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第一次』拾掇人生第一次 ——知青们生命中的第一次
这人生啊,总有无数个第一次。可这一次,却是他们生命中最得意的一次。这是一个秋收的季节,湛蓝的天空,白云轻飘,近郊的田野一片金黄,远处的青山含黛,绿荫依然,若隐若现,给人以无限遐思。还不成熟、淡定的他们,在那样的一个金秋,他们在那广阔的天地里,与农人们一起收获了辛勤劳作一年的五谷。而在他们年轻的心中,却正孕育出另一春新的希望。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停止推荐上大学的那脍炙人口的政策,把那人心涣散、众叛亲离的所谓推荐上大学的制度,推向了荒诞的深渊,从此一去不再复返。而十一届三中全会,更是把那民族的火炬点燃,它似自然的声音,响彻云霄。在我们那时还很年轻的生命里,也第一次绝处逢生地从那一片干涸的荒漠,迅速地走向葱茏翠绿丰盈秀美的绿洲。
那时,融融之乐的林中山城,已经从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年代慢慢地走向自然宁静,走向蓬蓬勃勃的“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满大街的年轻小伙子穿着喇叭裤,手提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那柔美的歌声爱意绵绵,情深似海。悠扬甜美地撒满山城,这些新奇、祥和的声音,也在随着新时代走进我们的身边,飘飞在大街小巷里,萦绕在高楼矮屋之间,荡漾进陋巷深处。
我们都生长这座美丽的山城,而这座古老的山城却生就在树林中。它,因林而得名。它从远古走来,可它却曾是一块温疫肆虐,曾被称之为蛮夷、贫瘠的流放之地。但正因为它是曾经的流放地域,才能引来那些被黜免、受贬的官员、将士和蜚声中外的文人骚客。这神奇迷离的高山下,有一条终年流水潺潺的大河,它的名字就叫——郴江。江边有常年被大雾遮住的楼台,那里曾经住着一些被流放来此地的仕大夫,千年前的月亮迷失了方向,把那些看不清路的人儿引来此地过度。
而这不甘寂寞的人却在这里把他的千古绝唱,把他心中的无奈化着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他在这里:“……驿寄梅花,鱼传尺书。砌起此恨无重数。……”这郴江的水就这样载着他的词,载着他的歌,流下潇湘去,流向湘江,流向滚滚长江,流向中华文化渊源的宝库。
在那个多事之秋岁月里,我们曾从这座山城走出去。我们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又走回到生我们养我们的这块热土。流火的七月,厉兵秣马。那时我们铆足了劲,把知识转化成了力量。我们背熟了那样一节英文短句:Theknowledgeispower。Fromhelltoheaven。我们与时代一同,感受到了那种从地狱走向天堂的惬意和愉悦。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泅过了那条,阻碍着我们和我们民族多年,让我们难以跋涉的命运多舛的河。
我与我甘共苦多年的患难之交,我们双双在这一年非常幸运地跨过了那条横亘在他面前多年的高考围栏,他考取了省城里的重点本科院校。如愿以偿的他,这一天来到我的集体宿舍,是他的父亲最先查阅到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的,给还在单位上班的他打了一个电话。接到电话后他没有回家,他兴奋极了。并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来到了我的集体宿舍。他一改过去的那种沉稳,进门就大声地喊叫起来:
哥哇哥,我们双双金榜有名啊!
