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一年春节刚过，乌蒙山脚下，西平市辖区的一条乡村公路上，一辆灰扑扑的中巴面包车吃力地爬行着。
　　 突然，一个坐在后面的年轻人大喊一声：“师傅，停车！”
　　 司机回望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说：“前面两公里处有厕所，你再坚持一下。”
　　 年轻人慌忙说：“师傅，你误会了。我要下车，不坐车了！”
　　 坐在他旁边的堂弟听他这样说，不解地问：“你变卦了？不是说好了我们几个一起去福建打工的吗？”
　　 年轻人对他说：“你们去吧！”下车后背上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轻人叫王三平，今年刚刚二十七岁。他长得非常壮实，个子不高，一米六三，国字脸，皮肤黝黑，头发微卷，虽然给人的感觉是胡子拉喳的，眼睛里充满血丝，穿着十分朴实，一眼看去并未给人英俊的感觉，但自信刚毅的神色却分外分明。下了车的他，突然轻松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弯腰下去，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朝路边的树林丢了过去。一群小鸟随即飞起，叽叽喳喳地叫着，从他头顶上欢快飞过，落到路的另一边，继续叫唤。
　　 看看望得见的村子，王三平刚才还在轻松的心情又沉重了下来。前天晚上，与妻子吵个不停。还不是因为外出打工。家里有六十三岁老母亲，父亲在他十一岁那年病逝了，母亲一直没有改嫁，一人把两个姐姐和他拉扯大的。后来两个姐姐先后嫁人走了，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他了。母亲积劳成疾，左下肢行动不便，瘸得厉害，已经无法做重体力活。三年前，经人介绍相识，王三平与红崖脚村的女孩包小秀结婚，第二年生下一女儿，取名王芸芸。由于山村十分偏僻，村子附近石头山多，听老人说早以前是有树木，但几年前就砍光了。土地资源贫乏，山地多，水田少，就连村子的名字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叫青石村。王三平一点也搞不懂老祖宗怎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居住，外面的人都说过，青石村，拉屎都不生蛆。
　　 青石村里的年轻人，甚至中年人几乎都出去打工。由于家里四口人，生活开支不小，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穷得叮当响。王三平动起外出打工的心思。
　　 妻子提出她要去广州打工，王三平不同意，说女儿才两岁，母亲又不方便，全身都是病，她不能去。要去也是他去，他是男人，理应到外面挣钱补贴家里用。可妻子包小秀不赞成，非要去。正当二人争得不相上下的时候，王三平的妈妈，村里人叫她王大妈，说话了：“你们一起去，我可以照料孙女，你们常抽空回来看看就行了。”王三平觉得不妥当，还是不同意。前些天，他请出去打工的堂哥联系到福建一家电器公司，准备去那儿打工，每月保底工资两千元，然后根据工作业绩有抽成。王三平暗暗高兴，就在他昨天在准备的时候，发现包小秀不见了。直到昨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她才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她已经在西平市火车站了，正要动身去广州。王三平听了气得一脚踢翻自己的行李包。那双鞋带早已坏了的鞋子，借力离脚飞上空中，正好砸在堂屋正中央吊着的散发着昏暗灯光的灯泡，屋里一下子漆黑一团。女儿顿时吓得大声哭了起来。王大妈气得骂了他一句：“砸东西的都是败家子！”
　　 今早起来，王三平已经有些灰心，看到一老一少的母亲和女儿，开始打退堂鼓了。这时堂哥打电话来催，说啥都联系好了，叫他快些出发，顺便带上他的弟弟，到镇上有熟人带领他们一起到福建。王大妈也安慰他，说眼下自己的身子勉强动得，可以照料王芸芸，趁这几年出去挣些钱，以后她老了，动不得了，留一个在家照顾就行了。王三平在不情愿的状态下，勉强带着堂哥的弟弟到了镇上，与几个伙伴出发了。
　　 坐在车上的他，没有像其他几个人一样表现得兴奋，吹牛谈天，而是紧闭双眼，昏昏欲睡。恍然间，看到女儿王芸芸满脸血迹斑斑地朝自己跑来，大声哭着：“爸爸，奶奶在厕所里摔跤了！”他猛然惊醒了，竟然发觉眼角滚落下来一颗泪珠。不能丢下母亲和年幼的女儿，不能去，他一下子站了起来。
　　
　　 二
　　 青石村，是一个东西向的小村子，靠村西地势高，靠村东低洼。王三平家，坐落在村西最高处，处于风口上。虽说是在当风口上，风大，灰尘大，但逢下雨天，村西房前屋后不积水。村东就怕雨水天了，往往要穿着水鞋才能走到外面。由于他家最挡风口，所以院子的围墙全是用石头砌成的，以挡住吹来的风。院子里有一栋房子，两间，是一栋一半用石头一半用土基做墙砌起来的房子，房屋前是一个不宽敞的院子，一只老母鸡领着几只小鸡“咯咯咯”地转悠着。屋里，王芸芸躺在地上翻滚着，哭喊着要找爸爸妈妈。瘸着腿的王大妈端着一个小花碗，碗里盛着米饭和几块油炸洋芋片，正在哄着。
