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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近,一直很远(第七章)

作品名称:一直很近,一直很远      作者:needing1981      发布时间:2013-09-17 20:26:44      字数:12812

  太阳光从很远的地方洒下来,落在满是葡萄绿的营院中间。架子上的葡萄结了一串串,挂在某一年的某个营院的夏天的中午。那个名叫未知的女孩笑容很灿烂,站在一群身着军装的男人中间。这是一幅很谐调的画面,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不和谐。不错,除了头发的造型和身上的装束之外,她和那个叫做未知的女孩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是她表情鲜艳,眼神锐利,身体里散发着炽热的欲望。轻盈的神态决定了她是一个不会看重过去和感情的人。她那么容易离开,这种不同于利落的先天个性证明一个人的自私的同时将另一些人卷入无底的旋涡。
  但是总会有所不同。生活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痕迹,那种味道是一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
  政委拿给她的这张合影证实这个事实的同时也证实了另外一件事情,落帜和十行的确是同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在盛夏的阳光下。三年过去之后,在他成熟的脸部深处,是他更加忧伤的脸。
  他逃离了我,但他逃不出自己的孤单。
  政委说:“他是个不同的人。工作的时候,他从不迟到也不早退,领导在时和领导不在时都一个样。他能力很强,有很强的可塑性,待人接物也很好,具有很好的发展潜质。他非常干净。常常独来独往。从不主动和人接触,也不随便和人聊天。他的生活很简单。工作、听音乐、抽烟和沉默。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不像别人那样热衷于仕途,也不和人争名夺利。不关心政治,对娱乐和体育也毫无兴趣。他似乎对一切都毫无兴趣,生活像一只行尸走肉。按照既定的规律行动,没有快乐可言。好像没有理想,似乎也没有失望。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面,却仿佛这个世界和他无关。整天游走在办公室、宿舍和食堂之间。几乎从不请假外出,不和同事一起聚餐,没有朋友,甚至也不见探家。他很少去别的地方,无论什么时间,在这几个地方应该都可以找得到他。
  “他选择了复员,今年是他第三次提出这个请求。前两年我们没能批准,因为觉得相对复员来说,转业对他会更好。我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想法会发生改变。他接触了很多转业和复员前辈们的事件,了解了许多关于转业和复员的事实。但是我们错了,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后来我们知道,这世界有两种人,一种因为现实而活着,另一种因为梦。因为现实而活的人,常常会因为现实的风吹草动发生变化,而那种活在梦里的人,他们的信念很执着,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旋转,他们都不会变。而他,恰恰属于后一种。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去做,因为自己认为正确所以感觉值得。人是这样奇怪的捉摸不透的东西,出生的时候我们都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就变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告诉我说,转业和复员的政策他一清二楚。我没有对一些事物表达自己的观点,这并不表示我没有观点,也不能表示我对事物的一无所知。只是对我来说,复原或者转业,两个都一样,没什么区别。因为满足感和幸福感取决于你的感情,而不是物质。在哪个地方生活,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做什么样的工作,因为感情存在的人和因为物质生活的人,那是两个不同概念。因为在寻找到一个人之前,我的心一直在另一个地方,所以会觉得不安。因为不安,所以做不了其他事情。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事情只能证明我是一个负责任有能力的人,却不能证明我是一个开心快乐的人。我的心不在那里,我无法幸福。他说,在他找到她之前,他不会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还说,找到她,让她快乐,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愿望,也是他的梦想。”
  “那么,那个人是谁?”她问他。
  “我们也想知道,但是他不愿意说,我们也不好多问。”政委吸了口烟说道,“那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你不是未知的话,或者你和她是姐妹,双胞胎姐妹?”
  “这个,”当政委问及这个必然会问的问题时,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其实,其实我和落帜之间有点债务关系,我欠了他两万块钱。”
  “是这样?”政委将信将疑地问。
  “是,三年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因为生活困难,我曾向他借了这么多。现在打算还给他。”
  “三年前的话,那看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两万块钱在那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能将这么多钱借给你,看来你和他关系很不错。”说完这话他抽了一口烟,顿了片刻。然后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是一个浑身散发着特殊气息的人。我总觉得他不应该属于这个现实的世界,他应该生活在其他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也许你说的那种地方并不存在。与其站在他的角度让他生活在那样的地方,不如站在你们的立场让他改变人生哲学。但无论选择怎样,这个过程的本身就很难。因为人一旦有了习惯,就会按照自己的习惯走下去。也许有些习惯会很难,但他能在那里找到安全。
  是那样吗?
