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作画那年，处于中国的晚清乱世，他伏在西方水城威尼斯的一个小窗口前，画下了他心中的大运河——《威尼斯大运河》。在光与色的律动中，忧郁的蓝色调，模糊的红房子，隐约的运河水，看不到突显，找不到轮廓，而多少喝着运河水长大的游子在这印象般的画面前热泪滚滚，说小时候住过这样的地方。我想，我也该写写我心中的运河了。
　　 故乡的运河，我寄情你，憎恨你。
　　 时光倒流，晚霞满天。码头上站着一群光肩赤背的男人，他们肩搭麻袋，头扎毛巾，齐唰唰地望向快驶进码头的船队，汽笛响彻运河两岸时船队便徐徐靠岸，船上人刚刚扔下脚板，岸上的人便蜂涌而上。
　　 这消逝多年的图像是我童年记忆中永恒的烙印。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小伙伴们在船上奔跑、戏耍、摇晃，水一波动，船就摆动，像一只大摇篮。也许，在童年的潜意识里更多的是渴望在运河的褶皱中，去感受一下生命起点那最初的摇晃。
　　 沙石卸尽，搬运工们站在岸边用舌尖舔着积满黑垢的大拇指，认真地清点着泥沙混合的钞票。当他们乐呵呵地揣起钞票，骑着辐条上沾满干硬泥巴的大杠车消失在附近的村庄里，运河的上空也飘起了缕缕白白的炊烟。我们跑上颤悠的脚板，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在热闹的河道里跳着走。我们的到来，显然惊吓了那只正歪头盯啄着船尾一只鼓胀蛇皮袋的大公鸡，它扑棱着翅膀飞上船顶，在高亢地啼叫声里吃惊而愤怒地望着我们，镀着落日余辉的红色鸡冠分明在发着并不底实的威风。我们毫不理会，继续跪在船沿上撩水，兴奋之余，竟把水沫溅到船边浣洗女人的头发上，女人掸掸头发，嗔色地指了指我们，我们吓得赶快跑。船头织网的老人回过头来，乐呵呵地笑了。
　　 童年的天真里包蕴着太多的自以为是，历经岁月的洗礼磨砺之后愈加令人忍俊不禁。玩累后，我们用小手遮住眼睛，猫着腰钻进一只货舱。忙碌后的丈夫蹲在船头的柴油机旁悠闲地吸着一支纸烟，妻子在另一头做饭，孩子在做作业。他们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又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卸货后的船舱在青灰色的暮霭里空洞着，扭成麻花状的一堆缆绳蛇样地盘旋在舱角。我们挤在舱底的沙屑上静静地等待，希望船家早点收起脚板，启动轮船，让运河清亮的河水把我们浮载过那座神秘的外婆桥。
　　 夜临了，月亮投下一个慈祥的笑脸后，便躲进云层，投给我们一片神秘的面纱。孩子，要吃点饭吗？丈夫端着一只饭碗，饭头上放着一条小黄鱼，几块腌咸菜，正笑吟吟地看着睡着了的我们。走进船家，一桌，一床，几只凳子，三张纯朴的笑脸，我不知道九十年代运河上这最平常的渔家生活会让二十年后的我们回过头来，投下多少殷切的艳羡。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北宋翰林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航行在千年时空里的陌生画面潜伏着我多少熟识的意绪！汴河，大运河的心脏，北宋的漕运枢纽，人烟稠密，粮船云集，来往的船只，拉牵的汉子，木质的拱桥，洞穿这些历史的画面，叩问那些负重的汉子，可以触摸到大宋王朝繁华律动的心脏。而这些于我，太远了。真正让我潸然泪下的是那片波光潋滟的运河水！船上，那一张张平实而忙碌的笑脸；两岸，那些似曾相识的阡陌、田园、房舍；那撑开的伞下半掩着的模糊面孔；还有，还有那清明上坟归来者的沉痛面孔。
　　 卷内的是神游，卷外的是曾经。透过往昔的尘烟，我仿佛又看到她年年清明坐在运河边的坟头上哭，她凹陷的眼眶里只剩下一对眼白，哭了七十年，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那一年，苏北淮安是日夜的风起云涌，跑反的日子结束不久，他因祖辈留下的田产被盘踞当地的匪徒当财神绑架，关在运河旁的一间黑屋里。地上水鼠横窜，屋上毒蛇探头，在饿得夜夜梦见红烧肉的一个晚上，他逃出了黑屋。那天夜里，黄河倒灌，运河决堤，那些种在田里的水稻昨天还在扬花吐穗，一夜之间，只剩下一些稻头在水茫茫的一片里剪影样的晃动。
　　 在那个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棵树，一处烟囱的黑夜里，他像个张着眼的瞎子，在至胸的洪水里胡乱地摸。翼翼前探的脚尖踩过空，掉进过河道，踩上过荒滩野坟，在森然生冷中被黏连着惨绿的棺材板轻磕过后背。
　　 那夜，他的大半身泡肿了，冻木了。回来后，臂膀里的疼痛已经小蛇样地在他全身的关节里游走。终于，在一个苦楝枣绿泪垂挂的下午，他走了，丢下后来为他守寡七十年的她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娃。那年，他19岁。
　　 藤葛缠绕，暮鸦回翔的很多年后，她终于皈附了大地，和他合葬于运河之畔。这片从春秋走来的运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地流淌。谁曾想到，这个此时宁静、清澈、柔软的大运河曾亲手制造了毁灭，葬送，诀别。年年清明，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继续落在奶奶曾落过的坟头。造物绝情，运河绝情，早已把我至亲至爱的亲人化为一堆堆陌生的腐肉。大运河，叫我如何不恨你。
　　 有人说，来到威尼斯的大运河，就像来到童年时代的梦境。一艘艘来往的小船，一张张本分真诚的笑脸，两岸残年的老屋，弯曲的河道，有着一种人性归结的寻常生态。住过运河畔的人，在莫奈的画上都能找到自己心中的运河。大运河，熨贴生命的河流，叫我如何不爱你。
　　 爱也难，恨也难，在这两种相反力量的周旋中，我仿佛又听到故乡运河上那片繁复的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