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利于站在编辑部二楼窗口，面对郊外的二月。目光是游离的。目光后面的思维在另一处停留。女孩说，今天如果约不到人，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那天的天空没有太阳，一种介乎云和雾之间的气体漂浮在空中。地上的雪们不肯化去，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地密谋什么。
　　 这里离地面多高？说话的是编辑部副主编路。路仰靠在木沙发上，张开手臂的样子像一只猎食的鹰。跳下去后果怎样？
　　 后果就是不再需要食物。
　　 我听说有一种动物逼急了，能越过平时过不去的墙。
　　 我就是那种动物。
　　 该你跳墙了。打电话！路跳起来指着那部红色电话。
　　 利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千万不要拒绝，否则我没命了。
　　 没那么蝎虎，顶多像靓一样把自己卖给哪个有钱人。
　　 胡说什么。利于斜了路一眼，抓起电话，拨了城市学院的一个号码。听到里面出来声音，就说，是平宁市长吗？我是中国城市新闻报经济周刊记者利于，想采访您，不知您有时间没有？
　　 采访啊，采访什么？
　　 平宁依靠什么来发展经济？
　　 我们现在正在写毕业论文。
　　 时间不会太长，一顿饭工夫。要不我请你吃饭，饭桌上聊。
　　 市长笑了两声，请我吃饭？还是我请你吧。过两天给你打电话。
　　 说定了。
　　 放下电话，利于脸上浮起笑容。
　　 路看见了，就说，定了？
　　 定了。他请我吃饭呢。
　　 路想了想，没把目的告诉他？
　　 现在的领导，谁不知道其中猫腻？！
　　 不一定。别高兴太早。
　　
　　 利于是上个季节某天来周刊的。之前，她刚被一家飞起来文化公司赶出来。那是家专门为商业文化活动提供临时演员的公司。某摄影家协会举办长城风采艺术摄影活动，来联系派个身材较好的女孩去摆POSE。公司派了利于。
　　 利于在长城脚下一片燃烧的枫林前立住，准备亮出几个动作的时候，摄影家们扬手喊停。叫她脱衣服，脱得一件不剩。利于不脱。利于说，要脱你们自己脱。她转身跑了。
　　 回到公司，利于找到老总，你叫我去拍裸照？
　　 那是艺术。
　　 艺术，怎不叫你妹妹去艺术？老总的妹妹就在公司做财务，身材长相也无可挑剔。
　　 你打工还我打工。叫你去看得起你，不识时务。
　　 搞清楚，打工不是什么无聊的事都要干的。利于敲着桌子。
　　 不干是吧？你赔偿这次活动的损失。
　　 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押金扣除，我们两清
　　 我要告你。
　　 请便，
　　 你请便。利于气呼呼。谁稀罕。
　　
　　 利于在口袋里没一分钱的那个上午走进周刊编辑部。
　　 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南方发现大面积钉螺。那是曾经被公社社员几乎消灭的水生动物。有些动物比方熊猫动不动就要灭绝，这种被人切齿的动物，想尽千方百计却无法剿灭它。后来她就在消息旁看见了那则招聘启示。
　　 跨进周刊编辑部的门槛，一群女孩蚂蚁盯蜜糖似的围着个带眼镜的男子。男子矮小。大约处于而立和不惑之间的某个年龄。看见利于，就拨开那些女孩，径直朝利于走来。
　　 你是刚打电话的利于？我叫路桥，路是桥上有路的路，桥是路上有桥的桥。
　　 利于自报家门，递上两篇发表的散文。
　　 路摘下眼镜，把眼睛贴在文章上，老鼠寻找大米那样逐行的寻找着那些文字。把文字全部找回以后抬起头来，说，作文不用考了，考个问答题。记者在路上遇见车祸，他首先是同救援者抢救伤员，还是抢镜头？
　　 按你的标准答案回答，还是按我自己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一样？
　　 肯定不一样。
　　 面试通过了。
　　 利于正要去填表，后面响起一个声音，震得耳朵嗡嗡。路路你扯那些干哈呀，像咱靓这样俊的姑娘就行。利于回头，有个大块头男人，搂着个女孩的肩膀不松手。我们不是考大学，我们目的就是拉版，就是让那些市长书记总经理，出钱在我们报纸上做宣传。
　　 路推手推车一样把大块头男人推到中间，介绍，这就是我们周刊的老总劳力士。
　　 我不是块手表，我是个男人。就用男人的眼光来挑选。劳用手指点了几下，你、你、你留下，其余的，散了。
　　 利于被劳指点江山的手指漏掉了。利于嘟囔，有眼不识金镶玉。
　　 那时侯，劳已经走到门口。他回转身来对着利于说，你是玉？
　　 还有意义吗？
