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往往靠不住，比如老家的合欢树已经不在了，而我心里还留存的合欢印象，却依旧停在十年前。现在替代她的是两棵花椒，树干上像龟甲一样的瘤凸坚硬地刺着我的眼睛，和合欢树同样消失的还有广场花坛里的鹿，可我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他们都在，从未消失。一如我对过去的回忆，即便是父亲打在我身上的痛，如今觉得竟有些暖。这些暖蜂拥在心里，就像四季的春夏秋冬，有暖有凉有雪有雨，分明透彻。
　　 上小学的时候，过了正月十五，积攒一年的喜悦都随着鞭炮燃净，风渐渐从刺骨变成不容易察觉的温柔，我静等开学。开学当天早早起，夜寒仍在，早上清冷的街道还挂着霜，各家门楣上白晃晃，晨光耀在上面有祥色。前晚谁家泼在门口的水冻成镜状可照人，不过出门得加几分小心。细想那时的街道真的好，偶尔奔突而出都是乡村拖拉机，这种机械的轰鸣衬在空气中，即便是冒出的烟我觉得也是天蓝和黑的融合,没有半点污秽。
　　 前夜马车过路，马粪蛋掉在路中，黄色。
　　 临街有些小卖店，都早早开了售货窗，一毛二分加二两粮票能买面包一个，我身高将将及窗，窗内人惺忪，我也半醒。学校对过有卖炸饼油条，天棚上滴落的冰水溅到油锅里，啪啪声不绝于耳。等再过些时候，春雨来了，我又未带伞，雨打湿衣服积水浸湿鞋，只能等教室炉火点燃后烤一下，棉鞋升腾起潮气氤氲，回家时又踩了雨水，鞋子沾着路上泥疤变硬，母亲把鞋洗净靠在地灶边，转天鞋子干了，脚在里面很暖。
　　 最早知春的不是春江水里的鸭，而是河柳，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得柳叶如细。趁柳枝尚嫩截段树皮作柳笛，呜呜吹起来春色，连若有若无的草色都清淡。河冰渐酥，一大块一大块飘在河里，等不了几天它们都消失然后融在春天里。再暖些，我也把棉衣脱掉，换成夹衣。
　　 四月花开，草长莺飞。学校组织春游，有时去烈士陵园扫墓，有时去凤凰山爬山。
　　 凤凰山公园门口有凤凰塑像，线条疏朗明快，门里有池，印象里池中是娃娃戏水雕塑，过水池拾级而上凤凰山，石阶边松青草长。到山顶亭顶远望，唐山全景在眼前，那时天蓝气清一切尽在眼底。还留有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我直直站在台阶上，一副严肃表情，白衬衫掖在蓝裤子里，纯棉布红领巾戴在胸前。比起现在轻纱一样的红领巾，多了厚重。
　　 照片周围裁剪出的花边真好看。
　　 烈士陵园肃静，一排排墓碑静悄悄地立在墓前，我爱看碑后的生平，从碑文得知烈士们牺牲时大多风华正茂。个别墓有损坏，从裂隙往里看能看到泥土，草长长的冒出水泥墓，也许是烈士的灵魂不甘寂寞化作草，生命依旧蓬勃。
　　 六月一日小学校必大联欢，全体学生按班排列整齐在操场坐好，校长致辞过后各个文艺骨干轮番上场，记忆犹新夏雨同学和另一个说相声，声情并茂掌声不绝。还曾经在剧场看儿童话剧，一个棒球帽女人扮成小男孩，坐骑蹬自行车的样子在舞台上奔来奔去，现在琢磨起来她的样子很滑稽。我头一次登舞台也是六一节，大概是入队仪式。比我高的上一级少先队员向我敬礼，给我戴上红领巾，我却忘了回礼，下台后邻家大姐责怪我失礼，我依旧懵懂不知。
