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生
　　
　　 我是在长门桥上遇见暮生的。当时我正坐在桥上计划着离家出走，而暮生就那样踏着夕阳朝我走来。
　　 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清凉亭怎么走。我漠然地望着他面带微笑的脸，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他突然笑了，转而说：“你似乎心情不好。”
　　 “关你鸟事？”
　　 “喂，暮生，不要问他。神经病。”站在他身后的瘦高个子男生插嘴嚷了一句。
　　 他回头冲他笑笑，又转过脸对我说：“你肯定是知道的，就好心告诉我们啦。问过很多人，他们都没听过那个地方。拜托你了！”
　　 “我脸上写着我知道吗？”
　　 “写了！”他竟然跟我较真儿起来，摆出一脸灿烂的笑如是说。
　　 “不要惹我，我不想打人。”
　　 “如果你打我就会告诉我清凉亭怎么走，那我让你打。”他这样说着，脸上仍是挂着笑。
　　 我愣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无视他的存在。
　　 “喂，求求你好心告诉我们啦！”他又念叨了一句。
　　 高个子男生闻言，终于摇摇头折身朝等在一旁的另两个人走去。
　　 “那你带上我！”刚说出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就算我再怎么担心离家出走后会遇到的各种危险，但我也不该随便向一个陌生人求助。一时间，老爹的软弱形象在我心中陡然清晰起来，我不由得想起老妈曾说的那句：你们父子俩就是一个德行。原来徐子阳跟他老爹一样，都不是个男人。老妈呀老妈，真是一语中的。
　　 “行。”他突然应了一声，摆出一脸和善的笑望着我。
　　 “需要带啥，我回去拿！”我一面鄙视自己是软骨头，一面为暮生的爽快感到高兴。
　　 “只需要你这个人，别的不用。你回去了，估计也不会再来。”
　　 “你怎么知道？”我惊了一下，不由得怀疑起他的目的来。
　　 “我站在你身后时听你念叨着去了清凉亭之后去哪儿！”他说完又笑了，转身冲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听到他的话，我顿时低下头不敢看他。这种丢人的事儿居然被他发现了，真逊。幸而他们沉浸在找到路途的喜悦中，几个人都已忽略了我此刻的表情。
　　 清凉亭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去过，那里很荒凉，除了一个破旧的亭子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的历史。父亲说过，清凉亭是去世外桃源的必经之路，找不到清凉亭，也就到不了世外桃源。
　　 我一直觉得他很傻，整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因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世外桃源，那一切不过是他内心的错觉。
　　 暮生把我带到那几个人面前，一一向我介绍。那个瘦高个子的男生叫林牧；同行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们喊他小叔，虽然看起来年纪一大把；剩下一个魁梧的白脸男人，他们喊他大头。除了暮生以外，另几个人看起来都极不友善，特别是林牧，一直瞪着眼睛看我，好像很不爽一样。但这也不是很要紧，老妈平日里和老爹吵架后，也都是用这样厌恶的眼神看我，我早被盯习惯了。
　　
　　 2、距离
　　
　　 暮生一直在说笑，而那几个人却一直紧绷着脸，好像暮生说的不是笑话，而是什么沉重悲伤的故事。他笑得越开心，他们的脸色就越难看。我疑惑地看着这群怪异的人，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喂，徐子阳，你也觉得不好笑吗？”暮生见我没反应，没来由地问一句。
　　 “他们不也没反应吗？”我颇为好奇地回了一句。
　　 “他们脑子不好使。”暮生笑哈哈地说。
　　 “喂，暮生，够了！”林牧皱着眉头嘟哝了一句。
　　 “抱歉抱歉，我以为你们已经习惯了。”暮生嬉皮笑脸地说。
　　 “发生了这种事，我们也很难过。你能正常点吗，像正常人一样安静点。”小叔黑着脸插嘴道。
　　 “小叔，你再婆婆妈妈，我就喊你大叔。老大不小的，没人要还不让喊叔。”
　　 “你这混小子，都说了喊大叔没姑娘肯跟我，你还嚷嚷。”小叔说完伸腿踹了暮生一脚。
　　 暮生又笑嘻嘻地冲我说：“徐子阳，我跟你说，他这人特好笑……”
　　 “暮生，如果你哭，我保证不像说林牧那样说你。”大头又插嘴道。
　　 暮生顿时止住脚步，回头望着他，好半晌才说：“你们就那么想看男人哭啊，那叫林牧来，他那天不还哭得死去活来的。”
　　 “暮生，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这样林语会难过的。她死了，死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林牧皱着眉头，神情悲伤。
　　 “……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哭不出来。”暮生收起了笑容，眼神蓦地变得荒凉。
　　 随后，他仍是笑了，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几个人都沉默了。
