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痕(征文小说)
十五岁的时候,甲状腺双侧长了良性肿瘤,它们影响到了我的呼吸和发声,于是做了切除手术。因为在小地方,又是疤痕体质的我,术后颈部留下了一个长五公分的疤痕,随着时间的缓进,长出硬硬的红殷殷的肉疙瘩。这让处于青春期且是完美主义者的我,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不敢光着脖子照镜子,更不敢再穿露出脖颈的衣服。
一晃好多年,镜子中的自己早已是摇曳生姿的模样,只是那殷红的疤痕依旧凄厉地横隔在脖颈处,用过很多种疤痕灵都无济于事。这让我想到曾经见到的一件精美的瓷器,在完美的瓶颈处与瓶身的交接处,有一道裂口,然后被蹩脚的修复人,修复得更为扎眼,更为突兀。再美,那瓷瓶都是一件次品了,我想。
一直没恋爱,不知是否与自己的不自信有关。
工作后第二年的初春,我认识了刘飞,他在我原本黑白水墨画般的生活里撒上了大片的花红柳绿。
记得很清楚,刘飞刚刚到我们办公室的那天,下着雨,我正低头做一个报表。他一缕阳光般照射到办公室里来了,“嗨,大家好,我叫刘飞,很高兴能够和大家一起共事,请多多指教!”说完还鞠了一躬。我不免抬头多看了他一眼,他留着当下流行的朋克发型,一件白底黑骷髅的针织衫,一条很多破洞的水洗牛仔裤。
“哦,你好,欢迎你来!”我附和着其他同事一字不差地说道。
刘飞和我同龄,但他的行为举止有时候看起来很幼稚,抑或是我太成熟。例如,他会每天女生一样“对镜梳妆”,总喜欢侍弄他那涂满定型胶的高耸的发型,还有他那小拇指上长3公分的指甲。
渐渐熟络后,刘飞就向我发起了爱情攻势,热烈而势不可挡。他会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拿着一束鲜艳的玫瑰,单膝跪地,高昂着头,郑重地说:“叶眉,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当时的脸一定是红彤彤的,我说:“赶紧起来,大庭广众下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未嫁我未娶,光明正大!”
他还会在清晨连同他那音乐四起、彩灯闪烁的摩托车,倔强地守候在我出租屋的楼下,要载着我去上班。我不应,他却缓缓地跟在身后,惹得路上的行人频频驻足观望,那时无奈的我,只好上了他的车。
呜的一声,车呼啸着前进,我的心一紧。
“我不喜欢这种招摇过市的感觉,你让我一个人走去公司吧。”我大声地说,但声音瞬间被风吹到身后。
“什么,我没听清!”刘飞也喊。
“我叫你让我下来!”我凑到他耳边喊。
下了车的我很生气,自顾自地步行去了办公室。那天刘飞一直问我为什么生气。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当着办公室同事的面,我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要是把你的那个站街女一样的摩托车扔了,再把你这鸡冠一样的头发给理了,把那妖精一样的指甲剪了,我就答应做你的女朋友!”