　　 进了七月恨天长，越来越期盼暑假，希望七月前二十几天能像流星一样划过。还没到放假，我的心已经飞到乡下，想变成小鸟飞得离家越远越好。小时乡村大多有些水塘，水刚及腰，塘里插些竹竿儿。竹竿儿是我们这些孩子用来抓鱼的记号，杆儿下有罐头瓶，里面放些骨头引鱼，诱到的鱼儿大多细长类似麦穗。暑假中如果去乡下，我便做些农家事——割草、放牛、稻田捉蚂蚱。如果不去乡下，我就和二弟经常结伴爬过几座山，手里拿着笼，抓几十只蝈蝈，有时忘带水嗓子渴得冒烟，也只能等下午回来在机井边喝饱，到了晚上，肚子里的水还没化净，躺床上翻身肚子里的水也跟着逛荡。第二天，二弟带着蝈蝈到很远的市场去卖，我呆在家里用包装打包条编蝈蝈笼，蝈蝈一只三元，带笼子的四元。有几个暑假我和二弟赚了些钱，到底是多少早就忘记，不过我们蛮开心。一个半月假期像是才开始却又立马结束，还未及享受已经不见。那时小学暑假作业只一本，十六开64页，我整个暑假忙于玩，到临开学数天才完成三四十页。父亲把我接回家后我赶紧追写。中学暑期作业大多是一些习题集，到了假末我找优等生借作业，连着几天躲在屋里抄。一次中午才抄完数学，从房里冒出头刚想透气，街坊大妈见到我一头汗水心疼地说，这孩子大热天的不吃饭学习，将来有出息，啧啧。我红了脸，不过暑热掩盖羞红，我转身低头进屋。开学前夜终于完成作业，长舒口气然后沉沉地睡了，第二天醒来，暑假已经成为黄花。
　　 暑假后秋气渐来，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了处暑虽还有些天气稍显灼热，毕竟过了三伏，夏天终要过去。秋意先从清早开始蔓延，略微带凉的风在中午才会散去，中午的那段温热已不足道，过了晌,清凉风又冒出来。总有几天天气晴得响亮，空中一粒云也没有，我觉得连日头都是多余的，除了它的光。
　　 从中学校到我家要过一个菜场。秋日西沉时，小贩点起灯，那时灯并不用电，小贩取点儿发乙炔气的矿石放在圆筒铁器中的水里，上面用略小些的，顶端有细铁管下端开放盖在铁器中，矿石发出的气从铁管尖端喷出，用火柴一点就着，发出的嘶嘶声漫成秋韵。如果天边有火烧云，夹带灯色微红与酱红熟食融在一起，就算小贩借口看不清秤星而多收了几分钱，现在觉得在那样的天色下感觉也好。
　　 记忆中，曾一条大黄狗卧在一个熟食摊案板下体型硕壮。后来女摊主推着三轮去老家街区贩卖，有些熟食是隔夜品，父亲吃了几次不再买了。再再后来，我到谈婚年龄，有人想介绍女摊主家女给我，这件事到底没成。有些事就是这样机缘，如果真的与这个女子结合，我是不是该变得熟肉铺子案上肥满的肉样，不得而知。
　　 菜场傍晚时蔬菜最便宜，不过还算新鲜，买回家淋上水都嫩。摊位上深绿的秋黄瓜犹招人爱，有些一直到了傍晚还没人摸过还带刺顶着花。卖菜的除了为数不多几个商贩以外大多住在附近乡村菜自然便宜，有些和父母亲相熟，到了晚上剩菜卖不出去遇见父母亲搭上句话，父母亲放不下脸往往买些，乡邻们也知情多搡给他们几撮菜，剩下不多东西乡亲带回家自己煮煮也吃净。
　　 秋天，蟋蟀躲在石缝里铃铃喊，我晚上打着手电筒去翻石头抓它。蟋蟀受惊跳来跳去，用手要小心，只用扣不能拍，捉到蟋蟀后把它放在罐头瓶里，盖好盖子养精蓄锐，过几天和伙伴聚在一起斗一下，败了简直是毁名损誉，放掉败将再去抓厉害的，胜了欢呼雀跃，心里满是胜利者的喜悦，现在回想，那不过是童趣中的小小快乐罢了。
　　 沿父母亲工作的工厂东墙往北一直走到头，有一个不高的小山像个馒头，每到秋天，和几个伙伴结伴去那摘酸枣。从山尖一直到山根种着玉米，层层田地跟梯田相似，土埂上长着酸枣树。树上挂满枣子，有的红有的青色。为了摘枣我们偶尔踏倒玉米杆，有时庄稼人看见大声呵斥，我们沿墙跟回跑，直到呵斥声听不见，几人放慢步子把目标转到墙上寻找螳螂籽，螳螂籽外面包着一层类似蜂窝皮，掰开后里面一颗颗卵透明像橙粒，味道没什么特殊。