　　 许久，暮生忽而扭头对我说：“徐子阳，让我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吧！”
　　 我点点头。暮生便又笑了。
　　 他转身冲他们做了个手势，随手丢下背包，便独自朝着日沉的方向走去。我也随之跟了过去。
　　
　　 3、信仰
　　
　　 早秋的风有丝丝冷意，暮生沉在微光里，许久不言语。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冷不丁问我。
　　 “因为无家可归。”
　　 “既然家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出走。”我以为暮生是在嘲笑我，但他此刻的表情，却是哀伤的。
　　 “还有房子！也许守着房子，就还有家。”
　　 “哦！我懂。”暮生应一句，再无话。
　　 “你们呢，在进行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不，我们有目的地。”
　　 “哦！”
　　 “其实没家也不要紧，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个家。有我们就有家，即便没有房子！”
　　 “嗯？”
　　 “这是林语时常说的话。”暮生顿了顿，又陷入了沉思。
　　 “你很在意她？”
　　 “她是林牧的妹妹，多年前遭父母遗弃，后来遇到被人贩子拐卖后逃走的林牧，所以和他一起逃离了那座城市。林牧认她做妹妹，和她一起熬过了许多年。后来他们结识了我，然后是小叔和大头，我们一直都结伴同行……”
　　 暮生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耐心地等待他调整好情绪。阳光渐渐褪离。看着他目光深邃的眼，我蓦地想到了我那软骨头老爹，他也曾露出这样的目光和我说话。就在他们准备离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把我叫到一旁，问我有何打算。
　　 “林语……是在前几天的事故中离开我们的。我们五个人说好要去同一个地方安营扎寨，好好生活。那天……我们遇到了山体滑坡，林语就那样被埋在了那座山下。”暮生终于说起了林语，但他的神情仍是那样悲伤。也许他们以为他说出来之后心里会好过一些，但他的心仍旧留在了那里。
　　 那座山叫桃林山，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前阵子我看过相关的新闻，确信发生山体滑坡的就是桃林山。
　　 “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个家。如果我们都不在了，怎么还会有家？徐子阳，你说我们还有家吗？”暮生突然念叨了一句，转而用那种荒凉的眼神看着我。
　　 “有。在你们心里就有，虽然林语已经不在了。”
　　 暮生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紧接着大笑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带上你真不错。”
　　 “带上你真不错，带上你真不错，带上你真不错……”暮生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旋。原来，这个世界还是有人希望我活着的。
　　 他没有和我说起他自己，只说大头家里破产了，闹得家破人亡，在逃债的时候遇见了他们，所以就和他们一起走。还有小叔，似乎也是因为某种原因，只身寻找他们准备前往的目的地。说到最后，暮生仍是笑着拍了拍我说：“我们都失去了家，但我们有了新的家。林语……她一定会跟着我们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朝我身旁看了一眼，就好像他说的林语就在我们身边。我有些茫然。曾经，老爹也说过相似的话，他说人死后会有灵魂，而灵魂会一直留在他想要停留的地方。我不知道暮生的话为什么会让我这么频繁地念起老爹，但这个感觉，总觉得似曾相识。
　　
　　 4、旅行者
　　
　　 清凉亭其实就在桃林山的背后，从长门桥走过去花费不了太多时间。但暮生说，我们要在到达清凉亭之前扎好帐篷休息一晚，最后一次感受这俗世烟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开心，就好像要告别这个世界一样，怀着一种虔诚的感恩的心，没有丝毫怨念。纵使曾经的生活再痛苦，他们也依旧在这袅娜的炊烟中笑了出来。
　　 帐篷扎在某家荒废的稻田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旁傻傻地站着。帐篷附近有一个小小的荷花塘，只露出一小块可供取水的地方，水清无鱼。
　　 在他们准备晚饭的时候，附近村子的姑娘来这荷花塘里洗菜，见我们在一旁的稻田里扎了帐篷，也只是疑惑地看我们一眼，并不多言。她走后没多久，一群孩子叫喧着跑来看，像是参观大熊猫一样对着我们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孩儿推了推一旁的女孩儿说：“那不是你家的田吗，快去赶他们走。”
　　 女孩儿只是愣愣地站着，满目疑惑，始终没开口说话。
