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一根烟，开始一场文字的旅行。
　　 烟草连带着记忆在岁月穿梭过的时空中蔓溯。一只浅灰色的小鱼逆着河水划过的轨迹寻找它的源头。母亲的胎盘中，温暖的羊水里，不用睁开双眼，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缤纷，以及夹杂在其中那写污渍。
　　 宁静的午后。阳光在我的眼中，却照射不到我。穿很多的衣服依然感觉冷得有点轻微发抖。讨厌自己。是的，重复一次，我讨厌自己。再重复一次，我讨厌自己。
　　
　　 句号。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符号，只代表着我要说的一句话结束，只代表着一个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将其中所有内容表述清楚。
　　 1989．那是个动乱的年代。那是最近的一次，我看到年轻人还充溢着热血和理想。
　　 那一年，海子卧轨了。在山海关。带着《瓦尔登湖》。带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对新的世界的期待。他选择了壮烈的离开。或者说选择了在生命结束的时刻再来一次精彩的行为艺术表演。有的人，他的生命，就是一场艺术的盛典。
　　 那一年，传递着佛的恩慈的活佛也圆寂了。然而，却没有终结。信仰着的人们在很多那个时刻出生的孩子中很快便又寻找到了他的转世。佛，是不会结束的生命体。循环往复，一次又一次以新的面貌和姿态普度生灵。
　　 那一年，还有什么？
　　
　　 问号。一个疑问。一个等待。等待着恰当或者不恰当的答案，等待着那个可以解答它的人。带着希望的色彩。有时候还有迷惘和怀疑？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将去哪里？
　　 你的旅行到底要讲述些什么样的故事？
　　 ……
　　
　　 省略号。是未知。是将来。是很多很多的不确定于不知道。是……一些用语言无法表述的东西的集合。
　　
　　 将3号大的字体改成5号大，整版的字突然像劣质的棉布衣物缩了水一样。
　　
　　 蓝色。让人冷静和平和的色彩。
　　
　　 故事，还是得开始。没有人喜欢枯燥的干瘪的叙述。
　　
　　 蓝调。一个女孩。出生于1989年春天。和海子卧轨的时间相差21天5分钟47秒。数字，越详细的数字越给人以真实和严肃，以及郑重和特别。她出现在我的多个小说中。因为我喜欢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天生便和艺术相关，天生便有着特别的气质和幽雅。叛逆，固执，大胆，喜欢美，有着漂亮的容貌和独特的声音，有着自己的爱和追求。
　　 许年华。一个男孩。出生于1987年。那一年，我不了解。只是觉得他应该要比蓝调大两岁。2年。730天。这样的一段时间足够让他比蓝调要多经历多背负一些，也足够他的母亲离开他的父亲然后他的父亲在爱上蓝调的母亲。他同样在我其他的小说中有出现。高，瘦，喜欢穿白色的上衣和浅蓝的牛仔裤。毒基督，信仰自己不信仰上帝，虔诚祷告心中却不相信。有点愤世忌俗有点小才华。
　　
　　 蓝调被许年华从睡梦中推醒。强睁着双眼，看到的是一张格外兴奋和愉快的脸。那么熟悉，那么陌生。这个少年，从自己14岁起便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却一直是忧郁和淡漠的，从未见到过他如此开心。
　　 许年华双手抓着蓝调的肩膀，难以抑制地用一种高兴的速度摇晃着眼前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动物。
　　 “我拿到存折了！我拿到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去西藏，去拉萨，去看日光城。”
　　 西藏？拉萨？日光城？
　　 她脑子里的神经给调动起来。那是他最想去的地方。那是最能吸引她的注意的地方。那是他们渴盼已久的地方！
　　 “你说的是真的？”她不敢相信。
　　 “骗你做什么！”
　　 “那什么时候出发？”她已经醒来，眼神中闪烁着灵动的光彩。
　　 “你说呢？”
　　 你说呢？
　　 谁都没有说。他们匆忙收拾了东西，然后趁着夜色，趁着男人和女人正在熟睡，悄悄地离开了家门，开始了一次早就期待的旅行。
