉来新盆栽更换家里的盆栽时，我就缠着梁伯问这问那。我这耐不住寂寞的调皮孩子还帮梁伯浇水、剪枝，弄得脸蛋沾了泥巴，手臂上划出细细的血口子，也依旧要嚷着出去玩耍。
　　 那次父亲出诊回来，看见脸上沾了泥巴的我，弯下腰，就用手巾帮我擦擦脸说：“浇水、剪枝是园丁的工作，你又在这里掺合啦。”
　　 父亲转身入了书房，我也跑入书房，靠在父亲椅子边问：“为什么叫梁伯园丁呀？”父亲点着我鼻子说：“园丁是培养树苗的工程师，就像培养你这小小花朵的老师，所以老师也叫园丁啊。”我搓着满是泥巴的手说：“呀，那我长大也做园丁，爸爸喜欢花朵呀……” 我还没说完，就被五姐拉到冲凉房了……
　　 每天，阳光从圆弧小木门缝隙间射进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漏到三个紫柚木圆式花架，在花架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光斑，美丽着；阳光跨过圆弧小木门，一缕缕洒满在桔红色阶砖上，照耀和温暖整个大厅，光亮着；阳光变着角度透过玻璃窗，射在墙壁镜框镶着一幅幅古诗画上，古诗画也像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绚丽着。整个大厅虽不华丽，却洁净淡雅，三盆栽使淡雅大厅显得生气勃勃。父亲与学生坐在沙发讨论的情景，深深烙在我脑海里。就这样，园丁梁伯二年多来，悉心照料我们家的三盆盆栽，盆栽隐隐约约还有泥土草本的气息飘荡在青石街的空气中，街坊邻里路过我家都会驻足观赏我们家的三盆大盆栽。
　　 我7岁那年，有一段日子梁伯没有如期来更换盆栽，旧盆栽都发黄了，爸爸在盆栽旁无声地点上一根香烟……
　　 我拉着父亲问：“梁伯为什么不来更换盆栽？” 父亲神情疑重，沉默良久，又转回书房去了。我没敢跟进去，学着梁伯的样子掰黄叶子。
　　 过了好一会，听到父亲说：“非非，把五家姐一起叫来。”我们来到书房，见父亲坐在靠背扶手椅默默地抽烟。这时，他转过身来，慈爱地跟五家姐说：“哥哥姐姐都去‘大串联’了，你带非非一起去梁伯的花园，看看梁伯有什么事？”
　　 我跟着五家姐来到了云龙亭的小巷口，远远就看到怒放的簕杜鹃花缠绕上褐色枝干上，红绿枝桠便也肆意地疯长。梁伯的花园很容易就找到了，是一个古旧的庭院，只见两扇木门虚掩着。我们敲开木门，只见简陋的客厅后是一条长长的竹篱笆走廊。
　　 我们大声地叫着：“梁伯、梁伯……” 没人答应。
　　 我们直接走进去，原来竹篱笆里面是植物园，月季，山茶，雏菊，海棠……那一丛丛蔷薇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静悄悄地爬上墙头，肆意盘踞，让我们似乎感觉花香扑鼻。各种植物动人的美丽，精心点缀在花木架上，掩映在古旧建筑上，顽强守卫着宁静低矮的民居小院。我和五家姐正感叹这般世外桃源不知蕴藏了多少个花卉的神韵时，听到梁伯微弱的声音：“姑娘，你们为何而来？”
　　 我们转过身，看到满面愁容的梁伯。
　　 五家姐便说：“是父亲要我们来看望你的。”梁伯颤抖着双手扶在盆栽上说：“红卫兵说，这些是封、资、修的东西，还说明天就要来拆除。我心都碎了！姑娘，你们今天能不能为你父亲选几盆他喜欢的，带回家啊？”
　　 五家姐低头看看7岁的我，我赶紧说：“五家姐，我能搬的呀。”
　　 “那好，我们赶紧挑选，木板车呢？梁伯！”
　　 “红卫兵说，不能到处散布封、资、修的东西，给拿走了，你们只能用畚箕挑回家啦。” 我们选了两盆父亲喜欢的竹葵、一盆文竹。梁伯找来了两对畚箕和扁担。五家姐挑两盆大的竹葵，我挑小盆文竹，为了能成一担子，我又拿了一盆父亲喜爱的黄月季。
