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秀文看看天，太阳离山顶只剩下了一尺来高，心想若再不走，天黑前她就不能背着孩子到家了。她只好又顺着眼央求柳妈，再帮她去问问，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
　　 柳妈又进了二道门，里边就传出白文礼的呵斥声：“讨厌！没看见人都忙死了，哪有空！”
　　 白秀文的脸一赤一红，不等柳妈返回来，就抱起孩子出了她娘家的深宅大院。
　　 白文礼是大房生的，大她三十二岁。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敢揪她爹白明哲的胡须，拔白明哲没剩几根儿的眉毛，摔了白明哲一石麦子换来的蚂蚱腿石头眼镜，白明哲心疼得浑身打哆嗦，还像被火烧住了似地嘴里直“吸溜”，也没舍得说她一句重话。白明哲娇惯她，她就恃宠而骄，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就怵白文礼一个人。白文礼也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只是总在冷着脸，从来不正眼看她，像是她欠下了人家二升黑豆钱。
　　 白明哲溺爱闺女，一直溺爱到他六十五岁，白秀文十六岁那一年。他也看出白文礼不待见白秀文，就张罗着为白秀文找好了婆家，秋凉镇上的另一家财主赵家。可就在换帖回来的路上，白明哲出了事。本来只是酒喝多了，要吐，因为是窝在轿子里无力动弹，吐的东西没吐出来，又被他吸进了气管里。轿夫倒是听到了他的呼噜声，还以为是他睡得正香甜，大意了没理会。等到抬进了白家大院，已经是个死人了。
　　 白明哲一死，白文礼变成了一家之主，白秀文的福气也到头了。她妈是三房，死得又早，她的人缘又极差，再没有一个人疼她。她就巴望着赵家早点来娶，却不知道赵家已经悔了婚。赵家订婚是冲着白明哲宠着她，会有一笔丰厚的嫁妆。而今白明哲死了，嫁妆自然会大大缩水，就说她命硬，订婚之日死了亲爹，娶回去还指不定要出多大的事。这话别人信不信，反正白文礼是信了，就不计较赵家悔婚，只计较她命硬，克死了爹，还提到她早早就克死了亲娘。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五年，白秀文就成了老姑娘，二十一岁了还没嫁出去。外人不来提亲，白家也不无人着急，着急的只是白秀文一个人。
　　 白秀文着急也是干着急，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到的都是那几个下人，没有一个上眼的。直到教书先生孟国良来了，她才看到了一线希望。
　　 她留意孟先生，孟先生也留意了她，只是谁也放不下架子，从眉来眼去到借故搭讪，二人用了整整两个月的功夫。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孟先生使眼色让她进了学堂里边的住室。孟国良慌忙闩上了门，但两个人还是放不开，老大一会儿了没什么进展。话还没说一句，手还没摸一下，房门就被撞开了，白文礼带着几个下人闯了进来。孟先生斯文扫地，当天就鼻青脸肿地卷铺盖滚蛋了。
　　 白文礼终于结结实实地正眼看了白秀文一眼，然后挥手打了自己两记耳光，不说一句话。碰巧这时候长工王结实牵着驴从院子里经过，被白文礼喝住：
　　 “你！有媳妇没有？”
　　 “没，没有……”
　　 “你哪个村的？”
　　 “竹园的……”
　　 白文礼一指白秀文，“给你了！还有，你牵着的驴，驴驮的那一垛子粮食，你村西头八里坪的三亩半地，都给你！现在就领着你的媳妇走，别让我再看见她！”
　　 等王结实迷瞪过来，要给白文礼磕头时，白秀文已经撞了墙。
　　 白秀文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王家茅草房里的土炕上，王结实把生米做成了熟饭。
　　 王结实比白秀文大十一岁，家里穷，三十二岁还打着光棍。他能娶到白秀文这样的女人当媳妇，还平白无故得到了三亩半好地，一头毛驴，不知是哪辈子烧的高香，就像是一不小心捡了一个大元宝，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白秀文和他的感觉正相反，身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得透透了。王结实让吃饭，就吃饭。王结实让穿衣服，就穿衣服。王结实让干那事，就干那事。王结实什么也不说，她就什么也不做。直到三年后生下了孩子，她的神情才有了几分活泛劲。