　　
　　 16岁的蓝调，18岁的许年华。出发了。
　　
　　 第一次坐火车。两个人，只买了一张坐票。两个人挤在一个人的空间中。存折是旧的，上面的名字是“许年华”里面是许年华的母亲每年寄来的，数目并不很大。密码是六个0。许年华代表着0。起码在母亲那应该是的。所以4岁的时候母亲便离开了当时正处于人生失意阶段的男人。没有留恋，起码是对许年华。虽然这个孩子，那个时候就长着一张和他的母亲很形似的美丽的脸蛋，但是她不喜欢。不然，哪怕是为了他，也应该是要留下的。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很爱孩子。真的不是。起码他的母亲。这些年给他的这些物质弥补，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自我内心的安宁。一种因歉疚而产生的怜悯而已。
　　 因为没有过这样的旅行经历，所以不知道旅途中该准备些什么，所以不知道34个小时是什么概念，所以不知道火车上并没有充裕的食物。所以，等到周遭的人都从行礼中拿出食物的时候才意识到饿却没有任何抵制饿的准备。
　　 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蓝调在许年华面前从来都是沉默的，不是故作矜持，只是不知道能跟这个人说点什么。她对他陌生，即便是已经在一起生活了2年，即便在很多个孤独的夜晚两个人像两条受伤的小兽一样相互舔噬伤口，但是一直缺少语言。或许是太了解，或许是不了解，或许……而许年华，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沉默的。更何况是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他们都带有自己不敢面对和承认的软弱和恐惧。
　　 没有人说饿。虽然已经很饿了。两个倔强的孩子，不愿意在彼此面前显现自己的脆弱。即使彼此心中都明白。他们都把对方当作了依靠，却都是对方的依靠。被人依赖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所以他们都想更加的强大。
　　 “饿了？”
　　 “没有。”
　　 “你饿了？”
　　 “不啊。”
　　 于是继续。看着车窗外无边的夜色，看着那仿佛要将世界吞噬的黑洞。
　　
　　 车上的人有的已经熟睡。靠在不知道被多少油腻的头发沾染过的靠背，或者倚着身边的亲人朋友。旅途，最好不要一个人，最好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陪伴在身边。
　　 寒冷侵袭。没有带什么衣服。他们的旅行，并没有预计到会这样子漫长。和去趟公园，或着去野外踏青一样的概念。
　　 终于，蓝调靠在许年华肩膀上睡了。长发盖住了脸的大半，也可以抵挡些寒冷。许年华从口袋中拿出烟，点燃一支，尽量保持着自己的姿势不变。生怕惊扰了这个一直将自己当作信仰的小孩子。
　　 还记得她初见他时候的模样。
　　 一脸的冷漠和强装出来的傲慢。跟在女人身后，背着个简单的书包，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而他却仿佛可以穿过她的头发，看到她那倔强又恐慌的眼睛。
　　 像只小动物。不是宠物，是野生的，有很强的杀伤力，但是却很柔弱。
　　 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可能……可能是和自己一样吧。
　　
　　 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另一只手上拎着她们的物品。脸上满是笑容。那笑，已经是许年华多年不曾看到过的。
　　 “年年，快叫阿姨，以后阿姨和蓝调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蓝调比你小，是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人啊，是那样惧怕孤单的动物。所以，那个时候男人忘记了对母亲的爱，为了寻找一个人的陪伴而忘记了曾经的甜蜜和苦难。
　　
　　 他看着窗外。
　　 起初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没有边界的黑。
