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林是一家工厂的新闻干事，这时他却在市委童副书记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吕林受聘于省城周二刊《工人报》特约记者，兜里装着这家报纸的特约记者证。市委童副书记的屋里有省委陈副书记，吕林受《工人报》之命采访他。
　　 三天前，《工人报》长途电话通知吕林，说省委焦裕录式的陈副书记要去吕林所在的华林市过问一起腐败大案，让他务必采一篇特稿。吕林知道，陈副书记虽主管文卫，但他是抓扶贫抓廉政出了名的，上过电视新闻，拍过专题片，还被报刊连篇累牍地报道过，名气不小。当然，吕林接长途的时候，电话里人家把“副”字去掉了，说的是陈书记。对领导的称呼，虽然人们习惯在口头上不分正和副，但从电话里的口气分析，如果陈副书记处理好这起大案，他很有可能就是新一届的省委书记。电话还说这是一篇重头稿，他们等着发头条。不料陈副书记一到华林市就闭门不出，还在门口安有警察，怎么也进不去，吕林眼珠滴溜溜转也想不出妙计。陈副书记不停地招什么人“谈话”，老记们就往往跟着他们的屁股冲进去抢镜头提问题，可又往往被老警无情地轰了出来。轰了几次后，《华林报》记者走了，华林电视台记者走了，华林晚报记者也走了，走廊里只孤伶伶地剩下华林广播电台黄记者和省《工人报》特约记者吕林二人。他俩已经是第九次被拒之门外了。黄记者气得不行，骂道：“名人真他娘的难见。”
　　 吕林心里虽也气愤，但他想，气愤有什么用？再气也得完成任务，就轻描淡写地附和了一句：“省委副书记是名人吗？严格讲，他还不是名人。”
　　 黄记者说：“怎么不是？陈书记是政治名人。”
　　 吕林不屑地说：“他比歌星球星如何？在我看来，他只是在某个圈子里小有名气而已，他还不是真正的名人。”
　　 黄记者说：“你不要不屑，有本事你也当一回名人，把陈书记盖过去。”
　　 吕林说：“那也未必，别忘了如今是经济复苏、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对于我们搞文字的来说，就是一篇文章一部作品的事，只要一篇文章叫响，那就成名了，绝对比陈书记名气响！比如《伤痕》，作者带着《伤痕》一炮走红天下尽知！”
　　 黄记者把半截烟扔到地上，一脚踩碎说：“做梦去吧，现在不是新闻气候，是政治气候——管他名不名人的，我不采了，要采你采，我走人呀！”
　　 吕林想，你爱走不走！但吕林还是假惺惺抓了黄记者一把，笑着说：“新闻记者碰壁是家常便饭，当采访对象拒绝你99次，第100次你还能坦然地登门，才是一名出色的记者。”
　　 黄记者说：“屁！那是搞推销，不是采访。如果按你那逻辑采访，新闻早变成旧闻了。”说毕，拨开吕林的手就走。黄记者情绪很冲，一眨眼就闪出了市委大院。
　　 恰在这时，市委童副书记的门嘎地一声开了，省委陈副书记和他的随员还有几名警察一齐涌了出来。
　　 吕林想，我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采一篇独家新闻，而且我要让这篇独家新闻在华林市乃至全省叫响。吕林挤上去刚喊了“陈书记”三个字，还没来得及提问，就被警察一把掀开了。吕林一急，猫腰钻到警察的胯下，“叭”地拍了一张照片。也就在这一刹那，一名警察迅速扭了吕林，另一名警察冲上来夺了吕林的相机扬手就扔到了院子里，只听“咵” 的一声锐响，镜头和机身断成了两截。
　　 吕林简直惊呆了。望着头也不回的陈副书记，吕林的泪涮涮流了下来。3000多元的佳能相机，这在1985年是吕林3年工资的总和啊！这一年是国家六五计划的最后一年，虽改革正酣百废待兴，但对于已有18年工龄的吕林来说，工资还是很低的，每月还不到100元钱。要买一台佳能相机，可见吕林得花多少心血下多大决心……
　　 然而，不仅仅是一台相机，和相机一起摔碎的，还有他的梦想。
　　 吕林神情有点恍惚地走出了市委大门。他一片茫然，正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却感到有人踢了他一脚。扭头一看，是妻子解丽的飞鸽牌自行车前轮撞到了他，女儿丫丫在后座上捂了嘴笑。吕林问女儿：“丫丫，你笑啥？”
　　 丫丫说：“老爸，你不是采访什么省委书记吗，咋在这像丢了钱包一样？”
　　 吕林故意打了个喷嚏，立即埋了头，用手揩了眼角的泪，才冲丫丫说：“已经采访完了。丫丫，下来坐前面，你妈坐后面，我用自行车带你们一块儿回家。”
　　 丫丫就下来坐在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解丽坐后座，吕林骑着车往家走。这时吕林发现，坐在横梁上的丫丫穿了一件新T恤衫，T恤衫的后背印有歌星张明敏的人头，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让娘俩骑车先走，他自个往回走。他见了歌星就神经过敏。
