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珍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透。
　　 从主房间出来后，她把房门轻轻的拉上了。刚才起床的时候，她听到老公的鼾声还正浓，她知道，昨晚上父女俩聊了很久，再加上之后回到卧房睡觉的中间，她又数次的坐起，躺下，骚扰了他的睡眠。
　　 走进客厅的时候，她的眼睛盯着小女儿的房间看了看，然后在那一大堆打包了的行李前蹲下了，这儿抻一把，那儿按一按，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嘴里悄无声息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东西带全了没有，真是不好放心。”说完，挥挥手，好像要赶走自己的烦恼般的摇着头走进了厨房。
　　 今天是小女儿出门的日子，高考录取通知书上写定报到时间的前三天。
　　 出行的日子是孩子自己定的，孩子总是喜欢自作主张，她怪自己，都是从小宠的。
　　 之前她悄悄的问过老公“不是通知书上写了一周的时间范围么？为什么不在家多呆几天再走？还要提早走？”
　　 老公回答“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既然孩子说要早几天走，那就随她，呛着不好。”
　　 “是啊，是啊，唉，我不还是放不下吗？”
　　 老公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的、带着歉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她的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走了。
　　 因为定下了走的时间，去读书的那个地方又是个相对偏远的，早在一周前，父女俩便开始忙乱起来了。眼见着这一对父女像狗掐掉了尾巴似的茫无头绪，好多次她都想伸出自己的手亲自为孩子整理出行的行装。可每一次，看到那双带着烈焰的眼睛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便只好寥落的装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木然。之后，她就通过老公这个中转站进行一些提示。
　　 关起房门，老公看着她每每垂泪的难受，安慰她“不要难受了，我知道你的感觉。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她哽咽着回答，“你不用劝我，我懂，我都懂，但愿孩子这次去了大学会慢慢的懂我的心。”
　　 一晃，一周过去了，女儿真的就要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家，飞出去了。整整的一个晚上，她都没有睡着，脑海里空茫得厉害，数次垂泪，又数次强自咽下。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尤其是心脏的位置，只觉得原先饱满的心房有东西在慢慢的抽离，开始的时候感觉还行，慢慢的就开始痛，是一种抽离了心肝的、尖锐的空痛。
　　 半夜的时候，她好几次从床上坐起、对着暗夜叹息，老公睡眼朦胧中喊她睡，要她安定，有几次看到她执拗的站起自语“我还是得去看看她。”老公便强拉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说“不要节外生枝，我知道你舍不得，你想去看看，想和她说说话，但你想，现在这样的状况行么？”
　　 老公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她便只好再一次失望的躺下。
　　 如此反反复复的折腾了数次，老公大概也是累极了，之后不再说什么，她便眼睁睁躺着到了天明。
　　
　　 （二）
　　 来到了厨房，一时间，她呆呆的，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其实，早在昨晚老公就对她说了，让她早晨安心睡自己的觉，还说不见反而不难受。他和女儿已经买了蛋糕和牛奶，早晨打发了就打的去火车站。她嘀咕着“要是真的能够不见不难受那就不是我的孩子了。你也不想想，我睡得着吗？孩子喜欢吃荷包蛋，喜欢吃……，都要走了，一走就是半年，这走之前的一顿早饭得给孩子吃得好好的。到了学校哪里还像家里？恐怕到时候想吃还吃不到这味道。”
　　 “那也行，我起床了做吧。”
　　 “你做的，她一直吃不惯，还是我来吧，孩子要吃那种蛋黄嫩嫩的，比果冻稍稍老成一点的。”
　　 “你呀。”
　　 “你什么啊？还是老规矩，说是你做的不就行了？”