　　 你留下。咱说好试用期仨月，包吃包住。到时没拉到版就古得一个拜。
　　 你说留下就留下？我不愿意。看你们像个传销窝点。
　　 不干没人拉你，别胡拉巴扯的寒掺人。劳瞪眼珠子。
　　 利于头也不回的下楼。走到院子里，一阵旋风立起来，沙尘把一个黑塑料袋旋转到空中，忽上忽下的抖落。利于不知为什么站不稳了，扭了几下秧歌后，扶住路旁的白杨树坐下去。
　　 靓拉开那台伊兰特的车门，刚要跨进驾驶室，看见了坐在树下的利于，就跑过去。这孩子，怎么啦？
　　 心慌头晕。
　　 吃早饭吗？
　　 昨天也没吃。
　　 靓就高声喊，叶子快端个糖水来，这里有个苦大仇深的。
　　 利于喝下糖水后站起来，注视眼前这个叫靓的女孩，目光中流露出感激。靓看上去足有1.75米，披肩发，穿着黑体恤，下身牛仔裤。两个乳房在胸前颤动，像树上挂了两个柚子。你像演员。
　　 我是省艺校毕业，在红军故事的电视剧里演过红军女战士。
　　 谢谢红军女战士。
　　 留下吧，参加红军，我们一起打土豪分田地。
　　 可是我刚才炒了老总的鱿鱼。
　　 没关系，我去说。
　　
　　 平宁市长的电话没有打过来，利于在等，等了好多天，还是没打来。利于就成天围着电话转圈。转得头发晕眼发花。有人劝她出去散散心，她说怕市长来电话。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等待了很久没有动静，刚离开就来了。
　　 早上的时候，劳去跑步。劳跑步总要叫女孩子陪着。劳叫醒了利于和叶子，两个人保卫着劳越过后面的小桥，跑进城市学院的操场。劳边跑边对她们说，知道当初为啥把编辑部设这里？
　　 女孩摇头。
　　 吃学院。学院培训党政一把手，你们勤来遛遛弯，找机会逮住一个，就能给你做版。女孩频频点头表示明白。
　　 红旗雕塑下有人打太极拳。那人瘦尖脸，目光扎人。劳领着女孩过去，站旁边看，后来就说，老师早上好。
　　 我是学员。
　　 南方人吧？
　　 平宁。
　　 X市长您好。我们是对面报社的。这位利于记者正要采访你。通过电吧？
　　 利于记者你好。市长收拳，向利于伸过手。
　　 劳给叶子使了个眼色，俩人告辞。
　　 利于递上衣服。
　　 市长擦汗。谈点什么？GDP，可持续发展？说点别的，比方今天遇到我，是巧合还是刻意？
　　 市长挺注意细节。
　　 有回市疾控中心请我在预防爱滋病培训班上讲话。我去了，也讲了话。后来媒体报道说市长开放，支持性服务业合法化。弄得老干部联名写信告我。上面找我谈话。
　　 灰溜溜。
　　 那倒不至于，但给我教训。
　　 所以你现在教训我。
　　 我从不教训人。你们报纸怎么样，发行量？
　　 不错。
　　 不错是什么概念，用数据说话。起码我没见过。
　　 不订怎么能看到。
　　 除我，哪些革命同志在看？
　　 多啦，党政领导，厂矿企业，我们是经济方面的先锋理论，凡是搞经济都要看。
　　 唬人的。不看不会做经济工作？再说不是还有些单位的宣传文章嘛。对了，宣传文章要钱吧？
　　 市长这样问，利于绯红脸。利于没找人要过钱。说，现在市场经济，报社自负盈亏，需要交点版面费。
　　 市长沉吟。最近我们在京搞个新闻发布会，到时请你们来捧场。在你们报上做版的事就算了。
　　 市长……
　　 好了，我们再联系。
　　
　　 路指着利于的鼻子，你怎么回事，一不和我商量，二不作些准备，三不包装自己，就冲上去，还有不撞墙的。路摘下眼镜，金鱼眼鼓着利于。
　　 劳总叫我上的。
　　 他叫你上就上？是我在带你。
　　 没办法。就像上次进商场，以为没有门，等看到玻璃门就撞上了。就那感觉。
　　 搞成夹生饭，还不得我们吃。
　　 还能吃吗？
　　 吃定他。
　　 难，我不是她们那块料。
　　 利于说的她们是编辑部那些女孩。那是些瓜子脸丹凤眼，粉脸透明，胸脯像热水袋那样颤动的女孩。她们的眼睛常常半睡，笑容永远醒着。会唱歌会跳舞，会用绵人的那种声音说话。文才就得九五折，采访、写文章得请路老师代笔。当初利于以昂头俯视的姿态看她们，说他们是狗屎做鞭，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利于不知道这话说早了。女孩们吃过晚饭，就到编辑部的长方形镜子面前照镜子。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摆弄出许多的表情。摆弄完一个个独自出门，夜深才回来。回来时嘴里喷出啤酒和口香糖的气味。利于半夜为她们开门，问干什么去了。她们说采访。采访不带采访本、相机、采访机，甩手采什么访？她们笑，以后会带的，急什么。到最后也没见她们带那些东西，宣传版面却是不断的弄来了，钱也十万八万的到了编辑部账上。昂头的利于没有拉来版面，也没有把钱弄到编辑部账上，昂头利于就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别的意味。她昂着的头角度就有些改变，比平常昂得更高。
