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老爹的呼唤(小说)
深秋的雨滴敲打在窗外的铁板上,冰冷而沉重,“叮叮咚咚”惹得人心烦。等老爹沙哑的咳嗽稍微舒缓一些,富顺早已把军用毛毯围拢在他的身上,他拿起放在枕边的热水袋,熟练地灌着热水,又用手试了一下,发觉有点烫,兑了一点凉水,才塞在老爹手里,让他捂在胸口,顺便又把毛毯紧了紧。做完这些,富顺开始笨拙地切着姜丝,给老爹熬姜汤。
天气渐渐冷了,北方的十月已经有了寒意,老屋门矮窗户小,更是难得阳光照射,在这个季节越发阴冷,老爹又不愿住进他家的新楼。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卧床六年,患了严重的半身不遂,大小便不能自理。前几天下了一场雨,老爹的免疫力经受不住阴雨的考量,不仅肠胃不适,还咳嗽了几天。尤其是夜里,富顺几乎睡觉不得,老爹嘶哑的咳嗽,还有不自觉的大小便,搅得他彻夜难安,筋疲力尽。他只盼着天明太阳出来,大概暖和了,老爹的病就减轻了。
切好姜丝,听女人说,葱白治疗咳嗽有奇效,富顺又切了一节葱白,他回头看看老爹,观察他的脸色是不是因暖和而红润。这时老爹浑浊的眼神不眨地盯着他,低沉地喊了一声:“平娃”。嗓音里透着粗糙和含混,富顺不禁心里难过起来,按说老爹除了行动不便,大脑应该清醒。他不知道这一声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平娃是弟弟富平的乳名。
老爹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弟弟富平比富顺小了整整十六岁。
富顺年幼的时候,老爹正是风华正茂,在几十里外的国营光明机械厂做翻砂组长,那时候机械铸造基本都是人力,翻砂组几十个人都听他安排,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高强度的工作锻炼得老爹浑身黑黝黝的,脸膛也是红里透黑。偶尔回来站在门前,老爹就像一座铁塔一样威严,富顺依偎在娘的怀里,不管老爹怎样拉他,他都胆怯地不敢上前。
老爹铁汉子一样身材,铁一样的性情,他更喜欢富顺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哪怕闯祸。富顺似乎从小就对父亲有了一种怯生和疏远,他不敢高声说话,不敢撒娇,甚至不敢正视父亲炯炯的眼神。
难得回家一次,老爹总是对着他吼:“像个女娃一样,成何体统?”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多年,直到富顺初中毕业,他对父亲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胆怯,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为减少,反而更甚地疏远。当机械厂在越来越多的小业主的竞争中破产,老爹已近不惑之年,他返乡和富顺娘一起侍弄几亩责任田。
在一个冬天,弟弟富平降生了,这个小他十六岁的弟弟虽然来得晚,却哭声洪亮,惹得老爹跑前跑后,露出了久违的笑。富平生来竟有几份酷似父亲,大大的眼睛,黑黑的肤色,粗壮的四肢,连眉毛都那么分明。
老爹自然喜不自胜。抱着、守着、瞧着酷似自己的儿子,那笑声从心底里迸发。富平从小几乎是被父亲双肩驮着、双手举着、背着长大。他的调皮,甚至他的顽劣,都能迎来父亲欣赏的目光。七岁的那年,富平和三个小伙伴用一根火柴烧了王家大妈的柴棚,差点引发一场大火。老爹急忙赔了三百元钱,把儿子背了回来,路上还买了一只儿子喜欢吃的冰糖葫芦。
一娘生九子,九子不一样。
文弱的富顺初中毕业后招聘到一家木器厂做了会计,他认真细心的工作态度赢得领导和员工的赞誉,一干就是数十年。妻子是个民办教师,从教数年后落实政策转了正。
婚后第二年,一生操劳多病的娘突然去世,疼爱自己的娘走了,富顺哭的天昏地暗,他衣不解带,食不甘味,想起娘就痛苦失声,被老爹鄙视成懦弱的表现。从此漫长的岁月里,老爹很少过问富顺的生活,小两口勤俭持家、艰难度日。
为了小富平,老爹没有再娶。恢复高考以后,富平连考三年都不能中,只好回村务农。老爹托人给他找了一个在制锁厂当保安的活,工资虽不高,却能免受雨淋暴晒之苦,还给儿子娶了一房漂亮的城里媳妇。哪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富平伙同几个社会上的无业游民,撬开锁厂库房的大门,打伤保管,偷走了大量铁锁。监守自盗,公安机关很快追查到家里,富平退掉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赃物,也被锁厂严肃开除。
从此富平只能和老爹一起耕种几亩薄地。
老爹把这几亩地都栽上了短枝红富士,挖坑、跳水、施肥、喷药,间种了大豆等低杆作物,几乎整天都泡在这块地里。老爹舍不得吃穿,把汗水换来的收入全部交给富平,帮助他尽早致富。
当苹果挂满枝头的时候,村子的东头两个特大的招牌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中国福利彩票”和“中国体育彩票”两家门店同时开张,彩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横幅随风招展。刚刚富裕起来的农民竞相刮奖,门庭若市。富平从床下面取出一摞钱,一直刮奖到天黑,他中了几次,又把中奖的钱投了进去,直到身无分文才回到家,已是凌晨。
富平咸鱼翻身的美梦遭受了挫折,他开始研究彩票的规律,订了报纸,盯着电视,成了千万彩民中的忠实一员。