　　 中秋，葡萄树把乡村果园织成大伞，满树亮紫。老邻居摘些熟透葡萄送我父亲，父亲也在佳节回拜，带的礼物虽不厚重但情意重。记得那时父亲结交一个遵化朋友有过师徒之仪但父亲和他以兄弟相称，他家距我家二百华里左右，每到中秋都骑车来我家，车上挂两个筐，一筐苹果一筐酸梨。在我家住一两天就走，母亲三餐款待，我家那时家贫，朋友来住几日花销必然大，父亲不考虑这些，母亲只能藏起难堪，每天准备酒菜让两人畅饮，父亲在朋友面前有脸，母亲在朋友走后会唠叨几句，我觉得那也是世事使然，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父亲在朋友临走他带些家常东西，彼此相往来十几年。曾一次父亲也骑车去遵化，喝完酒后骑车回家，那朋友不放心跟了来，在我家住下，晚上和父亲喝酒第二天才走。后来他俩年岁都大了，渐渐的淡了来往，不过想想他们的情谊和我现在结交的朋友情谊比起来不知要大多少。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立冬过了天更短，冬至是旧历一年中白天最短的一天，过了这天天又开始长，天气越来越冷，家家都开始备过冬煤。火炕在刚入秋就重新修过，除了秋后第一灶火因为新炕泥没干火往外冒，弄得一屋子烟以外，自那以后燎通了炕烟道，炉火把炉盖烧通红，一冬的暖都在屋子里。
　　 冬阳照在烟囱上，烟囱里袅袅升烟，天变灰红色，炊烟冉冉腾起，再烦闷的心在这刻碳红烧灼下也少几分。
　　 冬天的山草已经干透，远远望去，家乡山上裹着厚厚一层绒。闲时爬上山用镰刀割下成片的草，割累了在草中打个盹，醒来时太阳偏西，我把绒草打成捆背回家，草的火力极软,母亲正好用它烙饼。
　　 冬天头一场雪下得往往松散，很少有能攥成团的。再一场雪如果是在夜里，天亮过后出门行人还少，路上除了夜里行走的动物脚印，再有的是雪层蓬蓬地盖在路上，一踩上去咔迟咔迟响。等到雪被碾硬，我一路打着滑梯回家。有一双塑料底单步鞋，被我滑冰滑得鞋底子薄的不能再穿，那几天脚虽然冻，可我的快乐不减，这些冬天里的趣味，大概算一种快乐。
　　 寒假虽短，可是离春也近，越到年关我家越紧，攒了一年的钱都在这一个月里花的差不多，母亲不像杨白劳年关躲出去，和大多数家一样过小年，扫房，给我们兄弟买新衣。年三十中午，父亲买一瓶果酒，我跟二弟喝两杯，酒劲上来满脸绯红。过晌我们兄弟急急地想穿新衣，去街上转一圈炫耀一下。三十晚上母亲包好饺子，还嘱咐我们吃完不要收拾饭桌，脏水十二点以前更不能倒在院子里，怕财神爷气跑。家里最早有一台凤凰电视机，看了几年出了故障，电视上的人都是重影，要用手拍打才能好几分钟，李默然做主持的那年晚会，我胆战心惊的看到新年晚会结束，电视恰到好处的犯了老毛病，我也心甘睡觉，第二天等着拜年接压岁钱
　　 飞花散瓣夏荷残莲，秋叶恋枝冬雪寒天；细想过去四季过得飞快，我也渐渐老。
　　 提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的回想而已，父母亲能记得的那些光景都和焦灼、贫苦关联，与我体会到的这些回忆有天壤之别。
　　 记忆真的靠不住，我所回忆大多触及美好，有些所谓痛苦都随着岁月弥散了，那些我认为的旧美好，也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上次跟父亲聊起我写的老宅杂事，父亲纠正我记忆中的差错，我有点惭愧，不过不再改写过的字，我记忆中是那样就那样，就算错，也是因为时间久远，脑海里的事和物被别人改变成现在这样，而不是我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