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年冬天病故了，我很是悲痛。虽然知道她已八十多岁，死是迟早的事，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噩耗。一直到现在，一想起外婆，眼前立即浮现出她慈祥的面庞。一想起外婆，便会想起她一连串苦难的故事，眼泪便会扑沥沥地往下流。
　　 早在三十年代，外婆才八岁，便送到很远很远的大山里，一个叫“梅风山”的原始丛林里一个猎户家做“童养媳”。那时山上常有野兽出没。虎啸猿啼，外婆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过着日子。她的所谓的“丈夫”是一个聪明的小男孩，特别喜欢打鱼，每天带着外婆去各条小溪和圳圳沟沟里打鱼！小男孩是穷人娃子早当家。俨然像小大人一样保护着外婆。他叫外婆提鱼篓。并风趣地叫外婆“小鱼篓子”。遇上烂泥沼泽总是把她背在身上。在外婆看来，这“童养小老公”更像一个大哥哥。
　　 小男孩很勇敢，一次脚下不慎插进一个一寸多长的木刺，他硬是弯腰低头用牙咬住露出的一截使劲拽了出来，这一情景有点像关公的“刮骨疗毒！”外婆在“梅风里”生活了四年，厄运便从天而降，几乎对外婆是毁灭性的打击。原来这天来了一伙所谓的“兵”，把正在外面打鱼的“老公”给抓了去充当了“壮丁”。见“丈夫”没有回来，外婆坐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等到天黑，后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等二天露水把她淋醒，人们告诉她男孩被抓走了，她才相信自己的“丈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年迈的公公听到此讯一病不起。不便悲惨的死去了。-
　　 -婆婆带着外婆艰难度日，但是祸不单行，不久山里又来了一伙强盗，他们把外婆的婆婆凌辱了，又把外婆及婆婆扔进谷仓里，然后把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连一个谷种也没留下，连锅也抢了去。待人们把外婆她们救出，已奄奄一息，婆婆受不了如此接二连三的打击，连夜上吊自杀了。外婆抚着婆婆冰冷的尸体啕嚎大哭了一夜。
　　 第二天，好心的邻居用一张树壳把外婆的婆婆裹着埋进土里。外婆成了孤儿，原来想去找娘家，但旧社会“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去的。再说当时兵荒马乱，人人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不是养不活，外太公又怎么舍得把我外婆送人呢？就这样，外婆沿着弯弯山路向山外走去，开始了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讨饭生活。
　　 一路上，外婆忍饥受寒，刚走出大山，便饿昏过去了。待醒来发现已躺在一个草床上。原来是一个好心的老婆婆收留了她，用姜汤灌醒了外婆。可是老婆婆自己也是很穷。几天后，懂事的外婆不想连累老婆婆，尽管老婆婆再三挽留，但外婆执意要走，她向“救命恩人”双膝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抹着眼泪向东北方向走去。一路上凄风苦雨风餐露宿十分可怜……
　　 -外婆讨了好几年的饭，从一个黄毛丫头成长为大姑娘家，虽然全身破烂脏兮，但难掩其的美貌，命运也许就会在此发生改变，那天她讨饭至一个叫十方镇鲜水塘村的地方。在一个古老的私塾“鹅山书院”旁，有一个叫林家安的开小杂货店的人看中了我外婆。他同情外婆不幸，又苦于自己的妻子不生育。在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下，外公便与妻子商量欲娶外婆为小老婆。在征得妻子同意后，便问我外婆愿意否？有什么要求？外婆这几年吃的苦太多了，见这个男人慈眉善目愿收留自己便满口答应。并说：“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图一口饭吃就行！”就这样，外婆留在了外公身边当了二房。-
　　 -此后，相继生下了我妈、大舅、小姨，三姨、四姨。然而，外婆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随着家庭人口的不断递增，外公的生活开始难以为继。大婆本来就与外婆争风吃醋，如今生活一难更是怪外婆太会生了，天天找岔和外婆吵。外婆虽然争强好胜但毕竟名义上不如大婆正大。但幸亏外公贪恋外婆年轻，吵闹中外婆也不吃亏。但外婆自感生活负担重，便经过家庭会议决定把子女送走一个。为公平起见，外婆去问菩萨，结果说二姨和我妈相克。外婆舍不得大女儿（我妈），于是把二姨林尚珍送给了别人。但生活并没有因为少了二姨而有起色。大婆与外婆的冲突不断升级。大婆恐日后自己无儿女养老送终，便自己也从别人家带了一对童养媳。这样，外婆更觉得呆不下去。