　　 梁伯摸着我的头说：“姑娘你能挑吗？”我瞧着梁伯点点头。我个儿矮，满脸无奈的梁伯只好帮我们将担子的绳索缩短，让我俩试了好几次担子后，愁眉紧锁地领我们出了小巷，目送我们远去……
　　 我是第一次挑担子，结果一路上担子不停摇晃得厉害，压得肩膀生痛，五家姐不得不走一段距离，就赶紧把担子放在地上，跑过来帮我揉揉肩膀。五家姐边揉边说：“这是爸最喜欢的盆景，非非要不怕苦哦。”
　　 几次下来，我嫩小的肩被扁担压得肩膀辣疼，我只好佝偻着，用上背部来支撑感觉越来越沉的重量。挑到风度楼城楼处，我实在走不到了，哭着跟五家姐说：“我真的挑不动了。”五家姐看我的肩被扁担压出一块血红，血珠子像快要淤出来似的，叹口气说：“那你守着盆景，我先挑回家，然后接你。”
　　 五家姐挑着担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脱下最喜欢的拉链恤衫，包着那盆文竹说：“不要给别人看到这封、资、修的东西，你好好守着哦。”
　　 我看着五家姐把担子挑到了肩上，一摇一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过了好一会，五家姐回到风度楼，继续挑我拉下的盆景，这时已经很劳累的五家姐踉跄起来。我们只好放弃黄月季，两个人抬一盆文竹回家。我个儿矮，走在前，五家姐个儿高，在后。五家姐看我走不动了，伸手将担子的绳索又往她那边一捋，我的脚步就轻快多了，这样过了好一会才把盆栽抬回家。
　　 父亲看到我们挑回了三盆盆景，满心高兴。听到梁伯的花园要被拆除，父亲嘴里念叨着：“可惜、可惜啊，这是哪来的道理？！”接着，卷起袖口，小心翼翼地把刚挑回来的盆景倒腾到瓷花瓶里，摆设在花架上，安置好盆景后，父亲于盆景旁默默地点上一根香烟……
　　 我和五姐冲凉后，来到大厅，见父亲朋还在观赏盆景，便走到父亲身旁。父亲赶紧为我们红红的肩膀摸上药油，一边说：“劳动光荣哦，辛苦吧！”我向着父亲点点头，点头时两条小辫子碰到肩膀的伤口上，我痛得伸伸舌头。
　　 接着，父亲坐在沙发椅上语重心长对我俩说：“盆景清雅大方，摆设在客厅可以清洁空气，杀灭细菌，对室内的空气有着调节的作用。文竹也称云竹，观赏价值高，属天冬科，文竹以根入药，是治疗急性气管炎啊、止咳啊、润肺的好药啊。文竹有提高文化修养的说法，在夜间除了能吸收二氧化氮等有害气体外，还能分泌出杀灭细菌的气体，减少感冒、伤寒、喉头炎等传染病的发生，对人体的健康是大有好处的哦。”
　　 我问：“那竹葵呢？”
　　 父亲叹了口气说：“竹葵也能清洁空气，杀菌作用。竹葵最大的优点能抗风、挡雨。非非要学竹葵那样，风雨过后一样能坚强地挺立着啊！可惜啊……”
　　 傻傻的我，不懂父亲的忧虑，仰望着父亲，咯咯咯地笑着说：“嗯，我会要学竹葵那样，风雨过后一样能坚强地挺立着。”我还模仿着红卫兵横挺手臂的样子……
　　 我哪知啊，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观赏盆景的情景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文革期间，不知是东风还是西风，把我家的盆景横扫出青石街了。街坊邻里看到的只有摆在圆弧小木门边上的三张作凳子用的紫柚木圆式木凳子了。
　　 我也如父亲所说：学竹葵那样，风言风语后，坚强地挺立着。
　　 收起手机，满脑子依旧浸透了碧绿文竹、竹葵的形象。多多少少明白过来，盆景打动我的，不仅仅是那种文雅大方的姿态，更是我们对父亲为人儒雅大方的生活风格，那数不清的景物回忆，似文竹那样层层叠叠地追忆着父亲的点点滴滴，文竹那长长的盘腾，盘绕着我们对父亲无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