而富顺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都在外地,他终于可以休闲养身,和妻子共享人生的夕阳余晖。
那天收割大豆的老爹突然晕倒在果园里,邻居们打电话给富顺,大家七手八脚把老人送进医院,诊断结果老爹患了严重的脑血栓,清醒过来的他手脚迟钝,双目混沌,连吃饭都得人喂,大半身子不能自由动弹。他呆滞的目光盯着大家,颤抖着嘴唇,吐出两个字“平娃”。
亲友里并没有平娃,现在正是体育彩票“11选5”开奖的时刻,周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又很快平静了。富顺的媳妇赶快叫了大夫:“你看我爹是糊涂还是清醒?”医生说:应该是清醒着,建议带着药品回家调养。
根据医生的嘱咐,富顺把父亲带回了家,可是老爹含混着、挣扎着说什么也不住在他家,只好依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强硬的铁汉,几年间风霜不知不觉爬上了老爹的脸,他歪斜着嘴巴,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富顺的心软了下来。他不再觉得这个老爹无情无义、狰狞可怖,反而怜惜娘去世后,老爹的生活不易,富顺没有责怪,没有委屈,他已年过花甲,更能体会上辈人的处事态度。老屋里阴暗无光,几件娘在世时的家具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这里曾经留下他的童年故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来过,爹想不起他,他也不愿意到这里来。
但是他的性格让他无论如何放不下瘫痪的老爹,就是这个让老爹所不齿的性情,让富顺柔软地留在老屋里。此时,斜着靠在被子上的老爹,像一只流浪的老猫一样,衰老和饥饿、病体,显得那么可怜无助。
富顺让媳妇做了一碗清汤面片,荷包了一只鸡蛋,亲自喂着老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自己的父亲。爹老了,自己都近六十岁了,爹还能不老吗?
天气晴朗,暖暖的光线,富顺搀扶着老爹一步一步在院子里转,偶尔老爹一个踉跄,他就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多锻炼锻炼,过段日子腿有劲了,就能走好了。”老爹默不作声,痴呆的目光望着院门,嘴里自言自语,吞吐着“平娃”的名字。只要阳光温和,他们就搀扶着,在这个小院走走停停,老爹的病不减轻也不加重,这一走就是六年。
每年入冬,“老羊汤”就会开张,那醇香的羊肉味飘散在冬日的寒意里,浓白的汤汁撩勾人的食欲,老爹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年轻时能吃两大碗。富顺安顿好老爹,骑着自行车,带着不锈钢盆,排了很长的队,买了满满一盆羊杂割,又买了两个大烧饼。年纪真是大了,带着羊汤只能推着走。路过彩票店,他隔着玻璃看见富平一只手夹着烟狠命地吸着,屋子里烟雾缭绕,彩民紧盯着面前的荧屏,专注地竟没有发现他。这时候开奖了,富平的脸色松弛下来,继而手舞足蹈,他转过去转过来有点得意,又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中了50块。”其他没有中奖的立刻笑骂他的贪婪。
富顺走过去,轻轻地对他说“爹念叨你呢,有空回去看看他。”
富平扭头看见是自己的哥哥,刚中了奖,心情不错,他立刻轻松地说:“再整几注,我就回去。”一只手腾出来推着哥哥到门口,自己折身又坐下了。
富顺正喂着老爹吃着羊杂,富平推门进来了,他提着一箱奶,还买了些水果,一股脑放在床上。老爹看到久违的宝贝儿子,嘴巴停下了,刚吃进去的汤水顺着松懈的嘴巴流了出来。富平皱了一下眉头,不耐烦地说:“赶快吃你的。我哥照顾地挺好,饭量还行。”
他站起来,像对哥哥又像对爹说:“我还有事,慢慢吃。”在富平转身而去的瞬间,老爹老狼一样地嚎叫一声“平娃。”浑浊的眼眶早已看不到泪水,只能听到沙哑的喉咙里几声低沉的呜咽。
富顺难过地低下头,六年的朝夕陪伴,老父竟从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不,很久没有听到老爹叫自己的名字,一直以为重病剥夺了他的意识,才使他无意识地多少次喊着弟弟的乳名,他甚至愧疚自己跟老爹疏远了。此时他发现老爹原来一直潜意识,念念不忘的是富平,他的委屈从心底里腾起,端着羊杂碎的手颤抖着,他第一次大胆地对着老爹喊:“你知道我是谁吗?六年了。”富顺不争气的眼泪从老态的眼窝里跌出来,“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他咽了一下,喉咙里像骨头堵着一样。
“我把瓷枕和存款全给了他,就不能喊他伺候我吗?”老爹哭了,早已没有泪水的眼眶里流出了两行泪。
富顺的呼吸瞬间凝住了。记得儿时,炕头放着一个陶瓷瓷枕,洁白的孩儿侧卧着,圆圆的额头,圆圆的脑袋。摸上去凉凉的,特别光滑,他经常把小脑袋枕在它身上,娘说:这是个宝贝呢,不要打碎它。后来富顺看见电视里说,民间流传的陶瓷瓷枕主要分为宋代和清代,还有很多种,他还搞不清自家瓷枕的渊源,老爹有一回就告诉他: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把瓷枕打碎了。
富顺还沉浸对儿时瓷枕的怀念中,忽然看见老爹歪倒在被子旁,他立即放下碗,扶住老爹。这时老爹那只还算灵便的手使劲攥着富顺的手,两只树皮一样的老手和在一起,老爹颤颤地摇晃着痴痴的头,声泪俱下地喊:“顺子,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