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突然没有了睡觉的感觉。
　　 这个火车上的夏夜非常闷热。虽然他很不喜欢附庸风雅地去搬来什么“温室效应”之类的名词来做个形容，可是他确实觉得，长大后的夏天，的确比儿时的夏天热，而且热得多，热得让人不舒服。
　　
　　 他以为事情很好解决，毕竟对方是自己的亲叔叔，从小就一直很疼他。更何况以前在叔叔不如意的时候，自己家曾经给他叔叔借过近十万块钱。
　　 坐在火车上的他不太爱说话了，以前可并不是这样。这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曾经很喜欢在火车上和自己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旅伴天南地北地海侃一通。夜里他一般是不睡的。这倒有个原因。张哲从小就没少出远门，家在东北的他，不论去山东看爷爷奶奶还是去甘肃看姥姥姥爷，总免不了要坐火车。以前都是爸爸妈妈带着小小的他一起出门，在火车上爸爸对他说过：“晚上尤其是火车到站上下人的时候，你可要多看着咱们的行李，别被别人拿走了。”于是他就不睡了，昂着小脑袋盯着行李。这习惯到他父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以后，却愈发深刻地保留了下来。
　　 火车上很热。在这个年代将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列车居然还有这种不是空调车厢的，真的比较罕见，或者说，比较倒霉。风扇吹来的风是热的，根本盖不过满满一车厢大活人身上的热呼气儿。所以他坐不住，基本上每两个小时左右他出去到车厢的连接处去抽会儿烟，其间上一两次厕所，然后回来坐下，听歌。非常规律。
　　 “张哲，你不睡啊？”蒋欣问他。张哲向她微笑着摇摇头，然后看见被不安稳的睡眠折磨得脸上一塌糊涂的蒋欣又趴在小桌上挣扎着去睡觉了。
　　 当初他还真和自己的好哥们贾甲讨论过蒋欣。说实话她本来实在算不上个漂亮姑娘：个子矮，脸盘扁，尤其眼睛太小了，而且眉毛很淡——如果不化妆，就和没有眉毛一样。但关键在于她化妆，而且很会化妆。结果就是白天里的蒋欣，的确很耐看，至少比现在褪了妆的她好看几倍。
　　 张哲的思路又回到了原题。开学他就上大三了，可是妈妈的生意现在确实困难，连今年他的学费都成问题。“就要三千块钱，”他想，“三千块钱应该不是问题吧？毕竟叔叔家现在过得比我们家好多了啊。”
　　 一路到现在，他没少去紧挨的车厢看他的表弟表妹。二姨让张哲把她的这两个孩子也带着出来跟着去他的山东老家玩，费用由她来出。张哲自然也就没什么不愿意，带着这两个小亲戚就出来了。虽然爷爷奶奶曾明确地向张哲表示过对这两个孩子的不欢迎。
　　 夜里的车厢很安静，张哲却在这时突然觉得失望起来：以往出来，火车上没少遇见过漂亮点的姑娘，这次也奇怪了，足足有两百人的车厢，除了蒋欣，一个耐看点的都没有，沮丧！
　　 再说到蒋欣，虽然在学校里经常会有人看到她和张哲在一起；虽然几乎每个假期回山东都是她和张哲两人在一块；虽然火车上的人都见过张哲亲密地捏着她的小下巴为她在火车上挤前跑后；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她也不是张哲的女朋友，只是他的一个同学、老乡、朋友。
　　 张哲就是这时又突然开始想念他的女朋友，那个他辛辛苦苦追了一年多才追上的女孩子。那么安静温柔，一见到她，张哲就傻了，傻得像是化成了一滩水，她往哪拨他，他就往哪流。
　　 “我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张哲想。打从小学四年级的初恋开始，他从没对自己的女朋友这样。以前他喜欢那种大眼睛、白皮肤、可爱的近乎炉火纯青的女生。不过这样的女生在现在而言，大多非常调皮。所以张哲练就了一身对待女孩子基本上从不发火的好脾气。哪怕高中时在邮局大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当时的女朋友穿着尖头的皮鞋，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躲地踢他的腿，或者是在大学里被自己同居的女朋友欺负的整夜整夜的没法儿睡觉……
　　 “睡觉，”他有些困倦，眼睛刚刚合上，却想到了同居时的那种“睡觉”：“那个身体，多柔软啊！”
　　 他有时会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想起那些有爱可做的日子。在高中时他就非常想在上大学以后找一个正在学或者学过跳舞的姑娘做自己的女朋友，原因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动机很恶劣：那么柔软的身体，一定可以让他尝试各种姿势来做爱。他不但这么想了，而且之后他也确实是这么做了。
