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个月了，我原以为它已经习惯了笼子，习惯了饱满的麦粒和洁净的水，甚至已经习惯了收起翅膀，彻底忘记天空。然而谁能料到呢？这天晚上，天天伤心地告诉我，斑鸠的一只眼睛，瞎了。
　　 这只灰褐色的斑鸠，是岳父从乡下逮来的，当时它不过拳头大小，火柴棒似的两条小腿，仿佛随时都会折断。没有笼子，它先是蹲在地上东张西望，接着便抖抖地张开了翅膀。在密封的阳台，它先后飞了三次，腾空一次比一次急切，飞行一次比一次缓慢，最后一次，它几乎是摔了下来，隔着一扇厚厚的玻璃门，我清晰地听见了它的叫声，尖锐而惶恐，——它不明白自己的被篡改的命运，更不清楚这个陌生的环境。我想它一定是刚刚离开自己的母亲，还没有完全掌握飞翔和捕食的功能，我决定放了它，但天天不肯，天天说，让我陪着它吧，不然，它会死的。
　　 天天的要求，契合了岳父的用心。第二天，老人就从花鸟市场上买回一只笼子，笼子的两侧，分别开了两扇用来喂食和喂水的门；笼子的正中间，悬着两根木质的圆润的“树枝”；笼子的底部，是一个类似于抽屉的装置，上面铺着一层细密的铁丝网，可以很方便地抽出来，清理鸟屎。我有些爱不释手，无论材料还是做工，这都是一件玲珑的艺术品。岳父说，还有的更漂亮，不过都太贵了，那种笼子怎么能养鸟呢？应该养人。我在岳父的幽默里笑了，不能不承认，为了满足永无休止的欲望，人类已经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
　　 失去自由的斑鸠，从此住进了笼子里。一开始，它对自己的新家极为不满，整整一个白天，它始终在笼子里左右冲突，除了短暂的饮水和进食，它几乎没有停止过抗议。到了晚上，更强烈的抗议开始了，它发出凄厉的尖叫，向鸟笼一次次发起激烈的冲撞。它那么小，然而爆发力惊人，每一次冲撞，都像是自杀，我担心它随时会扑向死亡。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它总算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灯光下，它蹴在树枝上，半眯着眼睛，耷拉着潮湿的翅膀。它终于累了，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面对囚禁它的人类，它再也没有进行过明显的反抗。识时务者，鸟中俊杰。第二天，它果然温良了许多，然而它的戒备心理依旧非常明显，天天的手指刚刚探进鸟笼，它就飞快地啄了一口。我紧张地抓起天天的手，谁知道天天居然笑了，天天说，老爸，没事的。
　　 现在想来，斑鸠其实是一种很聪明的鸟，它的智商，至少不低于投石饮水的乌鸦。我、妻子和天天先后被它啄过多次，每一次，我和妻的手指上都会留下米粒大小的印子，而天天的手指上，一次痕迹也没有。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偶然现象，或许，在斑鸠的视线里，天天也和它一样，没有危害性，更没有杀伤力。然而，它只是一只年幼的斑鸠，它判断的依据是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找到说服自己的答案。
　　 渐渐的，斑鸠终于适应了自己的新家。休息日的午后，笼子里撒满阳光，饱食之后的斑鸠悠闲地蹲在“树枝”上，怡然自得地啄着自己的羽毛，或者啄食天天试探的手指。最常见的动作是扑扇着翅膀，在“树枝”上跳跃，像个忘我表演的舞蹈家。这一刻的斑鸠，像个刚刚懂事的孩子，每跳一小步，就会停下来，歪着小脑袋，眼窝里滚动着两小枚乌黑的玻璃球。它在等着天天的掌声，天天的掌声越响，它表现得越夸张。有一次，它居然挂在“树枝”上，倒立着扇动起翅膀，并且凭借着扇动的力量，重新站立在“树枝”上……我甚至看出了它的喜悦，小脑袋转动着，脖子伸得老长……这只年幼的斑鸠，无疑有着惊人的天赋，我不明白在人类对鸟类的驯服史上，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斑鸠，却发现了只会学舌的八哥和鹦鹉？
　　 这样的舞蹈，让天天对斑鸠充满了怜爱，每次从幼儿园里放学回家，天天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阳台。跳一个，天天做着手势，跳啊！片刻之后，斑鸠居然真的就舞了起来。斑鸠的“舞姿”其实非常笨拙，也不具备表演的天赋，然而在那段热爱舞蹈的日子里，斑鸠给了我们一个致命的错觉。