顷刻间,如春桃在盛开,如夏荷在绽放,如冬梅轻飘漫舞般地在我眼前闪动,让我震惊不已。我知道他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但我却对自己的考试成绩,没有太大的把握。这一天,对这位伴我走过苦难,待人和气,为人友善,从不撒谎,亲如兄弟般的他那脸上发出的微笑似有些疑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事情,我张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我的心在咚、咚、咚地跳响着,我的手心在出汗。我在心中想:那魂牵梦萦,期盼已久的好事情真的就从天而降了?多年的梦想成真了?可我却是一个初中尚未毕业的人啊?我是一个违规进入考场的人呀?我在心中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出错了?啊!真的能走进那道我向往已久的大学校门?真的能与那里的莘莘学子们去做师兄师弟了?我趔趔趄趄地来到我的那张单人床前,那一刻,我因激动而感觉到似乎有些窒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沉沉地坐在那张我为参加高考而日夜苦战的床铺边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感慨万千,热泪盈眶。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对于一个没有上过几天学的人,对于那些黑五类,对那些“二十一种人”的子弟来说,为了那样的一天,他们已经奋争了几多年了呀!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唏嘘不止。那样的饮泣像是从苦难挤榨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由一种巨大的幸福顷刻间转化为凄戚、悲凉,那是我有生以来少有过的。唏嘘声里有悲、有苦、有爱、有恨啊。
曾与我朝夕相处的他,也很激动。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时的我,会因这个大好的消息喜极而泣。他慢慢地走近我,轻轻地拍着那时我还很瘦削的,因激动而颤抖的双肩。两个从学校一起走进高山峡谷,两个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知青兄弟。两个情深义重的好兄弟啊,在面对那天大的好消息时,他们就那样长时间地默默无言,潸然泪下。那汩汩而出的泪水中有喜、有怒、有惆怅、有忧怨。但,那样的泪水,同时也潸潸地流出人生的希冀。其实,那是我此生中第一次流下的喜泪啊。
“哥,是真的。我不会乱说的,天随人愿了,我们终于胜利了,要高兴啊。”他坐下来缓和了一下神情,慢慢地对我说。
我擦干了泪水:高兴,我太高兴了。这是邓小平给予我们的公平,他真的是一个青天大老爷呀。
一种发自于内心的感激,溢于言表。我们就要光荣地成为那个年代值得骄傲自豪的,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了。我们是凭着自身的努力,用我们百般的勤奋才考上大学的。那样的激动兴奋,是我们自己无法控制得了的。
在那样的一个黑白颠倒,是非曲直不分的年代,我们曾鄙视那所谓的推荐上大学的制度。知青们,在农村一次次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就是因为那貌似民主的推荐制度。绝大多数知青们在农村是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可是他们怎么能得到那所谓的推荐?贫下中农哪里真有什么推荐的资格?生产队长哪有推荐的权利?那表面公平,实则如同娼妓般的推荐制度,害了多少人?有多少才子们,因此望而却步?
“老哥不要多想了,我们成功了,就让那个表面公平实际虚伪透顶的推荐制度,见鬼去吧!”他因气愤而抑郁不平,也因兴奋而忍不住地大声感慨起来。
是啊,那令人愤懑的所谓推荐,还不如旧时的娼妓,旧时的娼妓们是因走投无路才入虎口的,她们是因生活所迫,才不得已而为之,而那虚假的公平里面,隐藏着多少时代的卑鄙、龌龊、腐朽呢?
而我们亲眼所见的那些被推荐的大学生们,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推荐呢?知青们心如明镜,可他们在那样一个道德沦丧,愚顽自欺的年代,心中即使有万般委屈,可他们却噤若寒蝉,他们只能嗫嚅、瑟缩。而那些被推荐的大学生,当他们摇身一变大学毕业之时,当他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从大学校门走出来时,他们的肚子里装着的却是一包草。就连那“糟糠之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可他们终于还是大学毕业了,他们当然也是无辜的,他们也很无奈。但他们还是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有幸受益者,不幸的受害者。
炎炎八月,旖旎的山城热情似火。我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那个牛皮纸信封,它是时代给我们的情,是这个国家给我们的爱,是倾斜了的命运在向着我们回归,它承载着的何止是我们个人的希望呀!那红色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啊,你可知道?在那个苦难的岁月,谁能触摸到它,就像触摸到了上帝伸出的一只手呀。让人对它怀着怎样的一种虔诚和敬畏?它是沉甸甸的,它有千斤之重,它厚重如山啊。
第一次有了人生巨大的喜悦,就是在我们那二十几年的生命时段里。第一次把这种幸福与人分享,我把那种个人的幸福向着快乐延伸,是在这座山城的饭店。我要与众多的知青好友们一起,第一次分享这种幸福,知青们的祝福声里是那样的真诚友善,他们都是与我一道,从苦难中走出来的好兄弟。他们为家庭显赫的他,我的那位知青兄弟,从无纨绔之气而敬佩。他们更为我,这出生低贱的黑五类子弟,从不服输的勇气而赞叹,还为我那矢志不移的决心而感动。
歌声中,他豪情激昂地唱起:“……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笛声里,我奏响的“春江花月夜”,悠扬婉转,那样的声音从长期的沉滞压抑中而来。在那样的时候,如展翼而翔的飞鸟,似七彩斑斓的虹,像是从古城的翘壁飞檐上空骤然间滑向我们的身旁。那样的声音如高山流水,似风吹皱了的那水皮泛起层层涟漪。幻境中,似嫦娥奔月在回头把人间探望。那一夜啊,月亮也好圆好圆,那一夜,我们知青的心中好美好美呀……
八月底,火车站。北飘的列车即将开出,我与就要北上去读大学的,我那知青兄弟并行在月台上,慢慢地行走着。亲密间却有几分不舍,他有些忧虑地望着我说:“人各有志,他们两位想去香港的事情,就由着他们自己了。老哥,你只需在关键时,为他们把握一下。”
他带着一份不舍,脸上露出他习惯了地微笑。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似还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蒸汽机头畅快地吐出一口大气,十六次列车载着他,载着我们知青的友谊,载着他那颗并未完全释然的心,缓缓地离开了山城的车站。空空如也的月台上留下一阵清风,留下他给我的那句话:“我们努力学习,各自保重吧!”
