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雨浸湿的村庄(散文)
村庄被秋雨浸湿,已经十多天了。
十多天后的村庄,是一个湿淋淋的村庄,即便你随手拿起一块碎石,都有可能攥出一滩水了。当然,我这样的比喻,多少有些夸张。
当我们踩着泥泞的小道,绕过几棵湿淋淋苍翠的老柏,走到田野里的时候,已经难以辨别地界之间那道沟渠了。连日的雨,冲刷着地与地之间的棱边堰界,它们在一夜之间连在一起,靠在一起,像许多年前没有分田到户那般连成一片,不分你我。姨说,靠道的便是自家的地。于是,我站下来,站在湿淋淋的玉米们的对面,它们在十多天的雨里,已经全无鲜活的生气,软沓沓地斜依在彼此的身体上,支撑着彼此快要完结的生命。姨叹口气:谷子都烂在地里了。
雨把我的姨也浇成湿淋淋的模样了,她的发在雨中亮出一种骇人的光泽,那样的黑,是不自然的黑,甚至她微红的脸,在雨中都夸张地呈现出大红的颜色。她穿的雨衣有些瘦小,明黄色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她明艳地站在雨里,湿淋淋的忧伤一点点漫上她的面庞。
这是一个农人面对她的收成呈现出来的一种特有的虔诚和认真,她不说话,眼里像长出一双手,饱含深情和祈望,就那样一点一点地从此到彼,从小到大细细地摩挲着她的庄稼们。
十天,把一川金黄敲打成萎靡的枯竭,果实被雨冲出包衣,露出来一截带了青的豆子,叶子匍匐在地,疼痛似的扭曲着,雨在它们身上,一锤一锤地敲下来,疮痍满目。姨弯下身体,心疼地捡起一颗玉米,玉米在雨里已经十天了,它的尖部有几许腐烂成朽,我看见姨的脸在雨水里开始变形。
我们沉默地走进村子。村子在雨里异常的寂静,没有热情的邻居跟我打招呼,也没有一条摇着尾巴的狗,从身边跑过去。树们垂着头,滴着比雨还大的雨点,一大洼一大洼水中,都是黄色的泥浆。村庄在连绵的雨中,现出一色的苍老神态。即便眼前,是崭新的小楼,刷粉的白墙,新栽的小苗,都无法掩饰这种苍老,这种霉腐的气息。它们,像坐在路边青石上的老人,浑浊的眼神,含糊的话语,步履蹒跚,身体佝偻,这种苍老,不是表面的裂痕,它是一种气场,纵然隔着许多新生的物事,也无法驱散的一种与生俱来的人生悲凉,它把我们的快乐紧紧地吸附过去,贴近,溶化,转换,提醒你生命的短促和自然的无情,告诫你未来的渺茫和今日的虚假。这场雨,让整个乡村都陷入绝境。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乡村的忧郁、哀愁、悲伤、以及无可奈何的顺从。雨,在这个季节里,纠缠太甚了。它将一座村庄弥漫出许多莫名的伤感,恰似一部很老很旧的电影,画面恍惚,声音颤抖,整座村庄在断断续续的音乐中,颜色逐渐加深加重,被刻成了木版那样沧桑遥远的模样。
我站在伞下,跟村子里所有的房子们凝固在那里。房顶上的流水,哗哗地倾倒在砖砌的院子里;木桩上,空荡荡的,那些待收的玉米,还在雨地里;晾衣绳上,挂满水珠,没有一件衣服,可以轻飘飘地挂将起来;黑狗在门道里打着磕睡,街道上稀稀的人,已不能够拨撩起它喊叫的愿望;鸡们藏在屋檐下叽叽咕咕地埋怨;只有灶火旺盛,水开了,只待一壶好茶入口;炕头上,盘了腿的老太太眼神模糊,却死死地盯着蹲在地下抽闷烟的老汉。一袋烟罢,老汉磕磕烟锅里的灰,站起来,立在门前,看着外面的雨,低低地叹着气……
这十天,我总是从无休止的冷雨敲窗中醒来,没有阳光,没有风,我开着大灯,在每个屋子之间穿梭,洗脸,做饭,看书,枯坐,恍若穿行在黑暗的海上,没有尽头,没有惊喜,甚至没有愿望,只有沉默或者一声轻微的叹息。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饭店里,热火朝天,劝酒的声音,传到大街上的雨里,辟辟啪啪落了地。街道上的车辆明显增多,大家依旧上街购物,去美容院,去健身房,访亲会友。一场雨,对于一个城市来说,太过轻飘,轻飘到虚无。可是对于一个村庄,它的意义却有着如此大的区别。
我在秋雨浸湿的村庄中间,为居住在城市而遗忘了村庄的存在而生出无限的歉疚,为这长长的雨季无动于衷而悔恨,为一日三餐饱食无忧而暗自埋怨。我没有想到,我的姨和她的村庄都在因这场雨而心急如焚。
我看见,有几次,姨哽咽着提及她的庄稼,我安慰她说,雨就快停了。她没接茬,半晌才喃喃地说,今年收成肯定不好,姨要是八月十五收了就好了。
八月十五那天的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地闪,八月十五的村庄,曾怀着怎样的欣喜和秘密,想与人分享?我无法去读懂一个村庄的内心和它的愿望,也无法去替一个村庄去分一杯忧伤,我只能走进它,湿淋淋站在它面前,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