  是。正如你在你的习惯里会觉得安全一样,他也会在自己的习惯里感受到这些。
  得知这些已经是第三天的事情,她来这个营院已经两天了。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时间还没在我们察觉到的时候就这么过去了。这几天他们政委一直在开会。白天开,晚上开,吃饭的时候开,睡觉的时候开,一直开到现在。和她的父亲一样。似乎全天下的领导整天都忙碌于各种会议、政策和文件之间,却忘记了关心一些更加实际的事。
  很多人都好像他和我的父亲一样,看起来在关心别人,其实是对自己的事情乐此不疲。
  政委离开招待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到窗外不远处的训练场上身手敏捷的士兵训练军事技能。他们那么年轻,还有事情可做。
  我居然有个双胞胎妹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说,我的妹妹曾经和我现在要寻找的这个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如果他们之间的感情无可替代的话,见到我,他至少应该有特别的感觉。但是他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人不安。没有提起过关于她的一个字,行为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她的蛛丝马迹。就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那么他辞去工作又是为了谁?这个人在他心中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让他急不可耐地选择了复员。为了她,他甚至不曾考虑复员对自己带来的严重后果。
  她重又从包里拿出那本手抄本的《法国梧桐》,看到手心里的那片法国梧桐树叶,想了很多有关这本书的事情。她仿佛看到深秋的校园里那两只蝴蝶和平静如水的中央湖。他们一直在上面飞舞。
  走进一个人的生活需要时间,但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还站在他的世界外面。就像手中的这本书。我看完了它,却只能说明我记得几个人的名字和几个故事情节。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很多。我们时常产生错觉。
  “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一本书?”
  “我的心里总有一些人和一些事,因为放不下,所以写了出来。”
  “那么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不知道,只是感觉应该把它留在那儿,所有就放下了。可能因为未知的关系,她特别喜欢里面的东西。因为太喜欢,所以没有给她。”她说,“始终要和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保持距离,热情才不会削减。”
  “她喜欢热情的东西?”
  “是。”
  “那么也就是说,你把这本书送给我是因为感觉?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其他的原因。”
  “没有。”
  “你相信感觉吗?”
  “相信。因为它很直接,来源于血液。”
  “但我觉得你是想了结一些东西,你以为你把这样的一本书送给我就可以把她忘记。”
  “也许曾经有这个意思,但我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只盛容值得记忆的东西,我不想把错误的东西一直放在那里。也许有些人曾在心里占据过一些位置,但那是错误。错误的东西最终都要被纠正。”
  “我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有可能不会看。”
  “没关系,这是你的事,和我无关。”
  她还能想出来他说话时的样子,但是已经忘记了是什么时候。
  她用手轻轻抚摸书的扉页,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一直觉得人有一种特别的机能,这种机能我把它称为感觉。看了这本书之后,她不仅知道爱情和性别无关,并且觉得那是一种和时空也无关的东西。爱是一种基因,正如人的感觉一样。我感觉应该来到这里,所以我来了。我感觉你是一个温暖的人,所以愿意和你亲近,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我感觉我应该去陕西,所以我要去那里。
  我要把幸福从感觉那里夺走,让它变成一种感受。感觉是心灵深处一种虚幻的梦,有太多的幻想在里面。你看不到它,也摸不到它。感受是一种经历,就像拉着你的手时一样的实在。
  
  拉着你的手的我
  在拉着你的手的世界
  拉着我的手
  
  我们的手紧紧地拉着
  拉出的那个世界
  
  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手机响了。三年前手机铃声调成secretgarden的thesongfromsecretgarden之后,一直再没有换过。对音乐也逐渐失去感知。有自己喜欢的音乐及歌手,听到能够带动神经的音乐也会刺激到神经末梢,认为不错。但是已经过了那个听到动听的音乐会伤感,看到感人场面会流泪的年纪。她已不是校园里那个开朗健谈活泼可爱的美丽女生,站在满是男生的操场中间手舞足蹈。从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很多东西都已经发生改变。包括自己的习惯,欣赏的人和想做的事。留在精神上的东西不是很多,在时空的交错中慢慢地沉淀,渐渐地什么都会没有,变成一种安静。
  电话是默沉打过来的,她没有接。默沉的爱是安全的,过于安全的爱让她感到一种负担。正如满不在乎一样,一个人如果对你太好了,也会变得繁琐。她忽然觉得异常的烦躁和狂乱,抱头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拿起手机将默沉加入了信安易的黑名单。这不是她的本意。因为太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思维几乎没有过多地在这些事上停留。几分钟后她站起来,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以为是小王,走过去开门。打开门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默沉。但是她没有丝毫意外,眼神里平静得像水一般。
  于是我们开始相信,有些人的青春很短。只消经历一件事情,她的心就会死亡。
  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孩,她和她美丽的青春就这样一点点地消耗着,默沉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好像自己的某个器官出了问题,支配自己身体机能的器官让自己呼吸并且给予自己力量。就是这样的东西一直在他不能到达的地方流浪,却无法医治,牵动着他的心。
  “是你。”她轻声对他说。
  “是。”他说。
  “进来吧。”
  他跟着她走进屋子,看到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她。没有妆,头发零乱,衣物折皱,皮肤暗黄。
  他说:“没有见到他?”