　　 这时，全国基本解放，穷人翻身作了主人，外婆娘家生活日益宽裕，大舅公还当上了公社书记，旧观念也日渐破除。外婆找到她弟弟诉苦，大舅公便对外婆说：“既然那边过不下去就干脆回娘家来！”这时外婆又担心子女太多怕连累了娘家，便咬咬牙一狠心决定把大女儿我妈留在十方鲜水塘。而我妈那时已有十三岁，已很懂事了。她那里舍得亲生母亲呢？吵闹着要和外婆一起去。
　　 最后无奈，外婆只好叫人把我妈关进牛棚，自己则带着一帮儿女回了娘家。历史上演了一幕残酷的母女分离场面：我妈被关后使劲撞门，用手打脚踢，头撞，傍晚时分，终于门坏，我妈不顾头破血流，一路跌跌撞撞寻回了外婆娘家。我妈终于用她刚烈的性格赢得了这次争取母爱的斗争。
　　 从此跟着外婆。这样，外公也只好跟随外婆在外婆娘家叫“壮畲”的地方安家。天有不测风云，由于中央错误政策导致了“文化大革命”。十年的动乱使农民生活陷入困境，外婆每人每天分配的口粮不足半斤。外公心痛大舅，又腾出三两米给大舅吃，结果自己给活活饿死了。三姨也饿得慌便上山采野果，结果则因为吃野果过多拉痢而亡。外婆觉得自己拖累了娘家，十分惭愧，便只好又带着我母亲，大舅，四姨改嫁他乡。-
　　 -外婆改嫁到十方镇一个叫“池家里”的山沟沟中。尽管穷，但总算有个栖身之地。不久外婆又生了个儿子，那便是我小舅。从此，外婆在此定居下来。继外公有熬糖的技术，每天挑着一担麦芽糖摇着货郎铃走家串巷，干起了“鸡毛换糖”的生意。外婆则用竹子破篾编些竹器去换些生活费。这手艺还传给了我妈。虽然日子清苦，但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山沟沟，外婆总算是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久，由于亲人的变故，外婆开始过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日子。先是外婆大弟（我大舅公）得了癌症。虽然他当时已调入县委，已有相当的权力，但却是个焦裕禄、孔繁森式的人物……当了几十年官两袖清风一贫如洗，从不以权谋私。到死唯一的财产只是一个黑色公文包。一听到自己是癌症就不想再治疗浪费国家钱财。
　　 当时我还小，但也开始懂事，我见路上来了一位老婆婆，长相和妈妈一模一样，只是椭圆的脸上像是一个裂枣。花白的头发已明显稀少，但却梳了个圆形的髻子，戴一中空框边黑线帽子。眼里满是暖融融的亲切和慈祥，她胳膊上挎着一个藤编香篮，里面满是爆米花和盐酥花生，还有继外公制的“糯米糖”。这就是我的外婆，我忙激动地飞跑上去，脆生生地叫了声外婆。外婆甜甜地应了。并用手捧起我的小脸蛋问：想外婆了吗？我说，想，想死了！外婆就亲切抱起我，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然后从香篮里抓了一大把爆米花，花生等。我嚼着喀嘣嘣的花生。只觉得外婆的花生最好吃，我吃不完就装了鼓鼓几衣袋，只恨袋子小了。外婆问好吃吗？我说很好吃舌头尖都快要咽进肚子里。外婆就把篮子交我说：乖乖，给，这全是给你的，里面还有你外公给你做的麦芽糖，糖用蕉芋叶包裹着。我提着篮子兴高彩烈地向家中跑去。
　　 外婆中午在我家吃饭，妈妈从壁橱里的瓷罐里拣了几个平时舍不的吃的鸡蛋！用韭菜煎了几个荷包蛋，我馋的直流口水，刚起灶就用小手去捏点油边边，被妈妈喝着：“你呀！小馋猫。蛋是煎外婆吃的！”我只好克制住想吃的欲望抓耳挠腮。一上桌，我又伸出筷子。又被妈妈打掉筷子说：“蛮古，蛋是外婆吃的，外婆一年难得来一回。”我难过的几乎要哭，妈妈则一边说一边把蛋夹到外婆碗里，而外婆想都没有想原封不动夹回大碗里，又挑了个最大块的放到我碗里，说我林林吃了长身体有力气帮妈妈干活儿，我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由于路途遥遥，外婆在家住了一宿，我睡在一头，外婆与妈妈睡一头，她们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夜里醒来，我依稀听见她们说的是大舅公的病，说着说着，外婆和妈妈竟抱头抽泣起来。我听见她们在哭也很心酸，傻傻地随着外婆哭了。外婆，就揽着我哄着我，不断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我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发现外婆和妈妈眼盖都浮肿得老高。早饭后，外婆说她要回去，我哭着不让外婆走，外婆就蹲下身子掏出手帕给我擦泪，然后说：傻孩子，外婆还有家呢，家里还很多事要做呢。你在家不许淘气哦，好好听妈的话。我似乎懂事的点了点头，外婆就笑了，把皱纹挤成一团麻花。随后外婆一步三看四招手，渐渐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一路狂追，一边喊着外婆。但还是没有追上。
