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热烈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的眼睛依旧停在远方，天与海的交界处是让人无言的苍茫，它让我忘记自身的存在，忘记世界正以纷繁的状态呈现。人群的喧闹早已隐去，我的眼中只有海，起伏的海，苍茫一片的海。
　　 班德瑞的曲子，轻轻地在车内飘来荡去，合着海浪的声音一起一落。我没有转头去看他的眼睛，那发亮的眸子随时会跳出一种可以燃烧的东西，在瞬间上演精彩的故事片段。
　　 “风的诉说”包围着我，对于音乐，我近乎痴迷地爱着。烟可以不抽，咖啡可以不喝，惟有音乐不能不听。对于它的依赖多少有些吸毒的味道，如果一天里听不到，我会变得烦躁不安甚至失眠。让我不解的是身旁这个男人竟会和我一样痴爱音乐，恋着班德瑞神秘的调子。而更要命的是他身上流露出的许多东西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有时他冒出的一些话和想法简直是我的自言自语，这让我不由得怀疑前世与他是不是同为一滴水，或是同一个庙里念经的和尚。我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欣喜地瞪大眼睛，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刚要这么说。后来，在他面前我索性长时间地保持沉默，间或点点头或轻轻“哦”一声，任他的话语包围着我。这种感觉特别亲切，不，确切地说是一种零距离的审视和倾听，是另一个自己的独白。不同的是这个声音是男性化的，略有些低沉，带着磁性。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终于忍不住问。
　　 “我在听音乐。”
　　 “我知道你在故意逃避我，你能感觉得到我的目光，还有我，赤裸裸的眼神……”
　　 我无声地笑，为他如我一样直白的话语。他的喘息在耳边，被他的目光灼伤的脸此时微微热起来。我突然推开车门逃了出去。
　　 秋天的沙滩，细碎，微凉，潮湿。海风疯狂地撩起我的风衣、长发，填满的心终于有了空隙，凉凉的，如秋日黄昏的雨丝在飘荡。我知道这样待他多少有些残忍，认识他近一年的时间，他默默地爱着我，爱到无助，爱到恐慌，爱到没了自己。而我却毫不客气地在这些爱的焰火之上泼着冰冷的水，看它燃烧——熄灭——燃烧——熄灭的循环，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我看到他陷入情感的泥潭，挣扎。那样的苦涩我明白，一个人行走的爱情，味道不亚于品一杯不加糖的浓咖啡。
　　 我靠文字为生，为一家女性情感杂志撰写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我用“雪儿”的名字，写着我想象的爱情，曲折、婉转还有几分悲凉。小城里有许多悠闲的女子，喜欢沉浸在这些虚构的爱情城堡中抹着泪叹息。因此，我的文字日渐红火起来，电子信箱里塞满了她们的信件，她们以自身的情感指数为我写的爱情结局延续或翻版，我用沉默对待这样的狂热，依然将小说的爱情结局写成凄美的绝望。
　　 其实完美的爱情只能在童话中阅读到。我这样表明自己的观点时她们无一不认为我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而且是故事中那个写满伤痕的女主角。或许只有女人最懂女人，我的伤存在于骨头的裂痕中，从那之后我的爱情已经失语，再也没有第二个男人可以让我为他痴狂。爱情是自私的，是激情燃烧的玫瑰，美得绚丽但却短暂。因为它很难天长地久，所以我们把天荒地老的梦给了仰慕的爱情，而现实中的爱情更接近于烟花，灿烂地绽放又在瞬息间沉寂。我不讳认伟大坚贞爱情的存在，但事实常常让我们见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低头的一瞬就可能突然地熄灭。
　　 这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多的是死去活来的爱情情节。分一下类别，无非就是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彼此相爱的终成眷属后爱却消逝了。这样看起来爱情更象一块魔法石，它不固定一种格式，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就连所谓能使鬼推磨的金钱也常常无能为力。我去酒吧听一个个缠绵让人泪下的故事，酒吧里的女人在故事里糅合了太多酒的成分，诱人的颜色背后是浓烈得只能慢慢去品的酒香。不像自唱厅的小姐，用穿着暴露和媚俗的笑来诱惑没有品位的男人。她们的故事大都只听开头就可以知道结局，而对男人的恨在情爱的成分中超过百分之九十，尽管表面上都是百分之百地取悦男人。酒吧里的女人更懂男人，尽管受一百次伤害也还会轰轰烈烈地去爱一场，她用话语和内心去征服一个男人，她让男人把钱掏得心甘情愿，末了还留给男人太多的可以回味的美妙时光。
　　 如果不参加那次朋友的婚礼，关于后面的故事自然就不会发生。可事实是不需要用“如果”去定位。什么时间遇到什么人都已经安排好，你根本无法从旁边绕过去。
　　 婚宴上，他坐在我对面。在我们眼光无意中碰到一起时我还是感到了血液流速的加快，所谓的似曾相识存在于做过的梦中，那样的面庞和眼神竟和梦一样的清晰。我猛吸几口烟，想借烟雾遮掩我内心地波动。第一次的爱情死亡之后我一直视自己为冷血，我用冷漠封存骨子里的裂痕。
　　 在他用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我听他的车内回放着班德瑞的曲子。无意中的一言一字，都如同另一个自己。我忽然间就想听他说话，忽然间所有冰冻的情感开始解冻，噼啪作响地融化成一潭温柔而清澈的水。我们去郊区的公园，在车里从一株不知名的植物谈起，慢慢说到心情说到过去。天黑下来，我们却在彼此的言语中找到一种疼惜和相知的欣喜。