　　 热爱舞蹈的斑鸠让我们确信，它已经完全忘记了天空，它已经完全适应了囚禁的牢笼。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们拎着笼子，在杏花公园的草地上享受着安详的生活。公园里人声鼎沸，一群鸽子在草地上漫步，在游人毫无节制的喂食里，这群鸽子早已人来不惊，体态肥美，甚至会飞到引诱的手掌上，啄食掌心里的美味。在现如今的绝大多数公园里，我们总能看到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一幕，这确实是一种文明，但也是一种戕害，这群被人类喂大的鸽子，已经成为另一个物种，一种被人类驯服的玩物。然而，这群鸽子还有飞翔的自由，可我们饲养的斑鸠，连天空都失去了。鸟一旦失去了天空，其实已经不是鸟了。虽然天天只有五岁，但我还是成功地说服了他，我们一起打开笼子，准备让斑鸠远走高飞。然而，斑鸠竟然不为所惑，它一直蹲在“树枝”上，没有一丝飞出牢笼的愿望，事实上，它始终没有张开翅膀，它就那么安静地呆在笼子里，看着一群鸽子在吃力地飞翔。
　　 或许，它还不明白我们的想法，我索性将它抓了出来，放在草地上。它终于开始了跳跃，但依旧不是飞翔；它甚至跳进了鸽群，但始终没有参与争抢地上的食物。当鸽群一哄而上争抢食物的时候，它只是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安地转动着脑袋。它应该是意识到了，这飞翔的一群，不是自己的同类。果然，大约十分钟之后，它开始撤退，它飞快地跳跃着，向我们这边追来。我急忙拉起天天，但这时候，天天突然反悔了，他呜咽着冲向斑鸠，像迎接一个久别重逢的小朋友。就在这时候，令我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飞快跳跃的斑鸠终于张开了翅膀，它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草地，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然而几秒钟之后，它就摔在了地上，飞行的距离和高度，估计都不到一米！
　　 人群围了上来，大家都很好奇。一位老人明白了我的意图，他抓起斑鸠，朝空中扬了扬手，这一次，斑鸠只扑扇了几下翅膀，接着便垂直下降。在重复了三次之后，我们终于确信，这只斑鸠已经忘记了飞翔，或许是因为，翅膀在长久的荒废之后，它的功能已经退化。一只忘记飞翔的鸟，当然无法放归大自然。
　　 它和我一样沮丧。随后的几天，它一直安静地呆在笼子里，很少进食，也很少打理自己的羽毛和翅膀。我们终于放心地打开了笼子，让它在阳台上自由活动……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的自由，或许能够帮它恢复一点飞翔的信心，即便它永远不会飞翔，这样的自由，也是一种补偿。然而现在想来，自作聪明的人类，结果往往适得其反。我绝没有料到，一只不会飞翔的斑鸠，它竟会选择自杀，选择一种有尊严的死。
　　 二
　　 斑鸠的自杀行动是从绝食开始的。具体的日期我已经记不确了，有那么几天，斑鸠一直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只是安静地蹲在“树枝”上，慢慢啄着自己的翅膀。一天，两天，三天……盛满麦粒的盒子还是满的，但盛自来水的盒子少了一些。一开始，我以为斑鸠是病了，于是拎着笼子，先后问诊过两家动物医院。第一位医生把所有能查的部位都查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斑鸠应该没有毛病，不进食的原因，或许是最近的天气有些异常。第二个医生和我的年纪相仿佛，她戴着眼镜，眼角堆满深长的皱纹。感谢这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她总算给了我一个精确的答案——这只斑鸠是在绝食，正常现象！绝食？我有些将信将疑，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正常现象”。她于是冲我大声吼道，自杀，这你懂了吧？那一刻我惊讶不已，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哪里冲撞了她。
　　 那时候，“活熊取胆”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我为此专门去向她请教，遗憾的是，对于“子非熊，安知熊之痛？”这个无解之辩，她不愿意多谈自己的看法，也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异类，在媒体上公开曝光。我理解她的顾虑，她所在的动物医院，其实只是一家个体经营的小诊所，诊所隔壁的花鸟市场，潜伏着一大批客户。在世俗的生存和虚妄的梦想之间，任何人都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很后悔带上了记者，在私下的闲聊中，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每一个饲养宠物的人，都是她的假想敌，她目睹过太多的扼杀，却毫无办法……她的现实和悲观，无奈和愤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清醒地知道，类似的悲观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正是眼下的大多数，因为自知无能为力，所以选择了沉默。