　　 不久，我看妈妈眼泪汪汪地去了一整天，傍晚回来时，伯母为妈妈燃起一堆厕所用的“篾骨！”这是我家乡一种奔丧家的“习俗”，我才知道大舅公已死，妈妈说大舅公死时外婆哭昏过去几回。我知道外婆不光为自己哭，她是为全家苦难的历史作一个血泪的控诉…外婆从此额上多了几个伤疤，那是悲伤过度的见证。-
　　 可是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不久我的妈妈吃东西不断反胃，时不时吐酸水。因为穷，妈妈以为小病扛扛就过去了，可这一扛就是两年多。终于母亲开始咯血，终于卧床不起，只到大出血才送进医院。可已为时已晚，医生打开妈妈身体，癌细胞已扩散全身，母亲全身是瘤。抬回家里已是皮包骨头。爸爸在外地教书。请假至多一星期又得回去。
　　 这时外婆来了。外婆变得越发苍老，她一路呼天号地，凄厉的哭声夹着混沌不清的什么心肝骨头肉，左又肉右又肉……路人见之无不可怜陪泪。外婆坐在妈妈病榻前，强忍悲痛，一手握住妈妈的手，一手为妈妈酸痛的关节来回按摩。妈妈骨瘦如柴，不断呻吟，外婆不断背过脸拭泪。可刚一拭完泪又来了。妈妈闭着眼，脸痛苦扭曲着，她已无气力顾及外婆的泪。我靠着外婆，用小手绢把外婆脸上的泪珠擦去，外婆看着我稚嫩的小脸，更加肠断心碎，一把泪水淌在我的小脸上。一边喃喃对妈妈说：女儿呀，女儿！你真有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林林下面还有个年仅七岁的豪豪，老天啊！你就睁开眼看看吧！可怜我这几个外孙吧！要就把我这身老骨头换了去吧！但无论外婆怎样哀求，医院出来仅拖了十日，妈妈便去世了。妈妈的遗体刚放进棺材，外婆便一下扑了进去，死活不肯起来，只到昏厥过去。当人们从棺材里扶起外婆灌参汤，外婆手心里还紧紧拽着妈妈入殓时的纽扣。妈妈去世后外婆在我家稍停了几日，又带着我们几兄妹在妈妈坟头哭了一把，才由小舅接回。-
　　 -此后农忙，外婆都带着继外公帮我家春耕秋收，每来回一次，都是洒了一路的泪水。可有一天，外婆一来我家就急着找我父亲，嘴里念叨什么“天上落下个灾星火。”父亲急冲冲跟着去了一趟外婆家，才知外婆在村当出纳的大儿子，我的大舅由于账目出差错，被诬为贪污，一夜之间竟然疯了，父亲帮忙把大舅送去精神病院。此后大舅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也成了外婆和一块心病。妈妈去世那年大哥便争气地考上了福建医学院，几年后大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由于医术精湛，医德高尚，很快大哥入了党并且当上了院长。
　　 不料就在当年，因为工作忙，日夜操劳，大哥便积劳成疾，含恨而去，年仅二十九岁，真是天忌英才。大哥英年早逝，苍天有泪，群山呜咽。百里之外的外婆此时已六十多岁，不顾家人反对又一路哭泣而来。外婆想不通，为什么老天会如此和她过意不去？这次长哭至使外婆双目几乎失明，后几番医治才得以渐渐复明。不过，灾祸依然对我们家如影随形，一直到去年外婆死，灾难几乎伴随了她一生，悲剧不断上演。
　　 先是我姐夫在潮州被车撞死，接着大舅得了病。前年，大舅不治身亡。又是一次白发送黑发！至去年春外婆身体开始变坏。尔后又跌了几跤，终于卧床不起。可不久先后得知大舅妈及小舅又患了癌症。同年十月大舅妈先她而去。小舅则去福州治疗。花了十七八万。刚回到家，外婆就咽了气。
　　 一直到仙逝，外婆一直念叨着我的小名。也许她想不明白，她最疼爱的外孙子为什么没有去看她。我却是因为厂里有事脱不开身。我心里默默乞求外婆九泉下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外孙。
　　 愿外婆从此在天堂过着快乐的生活！
　　 安息吧外婆！悲痛！悲痛！
　　 回顾外婆一生，哭其一生：
　　 今日忧伤满胸膛，且哭我那外祖母。
　　 自幼把那苦难当，八岁送进梅风山。
　　 当童养媳多凄凉，人情冷暖她先尝。
　　 -夫君被抓充壮丁，外婆心里多悲伤！
　　 一日强盗来造访，家资物什一扫光。
　　 婆婆被逼上吊亡，无奈外婆去流浪。
　　 行乞十方鲜水塘，外公收她当二房。
　　 生下子女一大帮，吃尽苦头多心伤。
　　 又遇国家大动荡，困难时期饿断肠。
　　 外公终于因饿亡，接着三姨也萧然。
　　 只好改嫁池家里，生下小舅来兴旺。
　　 生活刚刚起安宁，岂料我娘得病亡。
　　 可怜白发送黑发，恶梦从此一场场。
　　 我娘走后刚十年，大哥又遇恶疾亡。
　　 外婆哭得泪汪洋，肝裂肠断也枉然！
　　 大舅死后更凄凉，连跌几跤入膏肓。
　　 痛失外婆我心伤，心肝俱焚泪满眶。
　　 生命之源今安在？荒山之上土黄黄。
　　
　　 我祈外婆在天堂，衣食无忧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