刘飞中了魔障般杵了几秒钟。
就在我准备说“怎么样,舍不得吧”的时候,他突然转悲为喜,高兴得差点没有跳起来。
“叶眉,你说话算话!”他激动地说。
他的爽快,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刘飞朝着办公室其他人说:“哥哥姐姐们,你们都听到了哈,只要我扔了摩托,理了头发,剪了指甲,她就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你们要给我作证啊!到时候请你们吃大餐。”
“是呀,叶眉,你确实那样说了。我们都听到了。”同事们一听有好处,立马附和道。
我为自己的失算自责了好久。
第二天,刘飞来上班,让我们都大跌眼镜。他那高耸的发型不见了,理成了光头,穿着很朴素的休闲服。他走到我身边,举起双手,“你看,指甲也不见了。”然后又更加失望地说:“我早晨坐地铁来的,车昨晚扔郊外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鼻子泛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傻啊,叫你扔真扔,卖了也好啊!”我怒斥他,以来掩盖我的感动。
“卖了到时候你又找借口反悔。”他一脸的无辜。
一个肯为你改变自己的人,是一个值得你深爱的人。我这样想着。用我的沉默告诉刘飞,我兑现自己说过的话,答应做他的女朋友。
我承认,虽然我对刘飞并非一见钟情,但是和他恋爱的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恋爱的甜蜜。每天早晨他先去我的住处等我,我们一起步行到公司,中午一起吃工作餐,晚上再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平日也不忘买花送礼物,更会变着法逗我开心,他给我平淡无奇的生活注入了一剂鲜活剂。
很快进入盛夏,我依旧穿着高领的衣服。刘飞还没有见过我颈上的疤痕,我也不想让他看见。
生日的时候就在盛夏,刘飞去苏州出差,买了一件真丝的V领无袖连衣裙给我做礼物,并让我在生日那天穿上。可是生日那天我并没有穿,依旧穿了一件高领的无袖衬衫,那时候的刘飞等在一家西餐厅里,看着我的穿着,他有些失望甚至有些不快。
“怎么,那衣服你不喜欢吗?我那天可是把口袋里最后的钱全搜罗了才买了那件衣服。”他第一句话并没有说祝我生日快乐,而是质问。
我亦有些不悦,“不是不喜欢,是我不想穿。”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想穿。”
“不想穿就是不想穿,没有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
“能不能不纠结这个问题了?”我不想和他再争辩下去。
“好吧。”他无奈地摊手。
那个生日我们不欢而散。
后来几天刘飞对我都有些冷淡,我知道他还在为那条裙子生气,仔细地想想,似乎是我的错,我应该让刘飞知道我为什么不愿穿那条裙子的真正原因。于是第二天周末,我约了他吃午饭。
那个上午,是我第一次勇敢地站在镜子前直面那道伤疤,穿上那条裙子,我下楼去见刘飞。隔着三五米的距离,他说:“早穿不就没事了吗,你看,多漂亮!”我没说话,在他面前立定。
他一定是看到了,从他的表情我看到了他那惊恐般的意外之情。
“知道了吧,我不穿低领的原因。”我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停顿了一下,说:“你个傻丫头,这有什么,我一点也不介意,这没有影响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更没有影响你穿这条裙子时候散发的魅力。”
呵。我干笑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他的话是那么的言不由衷。
一整个长长的夏天,刘飞一直鼓励我穿无领的衣裙,他说,这没有什么好隐藏的,习惯了示人,以后就会自然。
只是我仍旧无法面对偶尔他人投射过来的异样目光,好似我的脖颈处横亘着一条令人恐惧的蜈蚣。
和刘飞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痕,只不过与我们确定恋爱关系相隔四个月而已。那是因为他那那辆摩托车又突然凭空出现,他解释,当初并没有扔,只是暂时托管在朋友那里,他太想念他的车了,忍不住,将它带回来了。
我说:“原来当初你都是骗我的。”
他说:“叶眉,你不要这么较真好不好,我已经为你改变很多了。”
我有些愤怒,“那也不是你骗我的理由!”
“你为什么看我的车就那么不顺眼呢,你不能像我包容你的伤疤那样包容我的车吗?”刘飞说完这句话,知道自己错了,他表现出后悔的表情。
我没再辩解,扭头独自离开。
刘飞没过几天就辞职了,他没有当面向我告别,只是留给我一封信。
他在信里说,叶眉,对不起。他说,叶眉,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不适合在一起,在一起也只会不断地伤害对方。他还说,叶眉,开始这段恋情是我的错,结束这段恋情也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是爱了一个不够爱我的人。
看着刘飞的信,不知怎的,我的心很痛,却没有眼泪。失恋了,虽然没有别人那种要死要活的感觉,却也让我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闭与抑郁里。
被爱伤过的人,不会再轻易付出真心。这话不知是谁的箴言,但是我知道,说这句话的那个人,一定和我一样,曾经被爱在心中划过一道深深的痕,没有时光尘埃的一层又一层掩盖,那道痕是不会结痂愈合的。
我还是穿我的高领衣服,如同蜗牛把身体藏在硬壳里。
小区二楼楼道里的感应灯不知何时坏了,老房子的原因,也没有物业,都是租客,大家能捱就捱,也没有谁愿意掏钱出力解决一下。
三楼新来了一个租客,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笑容干净发型干净的男人,留着板寸头,西装西裤,很职业的样子。他来的第二天,就不知哪儿弄来的木梯和工具,锵锵铛铛地修好了感应灯,这对住在二楼的人,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帮助,只是我却没有对他说过一声谢谢。
是对男人心灰意冷了吗?或许吧!