　　 从他视野中消失很简单，就如同我们曾经的相逢只存在于梦中。我知道他于我是危险的，危险到我无法拒绝，危险到可以叫醒和爱情有关的所有的伤痛。
　　 去了一个沿海的小城，在海的对面为自己买了楼房，日日看海，在清晨或黄昏的沙滩上印上两行寂寞的脚印。我又开始和文字中的爱情故事纠缠，写到动情之处依然含了晶莹的泪。
　　 身在异乡，一个人面对大海的时候，你最容易想起和思念的那个人往往是藏在心底的你最爱的人。起初我不相信这样的预言，但我在看海潮一次次涌来又退去的时候，无一例外的会想起他的笑脸。那个时刻握着手机，突然就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听听海奔跑的声音。这让我平静下来的心无奈地牵引出一些失落，我是个孤儿，从小我就握了一把亲情的匕首，后来以为遇到可以用一生去爱恋的人时，却无端的再次被所爱的人抛弃，从此两把无形的匕首从身体的正反面斜插入骨髓中，击碎了梦中唯一的温暖和笑靥。
　　 如果没有这些文字支撑或许我早已走入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真正的读懂我，一个看上去美丽而冰冷的女人。
　　 我写得故事越来越热闹和精彩，它愈发映衬出我清冷日子里的苍白和寂寞。噩梦在夜里让我失眠，失眠的时候我开始想他温暖的眼神。电话的另一头他开始讲他小时侯的故事，开始习惯他在午夜送来带着温度的话语，我终究逃不过这样的问候，开始用他的故事驱逐夜的阴冷。
　　 知道他有一个优雅美丽的妻，有个以物质的富足建起的安乐窝。他不掩饰对我的喜欢，在他眼里我是另类的女子，带着吉普赛女人的神秘，像个美丽的女巫。
　　 女巫的魅力就是让人坐卧不宁，让你没有办法不想她，没有办法停止对她的爱。他在电话中说这些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笑，因为走进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他叫我美丽的小妖。一些伤痛一点点苏醒，泪一滴滴落在我冰冷的手上。我扔下手机，不再接听他的任何一个电话。我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才筑起的保护屏障被他慢慢粉碎，看我的坚强在他的爱里化成一地的碎片。
　　 我的爱只在梦里，爱里没有重逢，梦里没有重逢。
　　 第二年的春天，我已经可以平静地微笑。日子简单到连吃饭都成了负担，没白没夜地写着文字，来为自己的生活买单。日渐憔悴、消瘦，连同一些新鲜的感觉也已榨干。海边的小城没有酒吧，我只呼吸着这里的纯朴和难得的宁静。夕阳下我看那些忙碌的人群，来来往往，一样沧桑的脸上写着几近雷同的辛劳、憨厚和坦然。劳苦的日子让男人和女人齐了心为生计奔波，很少有闲暇顾及日子以外的事情。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于我来说成了回忆里的画面，夜夜听海成了每天必修的课程，用心疼抱紧自己的寂寞，看风从海上一遍遍吹来。
　　 初春的清晨里，一个人在沙滩上闲闲地走。有个男子突然越到我前面，惊喜地大叫：“女巫，这下看你往哪里跑！”只愣了那么一会我就笑了，那个他，似冤家一样躲不掉。一样亲切的笑容，一样憔悴不堪的脸庞，在晨曦中有了新鲜快乐的气息。而我又是谁的女巫，算来算去始终逃不出他的视线。
　　 这世界还有多少人相信爱情？
　　 我用冰冷的话语刺杀他对我的一份或真或假的热恋。泪在他眼中旋转的时刻，我心冰冷的泪水早已决堤。爱情终是一把无柄的剑，伤害他的同时其实也深深地伤了自己。而我自己又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一块木头，听不懂看不懂那叫爱情的东西。
　　 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在夜里听游荡的风声从窗前经过，他的问候始终顺着长长的电话流进我的心里。我终不是他的爱人，他的红颜，可他为什么始终都不肯放弃？
　　 他说总感觉我是他的影子，另一个自己。末了，他说你知不知道真正的爱一个人会胜过爱自己，爱到最后已经将自己彻底遗失。
　　 总以为，这一生的时光足够我去挥霍。我如一只候鸟一样在从北方飞到南方，
　　 从海边去往高原。我在短信中写了句泰戈尔的诗句给他：我的心沉睡着，而夜又是漆黑的。他回复：有人偷去了我的心，将它抛掷在天涯。
　　 有一天午睡时，我梦见自己从高空突然间跌落下来，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我大叫着醒来才发现仅仅只是一个梦，而恐惧已让我大汗淋漓。
　　 一连几天没收到他的电话，夜里很自然地梦见他，他在漆黑的夜里那样温和地笑着，然后一声又一声地唤我：女巫，女巫……而我迎向他的时候，又突兀地消失在黑暗里。
　　 他的手机很意外地关机，心里突然间忐忑起来，问他所在小城的朋友，朋友哀叹着告诉我，就在上个礼拜天的中午他出差的飞机失事，机上人员无一生还……
　　 有好多日子我在恍惚中度过，有时候我果真感觉自己是一个女巫。我分不清梦里梦外，却总能看到他的笑和带着磁性的话语，他说，女巫，女巫，我爱你胜过爱自己，女巫，女巫，我要让你相信爱情不是伤痛而是最美的回忆。
　　 我终于不再写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不再写凄美到绝望的结局。夜里仍然让班德瑞的曲子在寂静的屋子里飘来荡去，那些旧日的伤痕已越来越浅，而我一个人站在水边听“风的诉说”，仿佛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爱还在梦里漂泊，但我知道梦里没有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