　　 吕林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因为歌星唤起了他另外一个记忆。他想起了两件事。那是在刚刚粉碎“四人帮”的第五年，一次，有位他崇拜的影星来华林市演出，他凌晨四点就起床去排队等待签名，可排到他时，影星傲慢地对他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签名。”
　　 吕林问：“为什么？”
　　 影星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没买印有我人头的文化衫。”
　　 吕林当时心里一梗，差点掉下泪来。要知道，这位影星虽然不是张明敏，但他是吕林从小就崇拜的偶像啊……
　　 还有一次，吕林崇拜的一位作家路过华林市，他一趟又一趟求见不成，便把电话打进宾馆吧台，一位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作家正在奋笔疾书，但不能告诉作家房间的电话，那是纪律。吕林没辙了，人家接电话都有纪律，要见人肯定比登天都难了。现在的人恐怕没法理解，那个时候你要是崇拜一个人，那肯定是五体投地，要想见一个崇拜的人，那肯定像着了魔一样。崇拜的人与自己近在咫尺而没见到，那种懊丧和遗憾是刻骨铭心的。
　　 这么想着，吕林就走到了华林市邮局。华林市邮局是从市委到吕林家必须要经过的地方。邮局门口很乱，人来人往，你挤我让。让吕林眼前一亮的是，他发现《华林报》方总编正指挥几个人在书亭旁搞布置贴海报。吕林就凑上去看。海报说由《华林报》和邮局联合举办的作家签名售书活动，星期天要在邮局大厅举行，望“书迷”切莫错此良机！
　　 方总编吕林认识，他是华林市新闻界的名人，他曾被吕林的厂子请去给通讯员讲过课。吕林就问方总编，那位作家叫什么名字。方总编就告诉了他。吕林一听，正是他崇拜的那个作家，他是否又来华林市了？就揶揄道，到时候除了书迷肯定还会有许多狐假虎威的警察前呼后拥。 方总编说，没错，这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计划经济，什么都计划，包括名人的出场方式。
　　 吕林正要离开，却见黄记者站在方总编旁边。他在翻杂志和报纸。黄记者给吕林指着几段文字艳羡地说：“看，上面有几则很有意思的名人轶事。”吕林就拿过来看，发现是一组娱乐新闻。第一则是说羊城有歌星一男一女，为争唱一首歌竟相互攻击，大打出手，其中一名歌星还抓破了另一名歌星的脸；第二则是说北京某男影星驾车闯红灯，交警执法向他敬礼时，他竟当胸给了交警一拳，以致交警受伤住院；第三则是说香港一女影星来大陆，无视记者招待会的时间，迟到长达一小时，致使数十名记者愤然离去……看到这里，吕林说：“狗屁轶事，简直让人恶心！”
　　 黄记者则欣赏地说：“当个名人还是好，干了龌龊事叫轶事，找个情人叫密友，违规违制了叫张扬个性！”
　　 吕林没再搭话，啪地扔下报纸走出了邮局。他觉得内心特别别扭，他不明白，人一出了名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名人与普通人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名人是个什么东西？
　　 思来想去，吕林想得头疼，还是弄不明白名人是个什么东西。要想知道名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除非自己当一回名人。
　　
　　 二
　　 吕林刚回到家，省城的电话就来了。那个时候，即使是一个中等城市,私人能装电话的也寥寥无几，吕林算是走在普通人的前面了。电话是《工人报》打来的，问他采访的情况，他气乎乎地说，没采成功。对方问怎么回事？吕林说，人家是政要是名人，摆谱！别说采访，连近身都很难，小鬼把门，到处都是警察。对方说，这个稿子很重要，你想个招。吕林说，我没招，我只有放弃！对方说，你要放弃这篇稿子，我们就只有放弃你。吕林问，什么意思？对方说，这还不明白吗？从现在起，你被解聘了！说毕，就叭地挂了电话。
　　 吕林目瞪口呆。好半天，吕林才放下电话。吕林扭头看见丫丫在往客厅墙上贴张明敏的画，就气不打一处来：“别贴了，要贴贴你屋里去，一个歌迷你迷歌呗，怎么迷上人了？”丫丫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白了吕林一眼：“你一点中国心都没有，哪像个当爹的！”吕林心里一疼，不喜欢张明敏，连当爹都不够格了。张明敏是唱《我的中国心》成名的，丫丫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常说：“别看张明敏只有一米六几，还戴个眼镜，其实挺有男人味的！”丫丫就把画贴到了自己的闺房。
　　 丫丫已把张明敏的全身像半身像人头像贴了满墙，而家里的录音机磁带几乎90％都是张明敏的。她常常一个人放着张明敏的歌东摇西晃忘乎所以，以致耽搁了作业——老师几次批评她要叫家长去时，都是吕林去挨的训。