　　 路瞥了利于一眼。心里话？
　　 你用第三只眼看人。
　　 没错，不过提醒你，你确实有不如人的地方。
　　 没关系，我心情好，说吧。
　　 我是不是经常弄得你心情不好？
　　 没有哇。跟你在一起很轻松。
　　 这就对了。你和那些领导相处就要这种感觉。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要慢慢适应。
　　 尽量。
　　 新闻发布会，我们逗他。
　　
　　 路路。劳进来。
　　 路翻了他一眼。不要这样叫，我不是狗。
　　 不是叫狗，我家猫叫路路。
　　 你家只有狼，哪来猫。
　　 别扯蛋了。明天平宁新闻发布会，中南海。
　　 知道，他们主任送请贴我在。
　　 带靓去。
　　 带利于去。
　　 利于？劳把脸转过来对着利于。你的试用期早到了对吧，该离开了。
　　 路看看劳，再看看利于，说，再给次机会。
　　 机会她没抓住，平宁也没抓住。
　　 不能怪她。
　　 没怪她，这是规矩。我们养不起。
　　 最后给个机会，我替她担保，一定把平宁拉过来。路朝利于努嘴。你表个态。
　　 利于没吭声。
　　 劳想了很久，后来说，你是领导。开了口，不给你面子等于不给我自己面子。让她再试一次。劳承包了周刊，路是报社派到周刊来的。劳没法拒绝路的要求。
　　 谢谢劳总。路示意利于。
　　 利于说，我要谢的是你路老师。至于感谢劳总，那是你的事。
　　 劳就把手放利于肩上，甭谢，把版拉回来啥都有了。
　　 利于斜斜肩膀。劳总您的手。
　　 劳说，哦，忘了。
　　
　　 街道上车头接车屁股，像北方的垄沟里爬行的甲虫。路开着房东黑的士，也爬行在这当中。
　　 路从后视镜里朝后看。等下提问的时候，要简练、尖锐、新颖，居高临下。居高临下懂吗？就是你在二楼，他站地面。
　　 他登上三楼呢？
　　 你上四楼，永远比她高。
　　 提什么问题？
　　 钉螺，疫水，有关这方面都可以。
　　 这方面我不熟悉。
　　 不是专题讨论会，你熟悉什么。只管提，回答是他的事。估计他会紧张。
　　 你成天琢磨这些。都快成精了。
　　 市长不会想到我们在琢磨他。说到这里，路叫一声，坏了。一个人影在车窗上一晃不见了。
　　 利于没注意，前额在前靠背上撞了。利于说，咦，白天还有星星？
　　 两个人下车，发现车停在围墙边上。右前方有个穿旧军装的人从地上爬起，拍着屁股唧唧姑姑，好像在埋怨屁股不结实。
　　 利于上前询问。
　　 路站在车门边没动。看见那人没事，喊利于上车走。那人说话了。就这样走，撞到根树也有回声。
　　 你不是树。
　　 我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路说，没伤检查什么！
　　 大哥，哪儿伤着没有？利于声音里透出关切。
　　 不知道。
　　 要不这样，先送你去医院，我们办完事回来看你。利于掏出300元钱，叫路开车把那人送到医院。
　　 路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说，等会脱不了身。
　　
　　 中南海北门，门前武警像长在那里的两棵松树。有些背着相机的人在那里晃荡，大约没有进门凭证。路在门口张望，向门内一个人招手。那人出来把路和利于领进大门。
　　 主任，再给个请帖。路向那个叫主任的人伸手。
　　 不是给了吗？
　　 这位美女没有。
　　 利于接口，进来不要了。
　　 路用肘触利于，正触在利于的胸挺上。利于倒吸口气，没做声
　　 主任打开皮包，翻出张红颜色请柬递给利于。
　　 前厅横一排桌子，桌子后面站着穿唐装的姑娘。来的人排队在唐装姑娘面前的桌子上凭请柬签名。签完名，唐装姑娘递过纸袋和信封。利于领到纸袋和信封以后，就要帮路签名。唐装姑娘不让代签，叫本人签。路后来就自己签了。路签完后说了句什么，利于没有听见。你说什么？
　　 希望经常能参加这样的新闻发布会。
　　 为什么？
　　 路笑出暧昧。很快你会明白。
　　 会议厅已经不少的人，都在互相咬耳朵，换名片。小伙子给利于一张彩色名片，上面写着某某专题部主任。利于抬头看见小伙子目光期待，说，不好意思，没带。小伙子什么也没说走开了。
　　 新闻发布会开始。市长站到大屏幕前，对着他管辖的那片江山，开始倾泻激情。
　　 平宁是个水滨城市，长江洞庭北去，清盘江东来。欢乐与痛苦都与水有关。数千年前有个文化人，触怒当权者被流放。怀着理想投江自沉，演绎出一种生生不息的文化，衍生出民族代代相传的节日，和节日里男人们的百舸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