  她说:“是。”
  “那么,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她想了想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必须要去陕西。”
  他没有说话,点燃一支雪莲吸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他。
  “这个不重要。我想要告诉你的是,虽然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只要努力了就有可能做到,但不是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到最后都有结果。你知道吗?”
  “是。可是我的心安静不下来。你也知道,我欠他一些东西。”
  “不,你不欠他东西,你欠自己的太多。”
  她不说话,低着头。仿佛无话可说,又仿佛说出来也是多余。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默沉吸了一口烟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看着他,还是低头不语。
  然后他问她:“你肯定见到他之后,你的心能安定下来吗?”
  她没有即刻回答他。他知道,她的基因里流浪的东西太多,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她时常会觉得寂寞,因为血液里缺少让她感到安全的东西。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他问她。
  “不用,你不用担心我,我会自己处理的。”
  “你身上还有钱吗?听你爸爸说出门的时候你们大吵了一架,他收走了你的信用卡。这样大强度的行为可能需要很多钱。吃饭、住宿、车票。出门在外,抬手动脚都是钱。”
  说到钱,她突然感到自己还活着。还需要吃饭,需要买票坐车,需要找地方睡觉。卡里的存款,除了还给落帜的两万,已剩得不多。
  “你打算怎么去陕西?”
  “坐火车。”
  “你可从没坐过火车去那么远的地方。”
  “没什么,会习惯的。这三个多月来我已经习惯了很多东西,以后还会习惯很多东西。人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自我调整的,这是人的本能。所以不用担心,没有谁我们都可以活着。再说,别人都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做?”
  “我帮你订机票吧。”
  “不用,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订了我也不会坐的。”
  “那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吧。我这样,但是我不想看到你也像我这样。”
  “那有什么办法,与其让身体回去还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完这话他笑了一下,抽完剩下不多的烟。然后他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陕西?火车票买了吗?”
  “还没有,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没什么,我自己做就可以。”
  问服务员要了X单位政委的军线,她直接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正好是他。她问了落帜现在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手机、固定电话,亲戚家、邻居家、朋友的电话,电子邮件,现在使用的QQ、MSN等,他几乎还想要到他现在使用的银行账号。但是几十分钟的对话过去之后,她没有要到她想要的东西。政委说,落帜办完手续后就失去了联系。仅有的几个联系方式全部宣告失效。复员不同于转业。现在他是自由身,想做什么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干涉。
  “他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他离别人太远,没有你问的那种朋友。”
  “也就是说,虽然他当过兵,曾经在这里工作。但这只能说明他来过这里,并不能说明他留下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
  挂断电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默不做声。从小在部队院子里长大的她,对这样的事情已司空见惯。她知道,在所有当兵的人里面,最不容易的就是那种异地当兵上了年纪还不曾结婚的人。不管是转业还是复员,他们的结局就是这样。要找地方安定下来,熟悉的地方没有条件,回到家里一切从零开始,要找工作,因为背景和底子太薄,找个适合自己有发展前途的职位难如上天,还要买房子、结婚、照顾家庭,要花很多钱财,要找很多关系,要走很多弯路。而这些,都以消耗掉宝贵的青春为代价。有些人用自己宝贵的青春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略有成就。而有些人却一直在为安定下来继续生计而忙碌。当过兵,似乎只能证明你当过兵。你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你孤伶伶一个人。来的时候一个人,在的时候一个人,走的时候仍然一个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觉有些心痛,人的命运是这样不同。从一出生就注定这一辈子要走的路,这即是命。
  这是命运吗?我们所说的命运?