　　 当他忽然间对身体某个部位的变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马上清醒了，毕竟这是在人很多的火车上。他环顾了一周，确定没有可疑的目光之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到站就要下车，挥别了蒋欣，他带着表弟表妹走出了火车站。省城这么多年来变化一直不小，尽管他已经来过数次，可是这次他带着两个小亲戚面对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突然有些紧张。“还好，我已经是不止第N次出门来了。”他对自己打气。掏出一年前在这里买的地图，他便很快确定了一条路线，那条线路可以帮他们去找到一个干净、而且离这里不太远的招待所。
　　 二姨的预算差旅费是两千，肯定住不了太好的，当然就更别提星级宾馆了。很快他就找好了地方，是个紧挨着大街的，在重新装修的招待所。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小姑娘，样子只是十六七岁，却透着一股子老练和沉稳。他先看了下三个人的房间，然后交了钱，就和表弟表妹每人一张床躺下来休息。不一会，他拿起手机开始给家里人和这边的老家人挨个发短信。叔叔的回信很简单：“到家了打个电话。”青岛的堂哥也没多说什么，同样是：“到青岛了给我打电话。”当时的他觉不出这两句相似的话背后的感觉是否有什么不同。
　　 傍晚他带着表弟表妹去了省城那个有名的广场，而且是走着去的。张哲出门喜欢用自己的双脚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走一走，他觉得只有自己亲自走过的路，才不会忘记。坐在广场上，他看见抖空竹的老人，放风筝的老人，和很多的漂亮姑娘。“饱餐秀色啊。”他有些开心。“真是好风景。”
　　 他并不忌讳在表弟表妹面前抽烟，当然也就不忌讳他带表弟表妹在吃晚饭的时候喝酒。回到招待所，两个孩子都是倒头就睡，他却在酒精的刺激下不断地吸烟，并且有一搭无一搭地用眼光扫着那台旧电视：“我要和他好好说说，我大舅都肯出钱，叔叔他一定会帮我掏上三千块钱的。”
　　 张哲醒来，七点多钟。他并不知道昨晚是何时睡着的。他轻手轻脚爬起来去洗漱。“真漂亮啊！”他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穿着黑色薄纱上衣的姑娘，站在水池边背对着他。那个姑娘挽起牛仔七分裤，露出雪白匀长的小腿，然后她边捋着直直的黑发，边把一双精致的脚一只一只地轻轻踩到她旁边的蓝色塑料水盆里。张哲走过去，故意没有看她。他能感觉到那个姑娘的目光在跟着他，不禁有点得意地从镜子中也比较大方地再看了一眼那个姑娘。“真是漂亮呢。”他看见一双可爱的黑色眼睛在盯着他的左耳，他在那里吊了一个耳坠儿。张哲暗自一笑，然后用手浸了一下水，摆弄好自己的发型，就从这个可爱的陌生姑娘身边闪身走掉了。
　　 在省城又玩了一天，他回到了他的老家，那个经济发达跻身全国百强的县。刚进住宅小区，就看见了婶婶——一个非常善良的北方女性。张哲看见婶婶的笑脸，自己也笑了。“呀！回来了嘛！”“嗯，回来了。来，见见婶子。”表弟表妹都很听话地叫了婶婶。“快回屋去吧，家里有人呢，我得赶紧去上班了的。”婶婶笑着说完，就骑着车子走了。张哲觉得，家里人都是这么善良的，叔叔一定不会拒绝他。
　　 很显然，爷爷奶奶对表弟表妹的态度要比张哲想象的好得多。看来老人毕竟还是喜欢孩子的。但是叔叔不在家，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家里迎接他的侄儿。当了副主任的叔叔很忙，现在忙着在市里开会学习，几天内是回不来的。于是张哲住了两天就带着表弟表妹去乡下的两个姑姑家了。“他总要回来的，不急。”他想。
　　 闷热的天气里，他带着表弟表妹在质朴的农村和很疼他的两个姑姑家玩了五天，期间叔叔开车来过一次，接走了和他一起来的堂妹回去上假期补课班。当叔叔听张哲说他没有回县里去的汽车费了，就立刻从车上取了张一百块的钱递给他。张哲觉得，叔叔还是很关心他的，所以他更觉得这事情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出现了一个问题，便是这几天来，不论爷爷奶奶还是两位姑姑姑夫，在表示对张哲妈妈一个人辛苦做生意的深刻理解的同时，又都异口同声地对他说他叔叔最近经济上也很紧张。张哲虽然刚开始没有想到为什么大家要对他说这个，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很快地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
　　 “你爷爷年前动手术了，家里花了好几万哪！”
　　 “你叔叔单位这两年效益不太好，怕你叔叔跳槽，拖了他不少工资啊。”
　　 “你叔叔以前级别低点，但是有实权，说话算数呢；级别倒是高了，可是挂了个'副'字，就是不如以前了啊！”
　　 张哲的确也能体谅叔叔是有难处，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和叔叔身上总还要有一部分相同的血，可是他就是总觉得苗头……有些不正常。