楼上楼下住了大半年,第一次与板寸头说话是一个晚上他主动敲响了我的门。
我探着头,戒备似的问:“什么事?”
“那个,我的衣服掉在你的阳台上了。”他竟有一丝羞涩。
“哦。”打开门,示意他进来。
因为房型是一样的,进门后的他,没有我的带领,轻车熟路地就走到阳台,拿了衣服。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然后出了门,咚咚咚地上了楼。
人的意识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从前没和板寸头说过话,我很少注意楼上的动静。与他有过一次那简单的对话后,我常常听到楼上的动静,脑海里就飘出他的面容,然后就猜想他在干嘛。
又因为有过一次交谈,后来的我们在楼道里遇见,也会相视一笑,虽然没有任何话语。
再后来,我感觉得到,板寸头会掐算好我的上班时间,然后等着我关门的声音响起后,他也跟着下楼了。竟巧合到公司也在同一个方位,于是我们要共同走过两条街。
开始的几天他只是跟在我的后面,好似我们同时同路只是凑巧,过了几天他会简单地打个招呼:“这么巧,又一起?”我也不戳穿他,简单地答:“嗯。”
某个闲暇的一天,我正在家大扫除,板寸头第二次敲响我的门。
系着围裙戴着头巾的我去开门,只见他端了几只已经蒸好的大红膏蟹站在门口盈盈笑着。
“朋友捎来的,太多了,送几只你尝尝。”他一脸的诚意。
“对不起,我不吃海鲜。”我很郑重地说。
他有点尴尬,不知是走还是不走,低声地说:“这样啊——”
我觉得辜负了他的好意,连忙更正:“是我不能吃海鲜。”
他恍然大悟,“哦,明白了,很多人对海鲜过敏,我没有想到,不好意思。”
“不怪你,谢谢你的好意。”我说。
他笑了一下转身上楼,望着那于我而言有些熟悉的背影,竟有一丝感动,我叫住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做邻居这么久了,竟连名字也不知道。”
他停住脚步,有些受宠若惊地答:“噢,我叫江海涛。”
“哦,知道了。”我答。
“那……我上去了。”或许因为我看着他的原因,他上楼的脚步有些拘谨。
“我叫叶眉。”趁他还未转弯,我提高了声调说。
“好,谢谢。”他回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随着时间的缓进,我和江海涛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连我自己也无法形容的感觉,我们总是相差不了5秒一同关门,然后一同去上班,行走在路上,也没有太多的话。
江海涛的手艺不错,他好几次送下来亲手做的菜,我吃了后,竟有了瘾,不上班的日子,坐在家里,就盼望着他敲响我的门,并端着一盘美食,或许是我眷恋那种暖心暖肺的感觉。
办公室的几位大姐说:“你那个男朋友看起来要比刘飞靠谱很多,一看就是既稳重又知道心疼人的男人。”
我赶紧辩解,“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邻居。”
“叶眉,缘分说来就来的,你不承认也没用,你只是身在此山中罢了。”她们笃定地说。
和江海涛的关系又亲近了一点,是因为那天穿了睡衣,江海涛敲门给我送他包的饺子,竟忘记换衣服,就开了门。
他肯定是看到了,有2秒钟的沉默,我的心一沉,竟有些失望,遂即又转化为悲伤。我快速地接过水饺,快速地关上了门,没有说话,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江海涛很久都没有离开,因为蹲在墙边的我感受得到他的气息,他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次日我比往日早起了半小时,独自行走在上班的路上,望着街头上的美丽女子露出白皙的颈部,竟第一次感到异常的酸楚。一连好几天我都可以躲着江海涛,他也没有主动来找我,我有了失恋的感觉,比当初和刘飞分手来得更为凶猛凄厉。我劝自己,没有开始,所以不存在结束,但是还是无法从内心说服自己,让自己放下。
还是提前半小时,我开了门准备去上班,他就站在门口,一言未发。我避开他的眼神,扭头便走,他追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他那有些微汗的大手掌握紧了我的手。
我作挣扎,并喊:“干什么!”