  她站起身来对他说:“走吧。”
  “去哪里?”他问她。
  “你回家,我去陕西。就这样,我们各自去各自要去的地方。”
  “这次你可别再想着从我身边逃跑了,我已经被你甩了两次,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还是回去吧,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值得你去做,别在我身上浪费的太多。”
  他没有说话,对她淡然地笑了下,提着包,跟着她走出门去。
  车辆行驶在宽阔的安宁渠路上,她看到周围渐次生长的楼层和农庄。雪很厚,一切都在沉睡。单调的生命所要面临的命运。我和你。我们这样面对着自己的青春。义无反顾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这样疲累,却还要抬头面对这样的世界。
  看到25路公交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个在地下通道遇到的中年男人。他语无伦次的表达和他悲惨的命运。他的消失让她觉得不安,仿佛心头掉落的一个东西。心里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随便掉落一样就会出现很大空缺。她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旁边这个开着黑色宝马的男孩。他做事情认真的样子和他健康阳光的脸。她一度想把自己交给他,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跟着他走。走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的心一不小心就去了别的地方。
  他问她,这周围的地是不是有些浪费?应该建一些住宅区或工业园之类。乌鲁木齐已经没有方向发展,这里倒是个投资的去处。买些地,几十年后,这里一定是个中心。
  她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是那么现实的一个人,站在这么一个现实的世界。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征服这个现实世界。他本可以过其他的生活,却怎么也和我一样,做着这么不现实的事情。
  她叫了他一声,默沉。
  “什么?”他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期待。
  “不要这样了,按照你父母的要求做。和她在一起,过你应该拥有的生活,好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这个帅气的男孩他的眼睛里少有的固执与执拗。不消说过多的话,再说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改变。因为知道有些事情不在人力所及范围之内,很多时候我们选择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说,“能不能开慢点。”
  “什么?”他问她。
  前两天在地下通道认识了一个中年男人,本来住在我的隔壁,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却不见人了。你开车慢点,说不定可以在某个角落看到他。
  “是要找他吗?”
  “是。”
  “有什么关系?”
  “也没有什么关系,觉得和他有关,心里很不安。”
  “那我们四处找找吧,我开车在周围随便转转。”
  “不用。开慢点就行。”
  “好的。”他说,“不如,我们过两天再去陕西吧,先找个酒店住下来,找找看。”
  “好。”
  “如果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尽力了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是如果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看到所爱的人开心地笑,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没有什么比爱人快乐更值得让人高兴了。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能看到过这些。距离上一次她微笑的时间仿佛已经隔世。是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抑或从未发生。他已全然不知。她波澜不惊的神情没能说明她的成熟,却平添了她站立在这人世的凝重。
  默沉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熊和猪的故事。熊笨还是猪笨。熊对猪说,猜猜我口袋里一共有几块糖,猜对了十块全都给你。猪想了想,歪着头告诉熊说,我猜六块。
  说完,她开心地笑了下。他也跟着笑出声来。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但美丽的东西总是过于短暂。
  他们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从安宁渠路走上来。车子转过迎宾路的转弯时,她睡着了。静静地安然睡眠的样子,仿佛世界沉睡时她的微笑。她的世界开始变得安静。她这个孩子。
  他把车停在友好酒店门口的停车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他看到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想起她赤脚走在雪地里的样子。孤单单的一个人在漫天的飞雪中行走。在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下雪的时候她总是会一个人去塞里木湖,绕着美丽的塞里木湖走上一圈,直到双脚开始变得僵硬。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疼惜的无能为力的东西将他紧紧包裹着。却无能改变什么。他的世界就在这里,他却抓不到它。他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身体冰冷而凄凉。他想,她是不期依赖的人,从没有停止向前的步伐。但是她很脆弱。只要碰到她心里那些脆弱的东西,她的整个人就会变得粉碎。
  进酒店是五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五十分钟以后她从梦中醒来。看到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梦里看到过这样的脸,包容而充满希望的神情。她爱过这样一个人,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爱过这样一个人。