　　 暮生笑眯眯地朝他们走过去，顺手给他们递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糖果。那些孩子马上笑嘻嘻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开始按人头分配。胆子大的几个还走过来瞧了一眼我们的帐篷，问了几个他们没见过的东西。待暮生回答完之后，他们都笑嘻嘻地跑开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暮生露出了一种我不曾见过的微笑。后来他和我说林语很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说他们单纯可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再次望了一眼身旁的空旷地带。我恍惚觉得，那个叫林语的女孩就在我身旁，只是我看不见。
　　 许久没有在晚上出门，也从不曾独自在外露宿。半夜我起来的时候，见暮生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帐篷外，抬头仰望着星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站得笔直，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如一尊雕塑，带着许多沉重而悲伤的故事不希望被人读懂。
　　 “徐子阳，你睡不着吗？”他没有回头。
　　 “嗯。”
　　 “想家吗？”
　　 “不想。”
　　 “如果你愿意，你还有个家。”暮生说完扭头冲我笑了，接着又道一句：“这个家接纳所有无家的人。”
　　 “这是林语说过的话吗？”
　　 “你很聪明！”暮生说完又笑了。每次说起林语，他的笑总是变得很不一样，深情而甜蜜，仿佛那个人从未离开。
　　 “你们要去哪里？去了清凉亭之后去哪里？”我问他。
　　 “是我们。”
　　 “那么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世外桃源。”暮生笑着答。
　　 “什么？”我惊讶地望着他，觉得他一定是疯了。想不到这个世界真的有人和我那傻老爹一样，居然相信着世外桃源的存在。
　　 “清凉亭附近就是世外桃源的入口，穿过那个山洞，到达的地方就是世外桃源，那里……”
　　 “谁告诉你的？”
　　 “一本书上说的，所有的地名都对得上，不会有错……”
　　 “那本书是不是叫《旅行者》？”我心灰意冷地问了一句。
　　 “你看过？”暮生有些喜出望外。
　　 “那是我老爹写的书，我没看过，但听他唠叨了许多年。”
　　 “这么说你去过世外桃源？书中，他写到他带着儿子去了世外桃源……”
　　 “暮生，忘掉那本书，忘掉那个虚假的故事……”
　　 暮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蓦地，他笑了，摇摇头说：“徐子阳，你骗我，你这个人，怎么能打破我们的希望。”
　　 “那个希望是虚假的，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你闭嘴，如果它不存在，为什么你老爹要写？林语……她又是因什么而死？”
　　 我沉默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你说话！”他气愤地瞪大了眼睛，此刻的表情，和母亲骂我时毫无差别。
　　 “没有世外桃源……”
　　 还不等我说完，暮生就一拳头砸在我脸上。我没有还手，仍是说：“你被骗了，被我老爹心中那虚假的幻想所骗。”
　　 又是一拳头。
　　 “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林语……”暮生挥舞着手臂哽咽着说。
　　 “我老爹说，要死的人谁也救不了。人的命，天注定……”
　　 暮生再次挥拳砸过来，我感觉到嘴中腥咸的味道弥漫在舌根。
　　 “徐子阳，有种你就像个男人一样跟我打一架……”暮生突然吼了起来。
　　 “等你发泄完了，我会打回来的。”
　　 听我这样说，暮生突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蹲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痛苦地说：“我们走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5、世外桃源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来，就被暮生和林牧的争吵声吵醒了。我爬起来听他们吵架，大意是林牧决定打道回府，回到他们最近一次离开的城市生活，一切重新开始。而暮生，却坚持去清凉亭。
　　 原来他和他们说了，那本书里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一个软骨头男人的幻觉。但我知道，暮生一定没说起那本书是我老爹的遗作。就在他和老妈离婚后没几天，他就抱着他的世外桃源投河自尽了。这个软骨头男人，到死都是用女人最爱的方式，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林牧没有冲进来打我，所以我知道暮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但其实我并不介意他告诉林牧，也不介意和林牧打一架。虽然他确实比我高，但看起来瘦小的我，平时却总在和人打架，且从没输过。我一度很厌恶老爹没骨气，整天被一个女人教训。但他死的时候，我却哭得最伤心。而我那有骨气的老妈，折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