　　 “我是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不说这话，要说，我只想说，很久以前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是感到委屈过，但对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委屈而错待过，我不想。唉，我只是想不到我们母女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知道我就行。我只要她记着这家的味道就中。”
　　 在厨房里坐了许久，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指向五点，她插上了电磁炉的插头，开了冰箱拿出了几个草鸡蛋洗了。
　　 这是前几天特别问一个老农买的，贵是贵了点，口感好，绿色食品，据说营养也好。于是，她一鼓作气买了三五十个，她想，孩子喜欢吃煮鸡蛋，喜欢吃荷包蛋，是个蛋娃呢。
　　 她先拿出了十个鸡蛋在清水里煮了，水沸了，她看了时针，等上三分钟，然后关掉电磁炉开关，再焖上十分钟，这个蛋恰好吃。
　　 这些煮鸡蛋是让父女俩带了路上吃的。虽然说现在火车上也有卖吃卖喝的，毕竟不是家的味道。
　　 记得孩子小时候，每次吃这个煮鸡蛋就奶声奶气的嚷嚷“妈妈，你煮的鸡蛋就是好吃。”然后，鼓着满嘴的蛋黄说要奖励妈妈一个吻。结果每次都在她的脸上贴花黄。
　　 想到这儿，她笑了，满脸的春光明媚，之后，捞出鸡蛋，干了锅，淋上油，她便又做起了荷包蛋。
　　 这儿外黄内嫩的荷包蛋刚刚出炉，那边电饭锅里的饭也差不多好了，接着她又做了几个平时里孩子喜欢吃的菜。这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早晨起来要吃白米饭加菜，唉，不知道到了学校会不会慢慢习惯？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把几只菜用盘子扣了，再一次走进了主房间。“喂，起床了，时间差不多了，把孩子也叫醒吧。”
　　 老公在她的提醒下起了床，接着“踢踢踏踏”的走到女儿的房门口敲门去了。
　　 “磊磊，起床了。”
　　 “哎呀，都六点了，爸爸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昨晚上睡得太晚了，加上兴奋，估计这一宿孩子才睡了三五个小时，怪不得睡得沉。
　　 “来得及，来得及。”老公对孩子总是宠得情不自禁，不像她，有时候内敛不表露在面孔上。
　　 耳听得父女俩对答如流，娇嗔与舔犊交互的语气，站在房间里的她真的想走出房门，加入到其中。可最终，她只是低着头用一只手在床铺上摩挲了许久，那动作就如同在一个孩子的发丝上不断的摩挲着，亲昵着。
　　 父女俩的声音渐渐的走到了饭厅，大概在吃饭了，听声音孩子吃得欢，不断的夸奖着爸爸的手艺好。她微微的笑了，然后装出刚刚起床的样子慢吞吞的走出了房间，强制着自己不去看饭厅，而是走进了卫生间。
　　 刷牙、洗脸，又逗留了一会，估计父女俩已经吃完饭，再不出去，恐怕这半年内就见不到孩子了，她突然间急迫起来，三步两步的就走到了客厅。
　　 果然不出所料，父女俩已经相继来到了客厅。
　　 当孩子低下身子就要拿起地上的背包的时候，她的泪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她连忙用衣袖擦了。这时候，她的喉头堵着，眼睛紧紧的盯着眼前的这个已经长大的身子。
　　 蓦然间，蹲着的孩子抬起了头，猝不及防中，四目相对又翛然分离，是孩子在刹那间把头转向了别处。
　　 看到孩子眼中的那一抹决绝，她踉踉跄跄再一次回到了卧房：孩子终究还是恨她！三年了，这恨是那样的莫名其妙又根深蒂固，还毫不动摇。
　　 整个的屋子仿佛一下子成了孤岛，有寒风刺骨，有寒气袭来，她在不知所措中遭遇着寒彻心扉的折磨。过了好久，老公敲门“阿珍，我们要走了。”
　　 老公是在提醒她。听说走，她咽下委屈，喉咙深处用力的咳出了几声难受，“嗯”了一声，然后再一次急急走到了客厅。
　　 这时候，父女俩已经整装待发。走出门的一刹那，她的嘴唇动了几次，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孩子再一次回头，这一次，孩子的眼睛里有了稍纵即逝的温情和依恋，孩子的嘴唇动了动，老公在轻轻的叮咛“说啊，对妈妈说一声，我们走了。”
　　 话就勾留在唇边，她看到了，呼之欲出。她的心里感慨万千，有不舍，又有哭的欲望，还有想把郁积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倾泻而出的冲动。
　　 孩子定定的看了她一眼，旋即贝母样的牙齿咬住了嘴唇并低下了头。
　　 她在等待，她知道孩子的为难，沉寂了三年的这一声呼唤是有点生疏了。她的心里在对自己说：这一声叫出，那么之前所有的一切，十九年来无怨无悔的付出就都值了。
　　 她的喉头滚动着希望，她的瞳仁深处开始流光溢彩，她的嘴微张着，仿佛想随时接下孩子口中的每一个字。
　　 她想等待孩子叫出沉默三年的那一声妈妈的时候，她要朗朗的回应一声，然后冲上前去，搂住孩子狠狠的拥抱个够，喊一声“我的亲，我的磊儿。”
