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临水的花厅，配有玻璃莲花彩灯。黄杨木根雕、紫檀椅子，兀自孤独沉默着。昆笛呜咽着吹，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攫住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而花旦，在忧戚戚地吐露自己心事：良辰美景奈何天，伤心乐事谁家院——
　　 这样一个特定的场景，白先勇一定流连过无数回。最初，是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抗战胜利后第二年，梅兰芳与俞振飞珠联璧合演出《游园惊梦》。白先勇还小呢，九岁模样，乌漆黑眼珠滴溜溜转，听不懂什么，但那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再遇昆曲，还是在上海，一晃四十个春秋，1987年，“上昆”演出《长生殿》三个多小时。白先勇久久不舍离去，他觉得这项中国最精美、最雅致的传统戏剧艺术竟然在遭罹过“文革”大浩劫后还能浴火重生，在舞台上大放光彩，着实令他感动。
　　 同年，南京的另一场精彩演出，江苏昆剧团张继青的拿手戏《三梦》，让白先勇听得魂飞天外。脉脉秦淮河，喧嚣的夫子庙，一切仿佛在重新拼凑。他甚至回想起当年父亲率领全家到中山陵谒陵，回想起蒋夫人宋美龄穿着黑缎子绣醉红海棠花的衣裙在美龄宫接待他们。
　　 2004年，白先勇到了苏州。水榭楼台，游丝软系，温润、阴柔之美弥漫开来，他一脚跌在昆曲的世界里就出不来了。倾尽全力投入青春版《牡丹亭》的制作，他心甘情愿成为昆曲义工。五月初，台北首演，美轮美奂的舞台设计、翻飞飘动的水袖、百转千回的唱腔，娇滴滴、含羞羞——这是在梦中逡巡，还是在天上低回？台湾的剧场爆发出阵阵喝彩，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抒情、写意、象征、诗话，都在昆曲表演艺术里得到了展现。
　　 我领着儿子，他也还小，九岁模样，坐在苏州科文中心大戏院里，观看《游园惊梦》。邻座皆是些韩国、日本友人。饰演柳梦梅的是苏州昆剧团的俞玖林，扮相堪称惊艳，着蛋清色头巾，鹅黄色绣花长袍，折扇一把，扇动了满园子的蝴蝶。《拾画叫画》一折戏，极尽旖旎。我问儿子，“看懂了么？听懂了么？”他捂着嘴笑，说，“那个书生一个劲在喊‘姐姐、小娘子’。”
　　 柳梦梅自言自语的感叹，回应了杜丽娘的惊梦寻梦。孤独的爱情，就是在幻想里得到了衍生。羞了，推了，近了，一簇簇柳絮在飞，一团团绣球花在开。在空落落的舞台上花旦沈凤英娇美又沉着。沈凤英的眼睛，最为白先勇看好，看上去很恬静很文雅秀气的江南女子，却从眼睛里传达出了坚定、叛逆的东西。生死爱恋、人鬼交欢，谁能不被这场惊心动魄的爱情所震撼？那女子在倔强地挣扎，如花美眷啊，岂能终付于似水流年？《牡丹亭》满台的繁花之中溢满了无可收拾的苍凉与绝望。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从此赴美国、英国、希腊、新加坡等国家演出，场场爆满，盛况空前。2010年五月，白先勇和我的母校苏州大学合作，启动“苏州大学白先勇昆曲传承计划”，设立“昆曲欣赏”课程。那次返校，很偶然地看见了课程安排，我便心生向往，何时才能见一见白先勇先生真人呢？
　　 他一直在香港、台湾、上海、苏州、北京等地教学、讲座，带领青春靓丽的昆曲演员漂洋过海到他国演出更是家常便饭。我不性急，我愿意等待。
　　
　　 【父亲与民国】
　　 机缘来了。2013年3月25日，北京，白先勇做客腾讯书院，讲述“父亲与民国”来还原历史真相。我踌躇良久，那天下午，鲁迅文学院安排了蒋子龙先生来授课，分量也相当重。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逃课去追随白先勇的踪迹。北京午后的阳光斑驳，有一些暖意，我和苏兰朵坐在出租车上，竟然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结果，路走岔了，门牌号看反了，高跟鞋叮叮叮敲着北京的街面。急匆匆赶到腾讯书院，满屋子的人，黑压压一片。席地而坐吧，就坐最前头。兰朵说。
　　 白先勇出场了。他坐在明式圈椅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温和儒雅地笑着。见过他很多张照片，他的气质一贯如此。23岁在台大留影，笑得羞涩、腼腆、清朗，像水边的茭白，临风舒展着。60年代初到加州大学教书时，他穿着米黄色衣服，系黑黄相间的领带，左手插在裤兜里，意气风发，那时，他就写出了《玉卿嫂》、《藏在裤袋里的手》、《寂寞的十七岁》、《金大奶奶》、《永远的尹雪艳》、《谪仙记》、《一把青》等等一系列经典小说，《现代文学》杂志一篇篇刊发，如同天上飘下一片又一片洁白的云朵，把台湾读者旋入一个幻象迭生的文学世界。