　　 王结实心疼媳妇，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常常被村里人耻笑。在他们看来，白秀文既然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就该干一个媳妇该干的事，应该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喂猪、扫院子，还要和邻居打招呼、帮忙、扯闲话，即使偷偷摸摸和谁家的男人眉来眼去，被人家骂上了门来，搅得祖宗八辈不得安生，那也是作为一个媳妇该干的事，总比做一个活死人强得多。
　　 “哼！养个媳妇也就是个看相，就能给男人睡个觉！”
　　 她和孟国良的那点事，全村人也没有不知道的。女人们有事没事，都想找机会去看看白秀文，拐弯抹角地想打探点细节来。白秀文就干脆关上门不再出来，出来了也不和人搭言。后来有人急眼了，干脆就直接提问：拉手没有，亲嘴没有，摸奶子没有，甚至问到了多细多粗，多深多浅来。
　　 为了这事，白秀文也抹过脖子，也上过吊，好在都有人发现得早，被救了下来。王结实在院子边上大高声骂了几次，才没人再敢来了。等到白秀文的肚子大了，一群娘们儿还在犯嘀咕：谁的？谁的？日怪呀，没见来啊，咋就怀上了？直到孩子落了地，那黑皮肤、厚嘴唇、小眼睛，活脱脱的又一个王结实，大家的心才跟着落了地。
　　 自从用毛驴把半死不活的白秀文驮着离开白家，王结实再也没见过白文礼。他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第一次来是他种的蔬菜瓜果成熟了，给白文礼送了一些来。秋凉镇上有是有，但不及他的新鲜。白文礼没见他，只让下人扔给他一块银元打发他走了。等到他种的第一茬麦子成熟，他又推了半夜磨，选出二遍和三遍的面送过去。他知道白文礼只吃这两遍的面，第一遍的面有土腥气，后两遍的面有麸子味，白文礼都不吃的。白文礼吃这两遍的面也有讲究，要用这面垫上葱花香油，蒸成油卷馍，这油卷馍必须是能从头一下散开的，而且油不能太多，多了就会流出来，吃起来发腻。这次白文礼还没见他，又扔给他一块银元打发了他。他心里很是不痛快。送白文礼东西完全是他的一片心意，也是亲戚之间的往来，白文礼不见面也就算了，怎么能给钱呢？就像他卖东西似的。知道的人会说是东家赏他的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占东家便宜。他又送过玉米棒子、红薯、土豆，白文礼让人把东西直接扔给了他。
　　 王结实也觉得蹾勾子伤脸，但他不给白文礼送点出产，还是过意不去。他的喉咙眼子细，不让东家先吃点，自己咽不下去的。
　　 按着当地的风俗，白秀文生下了孩子，王结实要去给白家报喜。他认为这次去见东家的理由很充分，白文礼不会还不见他，他也好顺便给孩子讨个名字。让白文礼给孩子取名字，不但是对白文礼的尊重，也是这孩子的福气。他拿来的两壶酒和四色礼倒是收下了，但白文礼还是没有见他。
　　 王结实不死心，自己没脸去了，就缠磨着让白秀文去。在白文礼面前，白秀文的面子应该比他大。白秀文自然不去，却又顶不住王结实不间断地软缠硬磨，直到不胜其烦，只好应承了。到孩子四十天，按老例要“换尿滩”，就是到孩子的外婆家住上几天。按规矩白家应该派人来接，王结实一大早就在村头伸长了脖子，但到日头当中时分，白家还没来人。他只好自己牵着驴驮上白秀文母子送去。到了王家大院边上，王结实踅摸了半天，还是没脸进去，就让白秀文自己抱着孩子进了门。
　　 白秀文进了大门，下人没让她进二门去见白文礼，让她进偏房。偏房是下人们住的地方，她拗着不进。下人见她不进去，就再也不理她了。
　　 她想一走了之，又觉得没给孩子讨下名字，回去了没法向王结实交代，只好忍了下来。好在她看见了柳妈，就央求给白文礼带话。一连带了三次话，她听到的却是白文礼的一声“讨厌”，就扭头出来，发誓不再进这个门了。
　　 王结实在半道上接住了白秀文，就问：“东家给孩子取的啥名？”。白秀文红着脸，顺着眼，只不说话。王结实性子急，连问了三遍，白秀文才说：“他只说‘讨厌……’”
　　 “讨厌？”王结实感到意外，但还是说，“讨厌就讨厌，到底是东家给取的名字。”
　　
　　 二
　　
　　 讨厌长到十一个月，就能硬硬实实地走路，但到三岁都说不出整句的话。他舌根子硬，不会打弯。起初王结实和白秀文都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又听人说十哑九聋，讨厌的耳朵不像有啥毛病，才宽了点心。算命的张瞎子照例给刚出生的讨厌占过一卦，连说怪哉！怪哉！此命贱不可及，却又贵不可言！大家问这话咋讲，张瞎子也说不明白，只好打了个比方，说这个娃子就像村头的茅房，谁都能进去撒尿拉屎；又像是祖宗的牌位，各家都该供起来。大家一哄而散，不久竹园村就多了一句歇后语：张瞎子算卦——瞎扯蛋。