　　 那时候气温已经跌到了零下，阳台上即使撒满了阳光，也还是冷的，我很想将斑鸠安置进书房，然而，任凭我们如何引诱，它就是不肯走出牢笼，偶尔，还会爆出一两粒凄惶而嘶哑的叫声。这时候，我们已经不敢伸手了，它开始狠劲地啄人，嘴里含着一股明显的仇恨。即便是天天，它的敌意也非常明显，一不小心，它的尖嘴就啄了出来，留下一道浅显的痕。
　　 我们尝试过许多办法，甚至专门去了一趟花鸟市场，请教了几位长期喂养八哥和鹦鹉的老人，但他们的经验无一奏效，这只不会飞翔的斑鸠，已经下定了自杀的决心。花鸟市场里没有斑鸠，这是我们最大的错误。有一些物种，人类注定无法驯服，注定无法使之为人类服务。对于这无法驯服的一群，人类唯一该做的，不是残暴地杀戮其种群，也不是野蛮地掠夺其领地，而是和平共处。
　　 绝食的斑鸠其实没有绝水，这让我们或多或少的有了一丝安慰。在漫长的煎熬里，斑鸠居然奄奄一息地活了半个多月，那半个多月，它始终匐在笼子的一角，很少动弹，羽毛灰暗，随时有可能走向死亡。我和天天都很难过，面对一只自杀的斑鸠，我们居然毫无办法。在那漫长的半个月里，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即便是面对一只年幼的决意自杀的斑鸠，貌似强大的人类，其实虚弱不堪。
　　 在绝望的自杀里，斑鸠弄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一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够懂得，斑鸠是怎么将自己的眼睛弄瞎的？它又为什么要弄瞎自己？更令我揪心的是，这些谜题或许我再也无法解开，不久之后，斑鸠就死了。一只不会飞翔的斑鸠，终于赢得了尊严的死。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有一种深长的挫败感。我一次次告诉天天，我们一点都不强大，在自然面前，我们其实都是弱者，根本就没有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资格……天天懵懂地点了点头，他只有五岁，我知道，他还不能够懂得这些，但我相信，他终将明白父亲的无助，他终将理解父亲的无能。
　　 三
　　 这只蓄意自杀的斑鸠，让我想到了理查德·奥巴瑞和他的海豚凯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奥巴瑞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海豚驯养师，由于长期生活在海洋馆里，永无休止的表演，让奥巴瑞失去了他最钟爱的海豚凯西。这天，当结束了一天的繁重的表演之后，凯西慢慢地游进了奥巴瑞的臂膀里，它深情地凝视着奥巴瑞，接着，慢慢地沉进了水底。大批不堪重负的海豚，随后也纷纷选择了自杀，它们拒绝呼吸，拒绝继续为人类表演……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奥巴瑞，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从此之后，奥巴瑞告别了如日中天的海豚表演产业，现在的奥巴瑞，是世界著名的海洋生物学家，保护海豚，是奥巴瑞唯一的事业。
　　 奥巴瑞的海豚和我的斑鸠，自杀的起因或许不完全相同，但我相信，在动物们所处的那个世界里，同样存在着一种伦理，当人类粗暴地突破了它的底线，选择自杀，其实比活下去更有尊严。
　　 埋葬斑鸠那天，我在小区里徘徊了很久，独自抽完了一包烟。我一次次想起斑鸠之舞，它笨拙的舞蹈，像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假象里，并且洋洋自得。斑鸠笨拙的舞蹈，让我看见了人类本质上的贪婪、自私和无耻。我还记得它滴溜溜的眼睛，它绝望的飞翔和挣扎，距离和高度都不及一米……好在，斑鸠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愿它安息！
　　 在一个人的悔悟里，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