　　 可是，孩子的嘴唇动了动，咬着唇最终没有叫出那一声妈妈。随后便背着背包，拉着拉杆箱率先向前走去，走去的时候刚硬的脊背对着她，也不知道是对谁干干的说了句“走了。”那声音如同一根树枝掉到地面，干枯而缺少水分，冷硬而不打折。
　　 老公一边拿着东西往前追去，一边重重的叹息“唉，孽缘”，回头说“阿珍，等我回来再说。”便也跟着女儿的脚步走了。
　　 阿珍望着父女俩一前一后的走出她的视线，她依着门框的身子轻颤着，一只手臂不由自主的半伸着，随即她的眼前模糊起来，她的思维紊乱起来。那道记忆的窗帘就在这半是伤感半是纠结的水淋淋的忧郁惆怅里打开了。
　　
　　 （三）
　　 二十年前的那一个寒意萧瑟的晚上，不满四十岁的她正在灯下陪伴十岁的女儿默写生词，老公在此前一小时出了门，说是朋友来了电话，要去应酬。
　　 大概晚上八点左右，她忽然听到有孩子的哭声隐隐传来，听这哭声，是个婴儿。她的心里在责怪孩子的母亲：哭得这么厉害，应该给孩子喂奶呀。再后来，她感觉不对，怎么孩子的哭声离得那么近？
　　 于是，她站起了身子，随即打开了门。
　　 呀！就在她家的门外，一个孤独的、襁褓中的孩子，正在地上“昂昂昂”的大哭，透过路灯的光照，孩子的小脸涨得通红，晶莹的泪滴如同珍珠样垂挂在那张细嫩的脸上，不，就如荷花瓣中滴了几粒水珠。孩子的一双小手在襁褓的外面无意识的动着，在这深秋的晚上。
　　 她的心骤然收缩起来，随即抱起孩子大声喊“这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忘这儿了。”喊了老半天，不见有人认领，她感觉蹊跷。
　　 被抱起的孩子突然不哭了，外面太冷，随后她把孩子抱进了家门。
　　 这时候，做完作业的女儿也围了上来，“妈妈，这是谁家的宝宝？”
　　 她没有回答女儿的疑问，而是把孩子直接抱到了床上，打开了包裹孩子的被褥。小婴儿身上的嫩肉不是太多，显得瘦了点，大概放在门口已经时间不短，孩子的尿布湿漉漉的。她随手轻轻的拉下了孩子的尿布，又赶紧找了自己的一条旧棉毛裤撕了一半暂时替代了尿布，然后让女儿找来了一张塑料纸在孩子的身底下放上。
　　 她想，这个无辜的孩子肯定是被遗弃了，她想先在孩子的身上寻找遗弃的原因，是先天畸形？还是其他原因？
　　 她先看了孩子的小手小脚和周身，这一看，她不解了，孩子长得周周正正的，不像畸形啊。要不，是想生一个男孩子？所以把这个女孩子丢弃了？这倒有可能，现在提倡生一胎，农村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看到是个女孩子就偷偷的扔了？这也太缺德了，她为孩子的父母感到难堪。
　　 之后她又想会不会是有病？想到这，她又看了看孩子的小屁股，在孩子的脚底轻轻的弹了几下，孩子马上洪亮的大哭起来，比之刚刚躺在屋外的泥地里的哭声更旺盛。凭她有过孩子的经验，看孩子小脸红扑扑的，哭的声音中气那么足，应该是健康的。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一张纸条，就在那条小包被的线缝里。她抽出纸条，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用圆珠笔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和时间：2002年11月30日半夜11点12分。无病。捡到孩子者请善待。本人送出实属无法。”
　　 要还是不要呢？一时间，她迟疑了，凭心而论，她和老公不缺孩子，他们有自己的女儿，家庭生活也不富裕，她下岗，老公跑供销。一月满打满算包括奖金什么的也就300多元，这钱，除了每月支付家里的日常开销，还得提取一部分作为双方老人的赡养费。再说眼下计划生育抓得紧，贸然多了个孩子，这户口什么的不好办。
　　 在检查了孩子一应身份后，她把孩子从被窝里挪出想再一次包起，这个时候，孩子不哭了，竟然还伸手伸脚的对着她笑了——这个刚刚出生才四天的孩子。
　　 她的心被这干净得透明的笑感动了：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灵性的天使。要是再一次放到屋外，要万一再也无人发现，岂不活活冻死？这一刻，她决定了，既然孩子被送到家门口来就是与我们有缘了，等老公回来，一定说服他收下孩子。
　　 主意已定，她变得忙乱起来。既然决定了要收下这个孩子就得为孩子准备东西呀。她回头叮嘱女儿“娜娜，作业先放放，先替我看好小妹妹，妈妈去买点东西就回。”
　　 “嗯，嗯嗯，嘻嘻，妈妈，是不是我有小妹妹了？”
　　 “嗯，等你爸爸回来，你一起说，我们要了这个宝宝。”她说完便推出家里的自行车急急忙忙的出了门。一个小时后，她满头大汗的回来了，买了奶粉，买了尿不湿，买了奶瓶、奶嘴、小内衣、小袜子等等。
　　 放下东西后，她先看了看孩子，这个时候，孩子的脸上又有了泪滴，一只小手在嘴上吸允着，眼睛滴溜溜的，又在笑。她嘴里叨叨着“还真是个喜人的小家伙。哦，哦哦，宝宝是不是饿了？”随后急三火四的用热水泡了奶瓶、奶嘴和专门用来煮奶的小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