　　 “乖孙儿，爸爸妈妈外出给你买好吃的东西，买漂亮的衣服。听奶奶的话，莫哭，哭哑了嗓子，长大后唱歌就不好听。”王大妈边说边把小花碗递过去。哭闹着的王芸芸翻身过来，抬脚一蹬，把她手里的小花碗“咣当”一声蹬掉在地上了。白花花的饭洒落在一地的，正好被领着小鸡走过来的老母鸡看见，带着小鸡欢快地飞奔过来，低头啄了起来。王大妈气得骂了起来：“我的小姑奶奶，我喊你奶奶得了。”嘴里说着，扬起一只手想赶跑这些正在抢食的一窝鸡。受到惊吓的鸡一家跑的跑，扇翅膀的扇翅膀，带起满屋的灰尘。地上王芸芸手脚乱蹬，哭爹喊娘，眼泪鼻涕与飞舞着的灰尘混在一起，被她的小手抹在一脸的，小脸立马黑乎乎的。
　　 王三平到家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眼睛一红，差点哭出声来。急忙跑进屋一把抱起女儿，说：“乖女儿，莫哭。”又转过声去喊了一声“妈”。
　　 王大妈说：“三儿，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去了，你们在家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咋个办？”王三平一边给王芸芸擦脸一边回答。
　　 人一旦安下心来，做事就不慌乱。王三平开始重新规划自家的种植和养殖。地里，他主要种植市场上很受欢迎好卖的瓜、豆、苦荞、萝卜、马铃薯等。他在自己院子里的，划出一半地方，用石头砌起两间，上面搭了瓦片，一间养了几头猪，一间关养了一些土鸡。
　　 人们发现，青石村里一天到晚只有王三平一个青壮年劳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影子，其他人家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或妇女，年轻的女人都很少见。按王三平的话说就是一个老幼村，他也以老人自称了。被在院子里晒苦荞的母亲王大妈笑着责骂了一通：“有你妈在一天，你就不可能是老人，只能是三儿。”
　　 王三平回家后，村里的老人们只要有一个什么大事，或是要搬扛什么大件东西，都会来找他：“三儿，请你一下。帮我……”王三平二话不说，跟着就去了。有时正好在吃饭，也是放下碗筷就跟着走了。时间久了，王三平成了老人孩子们心目中的主心骨。最后竟然在外地打工的人，也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帮助家里做啥呀等等。
　　 日子就这样在不惊不乍中慢慢消失，一晃又到了春节。让王三平不高兴的是在广州打工的妻子包小秀，从不会主动打电话回来，反倒是王三平时常打电话去问她是否顺利。包小秀总是三言两语就说完，把电话就挂了，连女儿的情况也不多问一句。看到外出打工的人都陆续回家来过年了，可还不见包小秀回家的影子。
　　 腊月二十七这天中午，王三平牵着自己的那头大黄牛和两头小黄牛，背着耙地的耙子，从地里耙地回来了。刚走进村口就见着背着大包小包的周紫洋、王加贵叔嫂二人。王三平兴奋地问：“加贵，你们从广州回来了？”一边到处望。
　　 周紫洋见他这样，明白他是在瞧包小秀回来没有，就说：“她没有来。听她说老板要她们加班。”
　　 看到王三平失望的表情，王加贵说：“三哥，有的公司需要加班。我哥也是加班，这不，就我和嫂子回来了。”
　　 王三平问：“你哥与包小秀在一个公司吗？”
　　 “不在！”王加贵边回答边跟上突然加快步子的周紫洋，走了。
　　 王三平迷茫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就像想起什么似的，高声问道：“小秀没有说什么吗？没请你们带回什么吗？”
　　 “没有！”周紫洋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王三平气得猛地拽了一把牛绳，老黄牛“哞哞哞”地叫了起来，似乎疼了，牛眼圈湿漉漉的，就如人哭了一样。
　　
　　 三
　　 俗话说，庄稼人莫念过年，过了年就下田。虽说青石村没有多少田，主要是坡地，但有些聪明的农户在沟底或有水的低洼处变地为田，所以也有人家有几块田。王三平就属于这样的村民。他开始准备春种的农家肥。他把牛圈里捂烂了的稀草全部挖出堆在院子外面空地里，又从茅厕里舀出大粪，泼在上面，挖一层，泼一层，让其发酵，捂臭，直至腐烂，然后用背篓背到田里，肥田。他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农家肥背到田里。然后到水沟里洗洗手，洗洗水鞋，背着背篓到沟埂上搂了一篓干草和叶子，就往家里走。到村口，遇着从小河里洗衣服回来的周紫洋。王三平已经知道，春节过后，打工的人开始陆续返回打工地了。唯独周紫洋没有走，听母亲说，周紫洋怀孕了，坐车晕得很，她的那个工作很累，就决定不再去了，在家等着生娃娃。
　　 王三平不愿意在路上孤男寡女地站着说话。他对她笑了笑，背着草就要走开，周紫洋在后面喊他了：“三哥！”
　　 王三平只好站住，回过头来，说：“小洋，有事吗？”他以前就这样叫她，他与她和她丈夫王加亮都是小学一个班的同学。周紫洋的漂亮在那时就有名的。
　　 周紫洋忍了忍，低声说：“三哥还是应该把小秀喊回来才是。”
　　 “我何尝不这样想呢？人家不愿意回来嘛，过年都不回来。我去红崖脚她家，我老丈人、老丈母都气得两眼生烟，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出去打工不到一年就看不起自己贫穷的家乡了。”王三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