　　 果然，就连张哲给他爸爸上坟时，他叔叔也没像以前那样和张哲一起过来。回到县里之后，叔叔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晚上睡觉前和他聊一会了。经常是吃完晚饭，由叔叔或者爷爷带着他们出去转，前呼后拥一大家子人，就算叔叔在旁边，张哲一想到那些话，也总是不好意思开口。回家后叔叔也是洗完了澡就直接回房间睡觉，根本没有他说话的时间。
　　 “再等等，还有几天时间么，总有机会和叔叔说说的。”看着从浴室里出来走向卧室的背影，张哲暗自对自己说。他开始有点发现，张口要钱，原来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容易。
　　 一连几天，天天如此，这种不对头的感觉就这样不断加强着。直到临去青岛的那天早上，在吃早餐的饭桌上他总算有了机会。
　　 “叔，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下学年的学费。”张哲的舌头有点打结。
　　 叔叔的神色并无大变化，却微微多了份郑重：“你妈六年前买断时，加上卖房子的钱，她至少有二十万，而且她的生意不是还可以吗？钱怎么能这么快就没了？”
　　 这话很让张哲难堪。说实话他妈妈和他在花钱时实在是大手大脚。“我不知道，”他只好这样说，“我妈的生意最近一直赔，家里面现在确实紧张。”
　　 “那就等你回去了再说。”叔叔的回答很干脆，“家里的情况也不好，给你爷爷治病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还有一大家子人要过日子，就是这么个情况。”
　　 “……”
　　 “等你回去再说吧！”叔叔擦了擦嘴和手，转身走了。留下张哲在奶奶的唠叨里发呆。
　　 “会不会叔叔已经事先料到我会回来向他要钱呢？”张哲突然想到。虽然他已经开始明白成人世界里的善于心计，但他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想也不敢想这种情况会发生在自己家里，发生在他和他的亲叔叔身上。
　　
　　 兄弟总归是兄弟，堂哥即便已经快要结婚，可还是让张哲觉得有一种一见面就亲的感觉。
　　 嫂子也来了，张哲稍感意外。他知道嫂子的工作干的很不错，也很忙，所以就没想到嫂子也会专门来接他们。大姑对张哲的嫂子，也就是她的儿媳妇唯一一点不满就是嫌她个子不高。张哲在大姑家就对大姑的这种想法进行过不止一次地开导教育。“更何况，”他想了却没说，“你侄儿的女朋友个子也不高呢！”
　　 堂哥买的新房还没装修完，而堂哥现在的房子面积很小，张哲知道不能给堂哥添太多的麻烦，毕竟不同于好几年前了，堂哥现在是工作的人，是在为生活忙。所以张哲重申了他在到青岛之前就已经坚决地对他堂哥表达过的想法：“我们住外面去，不能给堂哥再多添麻烦了。”堂哥知道弟弟的脾气，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附近的干净的旅店住下。“我可能没时间带你们在青岛玩……”“哥，你说什么哪！？我走东闯西多少年了，更何况青岛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以前也好好玩过的，你就放心忙你的吧，不用为我们再操心了。”堂哥笑了，看来堂弟是真的长大了。他没再多说什么，安顿好了张哲他们，就回去了。
　　 张哲累了，他想起了叔叔，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给女朋友打了出门以来的第一个电话，听见那个温柔的声音，他醉得心满意足，忘了所有不快。他很快就睡着了。
　　 青岛的海滨阳光很厉害，比他念大学的那个西北省城的阳光还厉害。他带着表弟表妹下海玩。他走的更深更远些，不一会有好几个女孩子骑着水上自行车在他身边转悠，管理员嫌她们离海岸太近，轰却轰不走。张哲迎上几个女孩明目张胆的目光，他并不讨厌，但是也觉得不舒服。几个女孩子都是十八九的年纪，朝气，淘气，那感觉挺像他从前的女朋友身上的气质。可他却忽然想起了在省城招待所遇见的那个姑娘，多美的人儿，多美的皮肤，她在这海面上一定会闪闪发亮，亮到那些远处的帆板运动员都会不住地看的。
　　 接着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他知道她的祖籍就是青岛的。他想，远方的她并不知道此刻他多么想拉着她的小手在海滩上漫步，让那么多人羡慕他有如此一位娇小可人的女朋友。
　　
　　 青岛太热了，他带着表弟表妹很痛快地玩了五天。在返程的火车路过离老家最近的一个城市时，张哲又给他的叔叔发了一次短信，回答依旧简单：“到家之后打个电话。”张哲不吱声了。
　　 “我怎么和妈妈说呢？”
　　 他知道，就算没这三千块钱，他还是要继续他的大学生活的。
　　 路两边的麦田飞了起来，都是金黄的太阳的颜色。
　　 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失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