　　 有过很多个这样黑的夜晚。自己一个人。从4岁起。在别的孩子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灯光下吃着美味的晚餐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天黑的时候，没有人开灯。害怕，却没有办法解决。后来，开始尝试着把椅子搬到灯的开关处，然后爬上去开灯。但是却从上面摔了下来，现在左脚的脚踝上仍然留有淡淡的印记。
　　 蓝调醒来。
　　 揉了揉眼睛，然后将凌乱的头发拨弄了几下。
　　 “醒了？”
　　 “嗯。你要不要睡？”
　　 摇头。对话结束。还是不习惯交谈。她从他手里拿过一支烟，点燃。
　　 两个人被烟雾围绕着。两个人脸上都是疲惫安静的神色。
　　 她感觉到自己的胃在绞。没有做声，强忍着。什么都能忍，或者已经习惯了忍耐。
　　 天开始发亮。
　　 窗外的物体越来越清晰。
　　
　　 高山。原野。草地。鲜花。流水。
　　 越来越干燥的土地，越来越单调的色彩。
　　
　　 车到站。下车。
　　 找到一个看上去很脏的小饭店。点了一些吃的，两个人安静但迅速地吃着。他们相似的一点是对食物的珍惜以及吃的速度。以及，饥饿。
　　 吃过之后再买了点零食。然后再登上一辆汽车。开始又一次的奔波。
　　 中间那短暂的休息让他们稍微恢复了一些。于是两人开始又一次对话。
　　 “你怎么拿到存折的？”
　　 “他把存折放在柜子里，但是刚刚喝醉了，直接把裤子脱下放在沙发上了，我拿了钥匙就把柜子打开了。这个房子中并没有什么很隐秘的地方。他从来都不懂得保存。”
　　 “呵呵，我们是小偷。”
　　 “不是。这是我的。上面写有我的名字。”
　　 “会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
　　 “我在想西藏会是什么样子。”
　　 “很美。”
　　 “还有呢？”
　　 “很美。”
　　
　　 在拉萨下的车。下车后看到的并不是之前所想的那样的荒芜。有古朴的建筑和密密的人群。多数是穿着汉服的。有已经被汉化的藏民也有许多来自各地的游客还有许多外国人。
　　 西藏，似乎是个吸引着很多人的地方。
　　 陌生。周围的一切都给人以一种陌生和新奇。
　　 湛蓝的天空，纯白的阳光。在闹市中亦能感觉得到平和于宁静。
　　 他们像是来到一个传说中的国度。充满了神奇的际遇。但是现实却没有想象那么精彩。不过是和去其他地方旅行那样，枯燥地游览旅游景点看看名胜古迹。只是这个地方有太多的美或者魅力供人观赏。一座旧楼，一个小庙，一条野道，一个人，一只狗，一件挂在某处的番布……都可以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16岁的蓝调在这个时候将她孩童般的纯真展现出来了，不再艰苦地隐藏和掩饰。她对这个新奇的世界充满了兴趣，她惊讶地看着身边的一切，跑到小摊点上拿起一些小玩意细细地打量。她看到从身边走过的穿着藏服的年轻女子，眼光就被她给钩了去了。准确说是被那女子身上漂亮的装束给钩了过去了。虽然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件旧衣服，但是在蓝调看来却是那样的美，代表着一个民族代表着一个自己未知的世界的美。她惊讶，她叹息，她是多么的羡慕那个女子又是多么的渴望自己能像那个女子一样穿上那样华美的衣服。是的，她是个贪婪的人，她喜欢美好的事物，并且渴望将自己所喜欢的统统占有。这是她许多年以后才从自己身上发现的，但是其实在16岁这年，这一点就已经在她的不经意之间表露出来。而许年华，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在那一刻刚好看到了她眼中那可怕的贪婪。所以，很多年后，他告诉她，你是条贪婪的毒蛇，你让所有靠近你的人感觉寒气逼人，没有人会在你身边停留的。
　　 没有人会在你身边停留。
　　 没有人会在你身边停留……
　　 这仿佛是一句魔咒，或者这本身便是神明的赐言，所以很多年后知道蓝调老了却依然孑然一身的时候想起许年华的话，就好象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嘭然倒地。
　　 没有人会在你的身边停留。除了……除了我。
　　 但是那个时候许年华已经死在她的刀刃下很多年了。
　　 连唯一一个能停留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以一种意外的方式离开了。所以注定她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人。