　　 讨厌长大一点，男女老少都爱拿他寻开心。“讨厌，我家晒麦子，你来给我看着，不能让鸡吃狗吞了！”讨厌就在麦子的旁边坐着，晒得小脸通红，尿在裤子里也不敢离开。
　　 女人的身上来了，说：“王结实把我打伤了，你看看，流了真多血！快去找白秀文拿钱给我看病！”讨厌向白秀文要不来钱，就急得放声大哭。
　　 “讨厌，我三天都没吃东西了，快饿死了！”讨厌就从家里把馍一个个偷出来，分发给一个个可怜人。
　　 王结实绕着村子吆喝过几回，说“甭日搞我娃子，我娃子太老实”，大家也不往心里去，还会抽空“日搞”一回，并且分享自己的成果，展现一下自己的才智，相互交流经验教训。
　　 讨厌总是吃亏，年纪大一些，也渐渐产生了戒备心，再有人给他说啥事，总要问一声“不是日搞我的吧”，但还总是一次次上当。王结实指着鼻子骂他：“你吃亏还少？咋就狗不改吃屎哩？”讨厌却反问：“要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咋弄？”王结实一下被问了个愣怔，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辩解，只好强词夺理：“咋弄？咋弄……他说的都是假的！”
　　 这理由不能让讨厌信服，他只能学着提防。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的花样不断的翻新，他就不断上当。最会日搞讨厌的，是他一家子的大哥王佐仁。
　　 王佐仁左眼里有一个棠棣花，见了讨厌眼泪花花的：“兄弟呀，我家的牛丢了，天塌了呀！你得帮帮我！你往山上找，我往镇上找。你先找到了，就赶紧牵回来，也记着给我带个信，不要让我急死了啊！”讨厌慌忙扔下锄头上了山，沟沟岔岔找到天黑，才想起王佐仁家并没有牛。
　　 有人见讨厌过来了，连忙咳嗽一声。王佐仁的媳妇大翠一身泡泡肉，跑起来上下耸动，王佐仁掂着棒槌在后边追。讨厌赶紧挡住，王佐仁还是骂：“这死婆娘！洗个衣裳都能把二两重的银戒指掉到河里。你甭拦着，叫我打死她！”讨厌在大翠说的地方找不到戒指，就去问小炉匠老丁，换个二两重的银戒指，要他从家里偷多少粮食。老丁“扑哧”笑了，二两重的戒指他没见过，二两重一对的镯子他倒是给人打过，那也只是财主家才打得起。
　　 好在大家作弄讨厌的时候，还有王结实护着。他自己当不了家，所以家财没有散尽。
　　 讨厌十二岁那年，王结实就死了。
　　 王结实的死，是因为白文礼。这时候正闹土改，白文礼是秋凉镇上的头号大地主，首先被看了起来。按他的罪行，早该枪毙的，但他其中的一幢罪行帮了他，所以还留着他。他最不能让乡亲们容忍的，就是他经常对要饭的穷人说，他不知道饥饿是什么，对穷人要饭嗤之以鼻，而他却只吃二、三遍麦面蒸的油卷馍，所以民愤极大。工作队根据农会的意思，决定教育他，让他知道这个道理，不给他任何东西吃。不到一天，他就嗷嗷乱叫，说他病了，肚子很不舒服。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病了，而是饿了，那就是饥饿的滋味。
　　 白文礼只好忏悔，但忏悔也换不来饭吃。说白了，就是要把他活活饿死。
　　 王结实得到消息，就跑了十几里路去给白文礼送饭。本来只是送饭，把门的民兵却死活不让进去。王结实好话说尽，仍然没有丝毫的通融。到最后一个民兵夺过盛饭的瓦罐，把一口痰吐在了里边。王结实火了，和民兵发生了冲突，民兵也不示弱，干脆把饭罐给摔了。王结实脑子一热，出手把民兵撂倒了，脑袋撞在柱顶石上，当场头破血流。另一个见势不妙，撒丫子跑了出去，大喊着“快来人啊！有人劫狱了！”
　　 事已至此，王结实成了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只好扛起白文礼就跑。本来他们是跑不脱的，院子里尽是工作队和农会的人，但白家大院里的暗道帮了他们，那本来是为了防备土匪绑票用的，现在派上了用场。王结实背着白文礼，只有往山上跑，很快就被民兵追上，一直挤到了山嘴上。
　　 王结实就和白文礼商量，回去了也是一死，不如他陪着白文礼一起跳崖，到了阴曹地府，他也能给白文礼当牛做马，不让白文礼受苦。白文礼答应是答应了，王结实一闭眼跳下去了，他的腿却软了，试了几次，也狠不下那条心，直到被追来的民兵提溜回去，当天晚上就开了瓢。
　　 王结实这么一走，给白秀文母子留下了一顶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帽子。本来他家是中农，土地是不用没收的，但有了这顶帽子，她门边上的好地就跟着充了公，另在山坡上给他家分了四亩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