　　 我离他如此之近！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和他近在咫尺。他的气息，他花白柔软的头发，他松弛的皮肤，他齐整的牙齿，他一双藏着柔情女气的眼睛。连同他的名字，白先勇，都是独特的。他开口说话了，“父亲与民国，这两个词语都有点沉重。我父亲白崇禧他是第一个领着国民革命军进北平的。民国的整个兴衰，他都全程参与。而且在很多关键的时候他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写父亲的传，至少在军事层面反映了民国的那一段很重要的历史。”
　　 将近一个小时，白先勇回忆着他的父亲白崇禧将军。那场振奋士气的台儿庄战役，是白崇禧和李宗仁共同创造的胜利果实。松沪战役、昆仑关保卫战——多场有名的战役，白崇禧骑在马上指挥若定、气宇轩昂。上海的《良友》杂志封面人物就用了白崇禧将军的肖像，可见当时，这位翩翩少年郎俘虏了多少国人的心！白先勇在屏幕上放出父亲在《良友》杂志的照片时，全场骚动了——白崇禧将军那英姿飒爽的戎装打扮，横溢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小诸葛”、“当代张良”、“现代第一俊敏军人”这些雅号都是国人对白崇禧将军的褒奖。他的眼神里透露的是睿智和执着，为党国效劳这样的信念也支撑了他一辈子，最后他选择悲壮赴台湾也就是想“要向历史交代”。
　　 谈及到父亲的晚年生活，白先勇说：“我和父亲很有话讲。父子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台湾，我已经上大学了，他和我谈论国家大事，谈古论今。这既是父子话题也是男人之间的话题。现在在我美国家中，迎门有幅对联‘文治武功从所好，和风时雨与人同’，这是国民党元老胡汉民手书给我父亲的。父亲过世后，子女清点遗物，我带走了这个作为纪念，我自己也很喜欢这幅字。”
　　 父亲与民国，落到了真实的地面，白先勇内心应该是澄净的。他一直是站着在讲述，语势算不上慷慨激昂，绵绵的，糯糯的，带着台湾腔的普通话，犹如一把刷子在拂去岁月里的尘埃。七旬老人，回顾着父亲复杂的民国一生，本身就包孕了太多的历史元素。
　　 且让我在这样一个午后，慢慢体悟——胡同里的自行车铃按响了，街面上的花还没开放，北京的春天来得太迟，我却实现了心中所愿，我默默低头走路，这样的感觉，真不错。
　　
　　 【永远的尹雪艳】
　　 红漆木板掉了色，一排排长椅坐上去咯吱咯吱响，门轻轻被推开，教授夹着讲义走进来。我们翻开白皮书——苏州大学中文系自己编的内部读物《现代文学作品》，轻声诵读。尹雪艳，着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浅浅地笑着，一径走到我们这些学生身边。后来，我才知道，这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1979年刊于北京《当代》杂志创刊号，为首篇台湾小说发表于中国大陆。
　　 之后，越看越品砸出味道，尹雪艳说着苏州腔的上海话，在百乐门舞厅舞出自己独有的旋律。她像个死亡女神，安慰着正在厮杀正酣的芸芸众生。不难看出，白先勇对女性是怀有敬畏和恐惧之感的，他的笔触古典、细腻、家常，又时时流露出苍凉气息。二十年前，我于懵懂之中在白先勇文字中穿梭，只觉文学的妥帖感，它像一片清雅素淡的夹竹桃，妍妍地开放在苏州大学爱河边。
　　 二十年后，我歪歪地斜坐在沙发里，再读尹雪艳，她一点没有老去，依然迷人，不施脂粉，细挑身材，压场的本领无人能及，用现在的话说，气场太足了，足得可以震慑住一切在空气中浮游的生物。文学的魅力让一个人永远保住了容颜。据说就在今日，上海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成功上演，那是怎样一种美到极致的现场啊！我有些按捺不住，日影摇曳在茶海上，跳跃着的光斑像一枚枚银币，苏州到上海的动车，20分钟就能抵达，而直抵心灵，是多么令人快慰的事情。
　　 来看看白先勇的评价吧：“上海与我的童年息息相关，无论是文学、戏剧，甚至是昆曲，都是在这个城市启蒙的，因此，我也希望能以一种形式把我对上海的感受赋予永恒的意义。我这两天看戏看下来，好像这个剧触动了上海大众心中的集体记忆。我当初写这部小说，也下意识希望上海这种精致文化变成恒定，变成一种文学作品。”
　　 我想把《永远的尹雪艳》抄在毛边纸上，泛黄的一种，小楷，写累了的话，就去喝碧螺春茶，苏州太湖洞庭山碧螺春，泡一开，嫩芽碧绿，吓煞人香，尹雪艳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