　　
　　 达孜。
　　 曲水。
　　 贡噶。
　　 羊卓雍错。
　　 浪子卡。
　　 ……
　　
　　 第15日，他们到了纳木错。
　　 “你快看啊你快看的！蓝色的湖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湖水也可以是蓝色的。”
　　 “这是神的恩赐。”
　　 许年华在那里的时候突然成了个虔诚的信徒。对神明有着百分之一百的信任和崇拜。
　　 他们在草原上四处地奔走打闹。那个时候，他们是那样的快乐，对彼此充满了信任和爱恋。以至于后来，想起他们的那次旅行蓝调总是有种不敢确信的向往。那个时候的他们还是那么的单纯和美好，没有被繁杂的琐事侵扰。那时候的天是纯净的蓝，那时候的大地是广阔而宁静的。那一个晚上，他们在野外游荡。他们走过的是一片神圣的土地。
　　 后来，他们迷路了。
　　 天色变黑，他们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蓝调显露出了恐惧。
　　 “怎么办？我们无路可走。怎么办？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的。”
　　 他说，不会的。用很平静的声音掩盖自己内心同样丰盈的恐惧。他告诉她，他们会好好的，好好回家，回到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他在告诉她。同样也是在告诉自己。
　　 然后他们靠在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入睡。
　　
　　 第二天，他们不是在大石头上醒来的。
　　 他们睡在温暖的帐篷里。嗅到了洋奶酥油茶的香味，听到了马的嘶鸣和悦耳的藏语。
　　 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童坐在他们的身边，用孩童特有的纯净的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
　　 “这是哪儿？”
　　 “这是格桑的帐篷。远道的小客人们，欢迎你们。但是草地可不是晚上睡觉的好地方。”
　　 一个年轻的藏族女子走了进来，一边将手中的茶点摆放好，一边用不熟练的汉语跟他们交谈。
　　 原来前一个晚上他们睡在草地上被格桑的丈夫发现了，还以为是遇难的游客就把他们背回了自己的帐篷。其实他们也确实是遇难了。如果像他们那样睡在草地上，说不定见不到第二天的阳光了。
　　 他们吃过了格桑为他们准备的食物。酥油茶和饼。这些陌生的难以适应自己味蕾的食物并没有让他们难以下咽。他们吃的很迅速很香。他们还是那样的珍惜食物。
　　 补充了能量后，许年华准备告辞离开，但是蓝调却向美丽的藏族姑娘格桑提出了一个求。“能把你的衣服借一件给我穿穿吗？”
　　 没有人能拒绝她眼中的渴望。连许年华亦不忍心强拉着她离开。于是，她穿上了自己以为最美丽的衣服。
　　 她穿上藏服。白净的肤色让她明显地和藏族姑娘们区分开来。可是她不管这些。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藏族姑娘。出生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在马背上欢快的成长，在草地上欢快地舞蹈。
　　 哈哈哈哈……她在晨曦中的草地上到处乱跑。格桑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看着这个快乐的汉族姑娘在一旁沉默地微笑。他们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高兴的人。
　　 连许年华也看呆了。从14岁起他认识她起就没有看到过她这样的自然活跃。这一刻的她仿佛是个初生的孩子，眼哞中难得的洁净。不像之前那样总是蒙着灰色的迷雾，也不像之后那样总是有着复杂的欲念。
　　
　　 第20天，旅行结束。
　　 他们花光了那本偷盗来的存折上所有的钱，用剩下的资金买了两张回程的票。
　　 又一次，他们钻进了肮脏的火车车厢。
　　 等待着他们回去的是后来生活中满满的精彩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