  我爱过你,却仿佛是在梦里。
  在五楼的电梯口,她看到一个外形俊朗的男孩走进来。穿着深红色的长靴,靴帮上镶满了闪亮的金属扣。牛仔裤的下摆装在靴子里面。时尚的背头,乌黑粗长的鬓角。白皙的脸上散发着帅气的光茫,浓重的眉毛一直向上。一只耳朵带着银色的耳钉,另一只是金黄的耳环。是注重仪表的人,外形上有修剪的痕迹。装扮的大胆,表明他是那种随心所欲的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随心所欲,更证明了他内心的挣扎。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也曾吸引过她的目光。
  父亲打来电话,她挂断了。
  他们在友好酒店要了两个房间,相邻住着。在很高的楼层上,可以看到城市里很远的地方。视野开阔,居高临下。想给她做些事情又不能放开去做的思维一直让他很矛盾,哪怕是买几件简单的衣服呢。但是一想到她的脾气,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些想法。能够和她在一起陪着她照顾她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哪怕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远远地看着呢。但是他连这些都做不到。尽管他这样站在她的面前,但仍觉得她在别处。她是他的全世界,但是她的世界离他太远,他无法进入。
  他扶她走进屋子,替她脱了鞋子和外套,让她躺到床上。然后闭上房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她从梦中醒过来,看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棉被上放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袜子,鞋子也被擦得一干二净,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儿。有一种清淡的洗衣粉香味在屋子里蔓延。还有他身体里散发的淡淡的香水味道。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只是被她忽略了。
  父亲再一次打来电话,她接通。
  “你现在哪儿?”父亲问她。
  “乌鲁木齐。”她说。
  “去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你那天打电话什么事?”
  “没什么。”她顿了一下问他,“你原来有两个女儿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就是说我真的有个双胞胎妹妹?”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不用再找了,她死了。”
  “什么?”
  “我知道,你也曾像我一样寻找过一个人,只是后来你放弃了。也许你并没有放弃,但是你不再努力。她说,前年的一个冬天,她的屋子着了火。她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那么知道了。好了,爸爸,没事的话我挂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也许落帜是最早知道她有双胞胎妹妹的人,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想到他站在门口看她的神情,看到只穿着短裤和吊带背心的她站在自己面前。有一些时间他很安静,静静地站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灰暗的灯光穿过他忧郁的身体,冻结成一副图案。他说,我感到自己似曾来到梦中,看到梦中你美丽的脸。然而当我一伸手,一切都已经破碎。原来一切本来就不坚固,你我只是在梦境中彼此相爱。我们都时常感到寂寞。有些人寂寞的时候想到别人,有些人寂寞的时候想到自己。这种寂寞的感觉就像风一样,有的离开了,有的却占据了我们的生活。
  你是那种在寂寞的时候首先会想到自己的人,你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很容易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你需要一个人。一个既能给你爱又能让你打发寂寞的人。如果两者不能兼得,你情愿选择后者。这是你的性情,与我无关。
  然而,我的爱在你的背叛面前。走得那么快,快得和闪电一样。我还没准备好将你忘记的时间,你就从我的心里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彻底,不留一丝痕迹。
  我感谢你,感谢你做的一切事情。和我有关的,或者毫无意义的爱与伤害。都没有关系。她想到那天晚上隐藏在他的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绝望而无奈。那种表情在几年前他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曾经出现过。在六点告诉他这些事实的第二天晚上,村子里所有的传言都得到证实。
  他没有放火。因为他知道,玩火之人必将自焚。我们不需要做这些。
  或者也许,我从未爱过你,我只是在梦里这么做过。
  默沉发来短信,问她有没有地下通道那位大叔的照片,她想起来前几天在商场给他买衣服时照过的一张,用彩信给他发了过去。
  她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雪花那么纯洁,空气那么新鲜。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高处的某一个圣地飘落下来,与城市的霓虹交相呼应。模糊的灯光。疏稀的人流。孤独的天桥。用眼睛可以看到的没有秘密的地方。到处散发着生命气息的这样的城市。这么美丽的世界。
  无事可做的时候,顺手拿来报架上的报纸。这城市里大多数人每天必然摄取的精神食粮,对她来说却没有丝毫吸引力。想到很多人每天早晨起床吃早餐前必做的就是这件事情,不觉感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不经意间,在乌鲁木齐晚报和晨报一个醒目的位置上,她看到一则寻人启示。旁边印着她的相片。看到下面的联系方式时她才明白过来。手机是默沉的。他又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情。
