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涤尘瘦西湖(散文)
扬州瘦西湖有鹤冢。传湖畔僧人养雌雄两鹤,形影不离。一日雌鹤受伤死去,雄鹤哀鸣不去,声音凄厉,且数日不食,终绝粒而亡。僧人感其情,筑冢葬之,且立一石碑以记其事。吾数年前曾谒此冢,并写《涤尘瘦西湖》一文,久之竟失落无寻。后再游此地,一时寻鹤冢不见,询问多人,皆不知有此冢。有感,作一绝记之:
死能同穴复何求,万里晴空仍自游。
真爱能令湖水瘦,几人到此肯停留?
这几句话大约写于上世纪末。而其中提到的《涤尘瘦西湖》则更早。今日翻阅旧稿,偶见这个文档,不由触动回忆,想起那一段岁月,那一些旧事,本已忘却的一切,一时间如潮涌起,搅得心绪不宁,遂以旧题再作一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曾被称为一个“新启蒙”、“新理性”的时代,当时的中国刚刚从极左的蒙昧中挣脱,近代西方思想大量被译介进入中国大陆,各种学会、编委会、研究所层出不穷,中国社会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大学校园,一代大学生的“三观”迅速破碎,由新奇而迷惘,由迷惘而颓废的,大有人在。我当时就在南京读成人大学。记得大学两年,我读了200本课外书,这些书包括文学、历史、传记等等。而更多的是哲学著作,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精神分析引论》,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布戈尔的《第三思潮》,马尔库塞的《爱欲与文明》,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瞧:这个人》,马斯洛的《自我实现的人》等等,我都从学院图书馆中借来,囫囵吞枣地阅读一遍。和大家一样,大量的阅读并没有给我多少帮助,相反,我变得非常迷茫,甚至痛苦,甚至绝望。后来我转向中国古典文学,从故纸堆里寻找慰藉,并开始尝试写作和喝酒。随着习作诗歌的发表,我基本荒废了学业,所有课程只拣有兴趣的听,其余一概放弃。到后来,我开始无视责任,也忽略道德义务,和许多偏激的青年一样,把一切传统视为迂腐,把一切规矩当成障碍,把爱国当成一种有待修正的观念,把忠于家庭当成老土,把寻求刺激当成一种勇敢行为……内在的困惑逐渐外化为放浪形骸,而不羁的外表每每引得异性的关注和青睐,对这种危险的变化,我不是警醒,而是沉湎其中——总之,我已经变得不再像我自己。
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参加学院与加拿大的一个国际合作项目,这项目需要我们学生参与作社会调查,样本点选在了古城扬州。能够走出令人厌倦的课堂,在烟花三月到扬州一游,大家非常兴奋。而我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夙愿,有待在古城付诸实施。
社会调查进行得非常顺利。调查结束后,组织者安排游览瘦西湖。瘦西湖在扬州,扬州属江苏,但作为江苏人,我对杭州西湖的熟悉远超过扬州的瘦西湖。因为我曾在浙江十年,多次游玩过西湖,而扬州却是第一次来,当然也是第一次游瘦西湖。
早饭过后,我约几个要好同学乘船游湖。两岸景色怡人,名园胜迹,散布在宛然曲折的一湖碧水两岸,似一幅次第展开的国画长卷,有人形容瘦西湖“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非常真实生动。我们知道,中国叫“西湖”的湖泊很多,只有扬州的瘦西湖,以其清秀婉丽的风姿独具特色。据说“瘦西湖”这名字还是一个钱塘人给起的呢,看惯西湖的清代钱塘诗人汪沆来到扬州,作了一首诗:“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瘦西湖由此诗而得名,此说不知真假。但此湖清瘦狭长,水面长约4公里, 宽不及百米,与杭州那湖相比,确实“苗条”得多,故叫瘦西湖是名副其实。瘦西湖园林以自然风光旖旎多姿著称,四时八节,风晨月夕,瘦西湖幻化出无穷的天然之趣,悠长曲折的湖道,串以长堤春柳、荷蒲薰风、四桥烟雨、水云胜概、白塔晴云、石壁流淙、春流画舫、万松叠翠等景点,俨然一幅天然而成的国画长廊。荡舟湖上,沿岸美景纷至沓来,真个是目不暇给,叫人心醉神迷。