　　 吕林拿丫丫没一点办法，就对解丽说：“去把你女儿管管，赶明日成了神经病，可是我们家的包袱。”解丽不仅没动，而且还不无嘲讽地说：“那你也当个名人呗，不仅女儿崇拜，我也成了名人太太，那是个啥光景？”吕林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老婆解丽也是这个态度。尽管她只是说说，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她那表情、眼神、口吻就可以判定，她崇拜名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这种心理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吕林一点都不知道。他感到非常突然。但吕林心里很高兴，这正暗合了他的一个想法，他要走出厂门，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这并不是《工人报》解聘了他他才一时冲动率性而为，他其实在被聘为《工人报》特约记者之前就有了。准确地说，他是在被那位影星拒绝签名、被他崇拜的作家拒绝见面时就有了。名人是人，他也是人，人家能成名他为什么不试一把？经济复苏，复苏的不仅仅是经济，还有思想。在死水一潭的国营厂子，一辈子当个新闻干事太不甘心了，不出去试一把怎么知道自己是哪块料？够了，他已经当了18年的新闻干事了，再当下去就成枯木一段老朽一根了，试问人生有几个18年？他甚至有了玩票的冲动，玩一回票，玩成一个名人，尝尝名人的滋味，看看名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说原先想当名人只是一个朦胧的想法，那此时此刻，“当一回名人”就成了他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吕林就说：“解丽，想跟你商量件事，我准备把厂子的工作辞了，出去闯荡闯荡。如今不是要打破铁饭碗，开放、搞活吗？现在正是出门闯荡的时候。”
　　 解丽淡淡地说：“不用跟我商量，随你便！闯出点名堂我好夫贵妻荣一番。”吕林瞠目结舌。就这么简单？他真不敢相信！多少次他想跟解丽说，多少次都张不开口。干了18年的铁饭碗说摔就摔了？他怕解丽不同意，其实是他自己在犹豫。说真的，突然离开干了18年的岗位真有点舍不得。没想到，“出去闯一闯”的想法就这么被解丽轻轻地点燃了，而且就这么淡淡的两句话就定了。现在好了，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剩下的就只有“闯一闯”了。
　　 次日，吕林就毅然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并很快自办了一张报纸。他干过厂报，轻车熟路。
　　 他给他的报纸取名《时代报》。《时代报》没有公开号也没内部号，更无广告许可证。他盗用省新闻出版中心的名义，随意编了一个刊号，把自己未发过的文章挑了一沓，就交熟人的印刷厂印刷。报纸为周报，经费来源于软广告，即专写一些想扬名而未扬名的小企业和小老板，一整版收费六千元。他不靠报纸发行赚钱，靠报纸软广告赚钱。报纸一出，立即免费扔给各书摊、报亭。他把握一条：报上不登乌七八糟的文章，尤其是男欢女爱凶杀侦破。虽然报纸卖得慢，但不会出事，弄到钱就成，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可以说，从筹备到开张，吕林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可谓兵贵神速。其实选择办报，吕林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六五”期间，报刊管理比较松散，小报小刊满世界飞，没人抓没人过问，吕林钻的就是这个空子。再说吕林文字功夫好，软广告可以写得文采飞扬，对方满意，好要钱。最关键的是，吕林认为干报纸写文章最容易出名。一切收拾停当，就到了星期天。
　　 星期天下午，吕林忽然想起作家签名售书之事，就赶紧往邮局奔。他想抓点新闻。邮局的书亭已变成一溜桌子，省内外四名当红言情小说家坐在桌子边热得满头大汗，密密麻麻的读者挤得水泄不通。每位作家旁边还站了两名公关小姐收钱，而主办者又从公关小姐的手里统收。他崇拜的那位作家果真来了。他的样子还是那么“威风凛凛”！作家依仗主办者扩大影响，主办者靠作家赚钱。这叫作家搭台，书店唱戏。陡地，有十几名警察从天而降，连推带搡把读者分成四个纵队——立刻有书迷被挤得哭泣嚎叫，而警察自己则从兜里摸出几本书，走后门首先让作家签了名。吕林看不惯，甚至嗤之以鼻，便转身欲走，却发现黄记者也排在队里，吕林就用手指把黄记者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