　　 周紫洋一脸凝重，加重语气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最好还是打电话叫她回来。她那个性，不适合在外面打工。三哥啊，最后这一句不要说是我说的啊，我也是为三哥好。”说完竟独自走了，留下听得糊里糊涂的王三平，傻站在那儿。
　　 周紫洋心里的话有的实在说不出口。包小秀与他们一起在广州打工，因贪图享受，还不到三个月，就与贵州一个小伙子眉来眼去，关系粘糊，让她瞧不起。后来被那个小伙子玩腻了，甩了。最让周紫洋倒胃口的是，她居然对自己的丈夫王加亮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因为自己在，一直没有出啥事，她也叮嘱王加亮，小心这样不自重的女人。常言道，兔儿不吃窝边草，她竟然打起自己闺蜜丈夫的主意来，这是周紫洋万万想不到的。她非常后悔约她一起来广州打工。周紫洋知道王三平不愿意让她出去，她家里情况特殊，女儿小，婆婆有病，腿瘸得厉害，但想到她们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姐妹，所以就悄悄地带她出来了，真是带了一个白眼狼啊！最让她不放心的是，自己怀孕，不能去广州，她心里一直不安，不放心在广州的王加亮和包小秀，生怕他经不住她的引诱。最近她为这事惴惴不安，好几晚上睡不好觉。今天见了王三平，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一招来。如果王三平把包小秀喊回家来，这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但她不能说得太明朗，否则包小秀就知道是她告的密，后果将不妙。包小秀，皮肤白净，两只丹凤眼，长得显山露水的，完全看不出是一个生过娃娃的女人，性格外向，一说话就笑。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在村子里就非常拽，泼辣得不得了，与她婆婆稍有不和就吵，总是她婆婆王大妈让着她。周紫洋深知她的性格，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对王三平说的话留了一半。
　　 播种这几天，两个姐姐也回娘家来帮忙。当农忙结束后，看看一时半会没有啥大的农活，王三平就对母亲说：“妈，农活都忙得差不多了。我出去几天，去广州一趟，找找包小秀，这个人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从不会打电话回来，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实在不行，我就带她回来算了。常年在外打工，也不见她寄一分钱回来，没有一丁点意思。”王大妈叹了一口气，说：“儿呀，找着她，别吵，回来再说。”
　　 “好！”王三平回答。
　　 早上起来，正当王三平准备出发时，周紫洋的婆婆也就是王加亮的妈妈“酸鱼婆”却找上门来了。说起这“酸鱼婆”，在村里还有典故呢！她为人固执，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说话尖酸刻薄，嫉妒心理最强，见不得别人比她好，总要挖苦几句才罢休。王加亮与周紫洋结婚时，正好与她家邻居家小儿子同一天。可一年后，邻居家小儿媳妇生娃儿了，周紫洋却没有反应。她心里也着实着急，但在村里女人们面前，嘴上却说：“女人生娃就如老母猪带（生）小猪，有啥羡慕的，谁都会啊！”村里的妇女们就取笑她是酸鱼婆。从此，“酸鱼婆”就成了她的绰号。现在儿媳妇怀孕了，她心里好不高兴，嘴里一直合不拢。
　　 然而昨天晚上八点，一件事却让她气得直咬牙。
　　
　　 四
　　 由于周紫洋怀孕，春节过后她就没有和王加贵一道去广州了。在广州打工的日子，王加贵挣得的钱是交给嫂子周紫洋保管，其实就连王加亮的钱也是交给她。王家二兄弟平时身上是没有钱的。王加贵如果要买啥，就来嫂子这儿来拿，嫂子帮他记着账。到回家时，把存折给他。所以每一次王加贵回来时都有钱，想买啥都能称心地买到。这回嫂子没有一起来，哥哥王加亮就对他说，钱由他保管，等回家时就像以前一样给他存折。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了，王加贵又一次发工资时，他想买一个手机，可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他决定去哥哥那儿取钱买。可总被他哥哥以各种理由推脱了。王加贵认为哥哥保管他的钱不是好办法，他早已满十八岁，已经成人，可以管理自己的钱物了。再说了，钱要用时用不了，还要看哥哥的脸色，这令他很不爽。于是，他提出要回自己的存折，并从这个月起，自己发的工资自己保管。没有想到王加亮不同意，还狠狠地臭骂了他一顿。王加贵越想越不服气，就带上自己的身份证去银行重新办了一个存折，并查自己以前的存折的存款，查询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上面存款只有两百元钱！他应该有一万八千元啊！他肺都气炸了。他把自己的钱用到哪儿去了呢？他不露声色，多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哥哥王加亮下班后的活动，他决心要弄一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