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灯下，翻阅《吕氏春秋·长利》，被一则凄美、惨烈、复杂的故事所吸引：戎夷和一个弟子从齐国到鲁国去，天刮起了大风，气温骤然下降，影响了他们的赶路的行程。等他们赶到鲁国，城门已经关闭了。抬头看着高深的城墙，戎夷和弟子不得不露宿城外。夜晚，气温更低了，寒潮袭来，北风怒吼，眼看两个人都要冻死，戎夷想了想对弟子说：“你看，把你的衣服给我，我就能活；把我的衣服给你，你就能活。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活！但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死了是世界的大损失。你是一个普通人，死了世界没什么损失。所以你应该把你的衣服给我！”弟子说：”我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普通人，怎么做得到舍己救人那么了不起的事呢？“戎夷叹息道：“罢了，看来我的学问要失传了。”于是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了弟子，很快他就冻死了。而他的弟子却活了下来。
　　 坦率讲，戎夷的第一段话令我很反感，看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地论述自己该活而弟子该死，觉得实在是岂有此理。说句刻薄的话，认定自己该活的人，死了活该。人与人之间是生而平等的，凭什么戎夷就高人一等？但是随着故事的结局，我还是被戎夷感动了。似乎他的话并非岂有此理。戎夷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自己确实比弟子了不起，他的死确实比弟子死损失更大。
　　 但是请注意，他的理虽对，却有悖人情。弟子可以同意自己不够了不起，但却绝不会同意，不够了不起就该死。即便在理的层面上该死，但该死的人却不可能心甘情愿的去死。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生命，这种自爱的本能是不以自己是否了不起为转移。因此理与情发生了冲突。许多赤裸裸的真理，之所以让人们觉得岂有此理，并非因为它不是真理，而是因为它与人情发生了冲突。因为人情常常是不讲理的，而不讲理的人情未必就是错的。真理是冷酷的，人情是自私的。冷酷的真理是对的，自私的人情也是对的。情与理的冲突，正是最重大的对与对的冲突，而对与对的冲突是最难以调和的冲突。因此两个陷于绝境高尚的人，也常常会变成两头为求生存而进行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杀的恶狼。戎夷了不起，就是他避免了这一人性屈服于兽性的悲剧。他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人性的光辉。
　　 应当指出，由于戎夷的岂有此理的开场白，他的死也减色不少，但戎夷还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最终虽然略有无奈，但还是主动选择了人性的崇高而没有堕落到兽性的搏杀。我没有任何理由用理想化的纯粹性，来对戎夷求全责备，人性原本就是丰富而复杂的，天人交战正是人性之常，戎夷的选择，证明了他的了不起。
　　 辩证唯物主义者认为，戎夷的死并不能说明是人才的浪费，世界的大损失，恰恰相反，如果戎夷确有才能，他的才能正应该用来证明人性的高尚和伟大，他的才能用于使一场兽性的搏杀变成一曲人性高尚的凯歌，丝毫没有浪费，恰恰好钢用在了刀刃上。如果他的才能有限的弟子死了，留下才能巨大的戎夷，那么只能证明戎夷所自夸的才能，只能是兽性搏杀的自私才能，而不是舍己为人的人性光辉。那样的话，戎夷留在世上，他的兽性搏杀才能越大，这种才能对世界的破坏性就越大。因为他的才能，只是邪恶的才能，与其有，还不如无。
　　 最后，我认为戎夷的死不仅不是损失，而且，还是一个重大的收获：人性战胜了兽性，如果他的弟子主动选择死亡，那就证明了他的弟子比戎夷了不起，同时也不是损失更大，也只是宣布人性战胜了兽性。无论是谁，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牺牲自我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说两个人之间任何一个人主动选择死亡而把生存的机会留给另一个人，都证明死的那个人更了不起，但更了不起的人的死去不是一个更大的损失，而是一个重大的胜利。人性战胜兽性的胜利。还有什么胜利是比这样的胜利更大的胜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