  从酒店出来后的第一件事,他立即到西虹路、友好路和北京路,将先前所有印有已知照片的传单收集起来烧毁。付给发传单的人报酬,告知他们他要找的人已经找到,并表示感谢。尽管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但是找到她的想法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他顾不得这些,一来到乌鲁木齐就按照自己处理事物的方式做了。他的方法没有错,不久之后就有人给他打电话了。于是他才在X部队里找到她,并把她带到自己身边。他托人从火车站买了16号去西安的火车票,到报社讨论了寻人启示和作废声明的有关事宜。买了一些她喜欢的食物,然后驾车上了外环。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午夜一点,在乌鲁木齐的这个时间段。人们都不曾休息,一切仍川流不息。他看
  到在已知黑漆漆的房间里,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到他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一脸的疲倦。
  “怎么还不休息?”他问她,然后脱掉外套坐在她对面的床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她说。
  “什么?”他反问。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自己的相片出现在这些地方,不喜欢这种做法。”
  “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不再逃跑才行。”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因为我,你也很累了吧,早点休息。”
  她刚要起身去卫生间,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么用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对一切已然无所谓的她,说:“不要再这样了,好吗?就算不为我,你也该替你父亲着想。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年纪也那么大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她用力甩掉他的手,告诉他说:“二十七年了,他除了关心他的仕途,他关心过我吗?家庭环境再好有什么用,父亲职位再高有什么用。我要的不是这些。他不了解我就好像我无法走进他的生活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却相隔太远。放心吧,他会没事的。他的痛不在我这里,在另外的地方。我了解他。”她边说边朝卫生间走去。
  “那个中年男人的寻人启示明天就会见报了,你放心吧。刚刚上外环的时候给你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鸭架,你多少吃点吧。你可以放弃一直给你买食物的人,但是放弃自己喜欢的食物是不明智的。我走了。早点休息。”说完,他走出她的房间。
  我们都碰到过无能为力的事情,然而在爱人的事情上我们最无能为力。我们可以解决好工作上和生活上的很多事情,但是对于所爱的人,我们却束手无策。
  
  回来吧,我的爱人
  你走得太远了
  你去的那个地方没有人烟
  
  回来吧,我的爱人
  你去的那个地方太远了
  那里没有人烟
  
  关掉灯,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看到窗外飞逝的飘雪。乌鲁木齐的冬天的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这个无人的角落。他手里的烟支一根接一根地熄灭,又一根接一根地点燃。
  天黑得太晚,黎明尚早。
  天微亮的时候他来到她的房间。房门虚掩着,有微弱的灯光从楼道里渗进来。他打开灯。一切都在他的担忧之内。昨晚买给她的鸭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她不在床上,不在卫生间,也不在楼道。她不见了。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道:回去吧,默沉,别再为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人付出了。一直以来我只是一味地从你身上获得,却从来都没给过你什么。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有一件能让我快乐。请原谅我。相信我。我也曾那么渴望得到幸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到它。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尝试,但看不到的东西还是看不到。我觉得很辛苦,不想再努力了。对不起。对我来说,幸福在别的地方,我想把它找回来。你也到别的地方找你的幸福吧。你是个好人,远处会有幸福等着你。相信我。不用再找我了。一个人如果真的想走,是留不住的。
  他拼命地拨打她的手机,但传来的却都是停机的消息。他穿着拖鞋疯了般跑出酒店。赤裸裸站在冰冷的世界里。看到冬季的清晨乌鲁木齐的黎明,天边泛着曙光一样的东西。
  她走了。像从前一样,她又一次从我的身边逃走了。也许我从不应该离开她,一直陪着她。到天亮,到死的那一天。即使她不愿意,但是他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他找到一家移动公司,蹲在那里抽烟。看到自己赤脚拖着一双拖鞋。雪白的脚趾已经僵硬。冷空气顺着裤管往肉里渗。心比身体还冷。两盒雪莲抽干净之后终于有人打开店门。但是替她交了话费后他才知道,她的手机并没有停机,是她有意设置的。一个人的生活太久了,会觉得身边很多东西都很繁琐。不想和人联系,不想做事情。亲人无所谓,朋友无所谓,爱她的人也无所谓。举手投足都觉得麻烦,性情变得非常浮躁。在一个人变得任性不理智的那一刻,世界上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忽略。
  他开车去火车站,在那里整整逗留了两天。他花了两天时间在那里找她。在每一个候车室里穿梭。来回出现在乌鲁木齐火车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天地神灵都能够看到他的认真与执着。他也可以看到我们。但是他看不到她,因为她不曾来过。
  一个不曾来过的人,你等不到她。