第一次来,又没有导游,我们似一群没头苍蝇到处乱撞,上岸不久,同学们就走散了。我一个人没了游玩的兴致,只能信马由缰,到处走走,这一走就走进了大明寺。
如同叫“西湖”的湖泊众多一样,叫“大明寺”的寺庙也很多,但扬州的大明寺因为鉴真和尚而不同凡响。而该寺也不是因为鉴真东渡日本而闻名,早在唐天宝元年(742年),鉴真东渡之前,就在这里传经授戒,鉴真名满天下,寺庙也就名闻天下了。我对佛教素无研究,而且坚信马克思的一句话,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所以对任何宗教都排斥,我到所有宗教场所都是“三不主义”:不拜谒不烧香不叩首,当然也不评论,怕乱说话引起虔诚跪拜花钱烧香的善男信女们的反感,但我还很愿意参观寺庙,因为寺庙里往往有值得赏玩的楹联。比如扬州大明寺的这一联,就很有情趣:
偶然杯酒成千古;
无数江山送六朝。
最为人称道的应该是这一联:
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
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
然而,游扬州大明寺的收获不在于此,或者说不仅在此,而是发现了“鹤冢”,一个鹤的坟墓。
我信步前行,进入了大明寺,再往前走,发现一座园林,上书“西园”,在西园东侧的一个高地上,赫然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两个大字:“鹤冢”。我如同一个锄地的老农,一锄头下去,挖出了一块金子——正当游玩的兴致逐渐消退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景点,一个别的游人不大会发现的景点,顿时来了兴趣,不禁围着鹤冢转了一圈。原来在“鹤冢”碑的旁边,还有一块“墓志铭”:
清光绪十九年,住持星悟和尚放养白鹤一对。后雌鹤因足疾死亡,雄鹤见状,昼夜哀鸣,绝粒而死。星悟感其情,葬鹤于此,并立碑云:世之不义,愧斯禽!
读完碑上的最后七个字,我的胸口好似被谁重重地击打了一拳,脸上又像是被谁猛击了一记耳光!曾几何时,那种对原先生活轨道的偏离,对自我道德约束的突破,我还自以为是一种得风气之先、引领时尚的行为,没有丝毫的愧悔与恐惧,有的只是孤芳自赏和自鸣得意,对纯洁心灵的逐渐蒙尘,我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而此刻,面对鹤冢,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也知道了原先的荒唐和胡闹。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且,她也刚刚看到了“鹤冢”两个大字,并读完了“世之不义,愧斯禽”这样令人惊悚的话。我们相对无言,逐渐升高的暮春的太阳热辣辣地悬在头顶,我浑身炽热,满脸冒汗……我对她说,我应该去洗洗脸了……
从瘦西湖回来后,为了纪念扬州之行的经历和感想,我写了《涤尘瘦西湖》送给了她,也是告诉她,我们一起努力,让事情迅速结束,让情感早日平复。
接下来,我们很快就毕业离校各奔东西,有关学院的一切,有时想起来怅然若失,有时也会暗自庆幸。
那篇小文散失了,但瘦西湖的一切还完整地保存在记忆里,尤其是当种种诱惑出现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那只痛苦的白鹤,围着它死去的爱人,日夜不停地哀鸣,不吃不喝,最终绝粒而亡。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不如那只白鹤啊!相信僧人振聋发瞆的七个字,如同澄碧的瘦西湖水,将洗净、唤醒众多蒙尘的心灵。
行文至此,意犹未尽,试吟《鹤冢》一律云:
大明鹤冢隐幽林,秋叶飘摇送唳音。
共舞长空风景丽,相随泉下爱情深。
眼前绝粒羞人世,心底蒙尘愧古今。
只叹此间风俗变,碧波涤垢效痴禽。
2013-09-25于杭州
共舞长空风景丽,相随泉下爱情深。
眼前绝粒羞人世,心底蒙尘愧古今。
只叹此间风俗变,碧波涤垢效痴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