他紧紧地攥着,不说话,不松手,只是牵拽着我向前走。
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表现出来那么强势,那么大男子主义。等我砰砰乱跳的心稍微静定下来后,我才感知到那掌心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已让我热泪盈眶。
那天后,虽然我们彼此没有直言在一起恋爱的话题,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恋爱了。他总是等我一起上班,等我一起下班,走在城市沿途的风景里,我们也很少说话,只是他依旧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满是怜爱与温情。想来他也是猜测到了我颈部疤痕源于甲状腺,于是给我做好吃的送下来,再也不见了含碘高的海产品。
我感受到了和刘飞在一起时不一样的甜蜜而满足的感觉。恋爱不是那句“我爱你”,也不是那鲜艳的玫瑰能够诠释的,它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感知,那种感知是你觉得你所见的风景都是迷人的,你所听到的声音都是悦耳的,你所见的每一个人都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你的身心会因为恋爱而变得异常轻盈,像那朵绵绵的白云。
办公室里的人问,和那个板寸头恋爱了吧?板寸头是我从前对他不知名情况下的称呼,不知何时传给了同事们。也许吧,我说。答得不干不脆,却也笑出了声。
又是一年我的生日。江海涛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带着花带着蛋糕敲响我的门,而是提了一个又一个的商场购物袋。
购物袋里面是一件又一件的女士衣服,V领的衣衫,圆领的裙子,V领的裙子,圆领的衣衫,不同款式不同质地的,他买了好些件。
我望着那些衣服发呆,我想到了刘飞,原来他和他一样,也是想强迫我接受自己的短处。江海涛,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未来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正那时,江海涛又打开了一个精致的大礼物盒。
“生日快乐!”他说。
十余条颜色各异,长短不一的丝巾闯入我的眼底。我霎时明白了,望着那些丝巾大颗大颗地掉泪。
“别哭,生日,应该开心才是。”江海涛曲着食指擦拭我的眼泪,悄声细语地说。
那个夜晚,如墨的天空上布满了可爱而俏皮的星星,我和江海涛漫步在公园的湖畔边。我穿着他买的那件米色的雪纺V领长裙,系着同色系的一条小丝巾,吹着习习微风,望着灯影下自己的影子,我觉得那一刻的自己,是有生以来最美的。
丝巾没有系紧,一阵风过来,竟飘落了。江海涛赶紧捡了起来,侧着身子,替我再次系上,动作轻缓而温柔。
真正爱你的人,不仅要懂得接纳、包容你的缺点,还要懂你的心思,不让你的缺点暴露在强光下,让你无处可遁。
系好丝巾,江海涛转到我的面前,仔细打量丝巾是否遮住了疤痕。
“走吧。”我主动牵起他的手,轻声说。
真正的爱,便是不顾一切爱护对方,特别是对方的缺憾。
爱对方,爱护对方,也是爱护对方的尊严和内心。
轻佻与庄重,花哨与朴实,口头上的、粗糙的包容与发乎内心的细腻完整的包容,“我”做出了正确的抉择,读者们呢?
主题是这篇最大的亮点,通过身体有缺陷的女主人公经历的两次恋爱,揭示出爱的真谛。
真正的爱情,是从心底接纳并包容对方的一切,包括她/他的缺点。
情节不复杂,读着却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