  两天后。雪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出头来。乌鲁木齐午后的阳光洒在她单薄的身上。她静静地站在火车站广场的中央。抬起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晕倒在地。
  他死了。身上穿着她给他买的深红色夹克,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相片。相片里的那个人是落帜,十几年前的他。稚嫩的小小年纪的他。穿着一件浅黄色T恤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在初春的阳光下。绽放着花一样的微笑。那时的他的脸上曾经那么开放。那时的我们年幼而无知。他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去世了。在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有个人去世了。他从一个熟悉的地方走来,却已经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他躺在那里的姿势很安静。他安静地躺在安宁渠镇的派出所里,浑身僵硬。
  他死了。死了的人就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我们不必等待。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火车站售票厅的一个角落里。感觉到的周围全是人。闹轰轰的无法言喻的世界。这样的世界的一个角落坐着一个女孩。她顺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胁,身上的包还在,于是以为自己就地睡了一觉。低头看到穿着各式各样鞋子的人不断从自己身前走过,匆忙的脚步一刻也不曾停止。那么多来去匆匆的人,我也不过其中一个。感觉到旁边有人的时候,看到一边一双穿着深红色长靴的脚。这样的一双靴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外形俊朗的男孩站在她的旁边微笑。
  他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想了想,搜寻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记忆才记起来,“是友好酒店电梯里的那个小伙吗?”
  “是。你好,你刚刚晕倒了。是我把你从马路上背进来的,一直在旁边看着你。”
  “谢谢你。”
  “没关系。好点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低声说。
  “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现在火车票特别不好买,我也正好要买票。想了想,人那么多,等排到跟前估计连站票都没有了。不如买高价票算了,也贵不了多少钱。”
  “你是要去哪里?回老家吗?”
  “不是,我家在伊犁。”
  “那这是要去哪?马上都快要过年了。”
  “知道。去见一个朋友。你要买票吗?反正都要买,顺便也帮你买了。你是要去哪里?”
  “陕西,西安。”
  “我也正好要去那里。不然,我也帮你买了吧。”
  说话的当间她打开包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两点。打开钱包才知道,里面剩下不到两百块钱。连买张普快硬卧的钱都不够。她看了看那个小伙,告诉他说,“不用了,谢谢你。”
  小伙子问她:“是钱不够吗?不够我可以帮你垫上。”
  “不是。”她低声说道。
  “没关系的,不用还,也没有多少。”
  “不用了。真的很谢谢你,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下次再见。”
  “那好吧,后会有期。”
  看到那小伙子的身影越走越远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个人在身边也挺好。但是这种想法只在脑子里保持了两秒,随后就消失了。听到肚子一个劲不住叫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两天来,她一直跟着他,看到一些陌生的人将他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才知道他没有解脱,他将自己永远束缚了起来。
  走出售票厅,她看到屋外广场的台阶上雪正在融化。打开信安易里的拦截记录,里面全是默沉的电话。满满地翻了十几屏。短信也很多,主要是让她看到后跟他联系的话。
  她没有打电话过去,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店随便吃了点东西。独自一人朝旁边的银行走去。令人奇怪的是,卡里竟无缘无故多出了十万块钱。到大厅的多媒体自助终端上查询详情才知道,钱是前两天默沉打给她的。她在大厅里捡了一个靠角落的椅子坐下来,将默沉的电话一个个删去。突然看到默沉的一条短信里说,叔叔告诉我,你走的时候和他大吵了一架,信用卡也不要了,估计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怕你在外面不方便,就让我给你打了十万。钱不够的时候就用吧,如果用完了再告诉我。我虽然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但还是很希望。
  三十分钟过后,她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给默沉。然后从大厅走出来,抬头看到乌鲁木齐灰色的天。她说,也许因为有你我才能够活到现在。但是活到现在,我一直没能感受到快乐。我虽然知道没有你我可能会变得很糟,但是我真的想一个人把这件事情做完。然后她看到拦截记录里默沉刚刚拨来的几个电话。
  默沉来短信说,我把车票放在售票厅正对面马路上的那家商店了,名字叫Y商店。今晚八点十三分的火车。你取票的时候说你是已知,然后把它拿走。我走了。这是我临走前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情,我希望能将它做好。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然后我们看到,在离她不远的停车场里,默沉熄了烟,背对着她进了驾驶室。车子转了个弯,朝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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