夜深了。有些怡然自得的我,借着柔美的月色,踏着那辆吱嗄作响的自行车,回到了母亲当年供职于郊外的那所学校。我急匆匆地走进那个已经有两个星期都没有回去的,四面透风的家。敲开门后,母亲却在埋怨着:这么晚了,不应该再往家里赶的呀。她在担心我路途中的安全,我却轻松、自如地一笑,赶紧把我的那张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交到母亲手上。此前,其实母亲已经知道了我考取大学的好消息。但那一刻,她颤悠悠地从我的手中接过通知书,就着那昏暗的灯光细细地看过后,她的情感陡然激动,双肩倏地一下,剧烈地抖动起来。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可她当时却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儿呀!”就嚎啕大哭起来,她那哭泣声是那样地震惊郊外的校舍,她流出的泪水是怎样地含悲、含喜、含愁、含慨啊?
那是母亲少有的一次痛哭,母亲,那时是柔弱的,但也是坚强的。不卑不亢的母亲,是读过书的人,她什么都知道一些。她知道,这份通知书的份量有多重,她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这是她常对她的儿子们说起过的话,她还知道那是时代给这个国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文革给这家庭带来的不幸,文革无端地荒废了儿女们学业,给她和她的儿女们,带来了无穷的心灵伤害。她知道只有初中不到文化底子的儿子,要考上大学有多么地艰难和不容易。当她把那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时交到我手中时,我感觉到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我深知她在为儿子万分地庆幸的同时,她也在为这一家人多舛的命运而感慨万千。一阵痛哭过后,她坚强地抬起她的头,面对我她激动不已,但却情感丰富地再一次说出了十八个字的一句话:
“记住这个国家,感谢这个国家,报效这个国家!”
那十八个字的一句话,字字珠玑,句句情深,掷地有声!是那样地震撼着我当年还很年轻的心,就是她那句声情并茂的肺腑之言,让我懂得了什么叫知恩图报,让我从内心深处接受了她的那:不记怨,不结恨,与人为善,天地宽广。那些大恩、大德、大义的,闪光的语言总镌刻在我的心中,它已经刻穿了我五十几年的生命时光啊!
就是这样的一位母亲,年轻时的她,是多么漂亮啊。她曾有过的一头乌黑的青丝,此时却已像被霜染过似的。她那一双忧郁的眼睛,在那个荒谬的年代,从来都不敢抬头看天啊。她那一片紧锁的愁眉,是那样地让人心神不安。文革中,她曾无数次地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却顽强地活过来了,但她并没有去记恨身边的那些人,更没有去怨这个国家。而当她的儿子和她的家人在得到国家的丝毫温暖时,她却在心中无限地感念这个国家。她是一位多么令人感佩的女性,她是怎样的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对我们的爱,总感动着我。她对国家的忠诚,总让我心生敬意。
第一次,经历了那样的一个九月。九月,给了我一个人生崭新的第一次。那是一个让我此生怎样难以忘怀的九月?那是一个怎样难忘的第一次啊?那是我离开学校十几年后,再一次来到我心中向往已久,我苦盼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第一次啊!
那一天,我迈着轻松得意的步子,兴高采烈地走近那所大学的校门。当我一脚跨进那所学校的大门时,我心中的第一触动是那时我还并未经历和受用过的,只是曾在书本中读到过的感觉:就如同一个穿着破衣烂裳,在茫茫苦海里,孤单漂泊的穷渔夫,历万千风险,经九死一生地从破船上,一脚踏进奔驰牌轿车一样。那一刻呀,我的心跳再一次地加速。那一刻,我像是在做梦。那一刻,我如在云里雾中。在我永不泯灭的记忆中,那一刻我在心中高声地呼喊:邓小平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