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梦之门
“那是我的巴先生。”萧珊微微的笑着,丝毫没有一点儿羞涩。
“哎呀呀,看这话说的,好不害羞。”陶素琼也笑着。
萧珊道:“素琼,你得相信我是真心的。”
陶素琼依旧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真心的。只是我们现在不是以爱国为重任吗?那巴金先生也不见得会为你这位女学生的痴情而动心呢。”
萧珊大大咧咧道:“不,陶素琼,只要我坚持不懈,巴先生终究会有一天真的成为我的巴先生。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陶素琼笑嘻嘻的道:“如此说来,那么你是否打算放弃在现在这样安定不愁吃穿的生活?”
萧珊睁大了双眼睛道:“再怎么吃苦,战争再怎么可怕也是不要紧的,只要巴先生同我在一起,所有的,总是能熬过去的。况且,我相信在我们国人的努力下,不用多久,我们就能迎来一个新的中国。新的世界。那时候,我就同巴先生安定下来,有一个自己的家,白头偕老。”
陶素琼不客气地道;“你再说下去我就要羡慕死你了。不准说了。”
看到巴金朝这边走来时,萧珊大声笑了起来。又跳了起来,不停地挥手。陶素琼虽无那般激动,却也欢喜的笑了起来。两个人齐齐的跑了过去,同那迎面而来的人恭敬的叫了一声“巴先生”。
“巴先生,萧珊说你是他一个人的巴先生呢。这可是真的?”陶素琼微微的笑着问。
萧珊望着巴金,对陶素琼的促狭不仅没有一点恼火。反而微微的笑着,期待着巴金的回答。
巴金微微愣了一下,却不作声。只是露出个笑道:“这儿的草地十分美丽,今日的阳光也格外明媚。”
萧珊一听,跳了起来,道:“巴先生,那么我们一起照个相,可以吗?”
巴金微微一笑,应允了下来。
“来,巴先生,您坐在这里。”萧珊指着草地上的一个地方嚷着。巴金走了过去,大大方方的坐了下去。
萧珊又道:“巴先生,麻烦您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然后用您的呢帽遮住阳光。”
指挥巴金先生坐好了之后,萧珊拉着陶素琼站到离草地远远的地方,两个人俯身在草地上,支起胳膊,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
陶素琼道:“萧珊,你确定这张相片里会有巴先生吗?”
萧珊道:“你放心好了,来公园之前,我早就交代了照相的师傅一定要给我好好照。而且我还说了,只要照的好,我付双倍的钱。”
陶素琼道:“我又有些不懂了,好不容易可以和巴先生合照,我们为什么不和他坐在一起?为什么要隔得这么远?”
萧珊调皮的笑道:“我对巴先生来说,只是其中一个读者。所以,距离是颇大的。但对我而言,我同他的距离并不远。我以为我们的距离不过是现在我同他这一点点的距离。他若不过来,我就过去。”
陶素琼道:“但是萧珊,他是巴先生,是巴金。而你萧珊,只是一个女学生。”
萧珊眉头一紧,但随即又笑了道;“不管,总而言之,他是我的巴先生,这是毋庸质疑。”
陶素琼也笑道:“是,是,是,是你萧珊的巴先生,你一个人的巴先生,对吧?”
萧珊大笑。
巴金自然知道萧珊的意思,但是面对年龄上的差距,生活上的差距,他不敢有任何表示。萧珊的笑,虽然是他喜欢的。但他只是一个劲的回避。而萧珊却如一只勇敢的小海燕,执着的恋着他。但凡同萧珊做朋友的人都知道了巴金先生是萧珊的。所以同萧珊在一起,若见到了巴金,或者在报纸上看到了巴金的文,总是打趣的道:“萧珊,这是你的巴先生。”萧珊,这是你的巴先生的文章。”
萧珊笑,大方的点着头。道:“是的,是我的巴先生。”
在萧珊执着的痴恋下,巴金陷入了进去。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巴金对着眼前这个额前梳着刘海,头发盖住耳朵,头发上系着一只蝴蝶结的女孩,认真的道:“现在的爱,是做不得数的。我愿意等你长大,如果,你长大了,而那个时候你还是爱我的,也愿意接着爱我。那么我们就在一起。”
这样一个承诺,让萧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起来。美丽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在她看来,自己同巴先生已经没有了距离。
时间若水,那一个又一个的三百六十天不知道藏在了岁月的哪个角落里。那些曾经由二十四个小时凑成的一天的光阴恍如只是一刹那般。转眼,萧珊是联大的学生了。她调皮,开朗以及那句不离口的“我的巴先生,是我的巴先生。”让许多人爱上了她。树藏、杨以都为萧珊的执着所感动。三个人成了密友。
在时光流逝中,在萧珊长大中,巴金知道萧珊是真心的,而不是少年懵懂。他开始同萧珊交往。两个人慢慢的融入彼此的世界。
那日,依旧是个好日子。秋日的阳光依旧是明媚的,昆明的秋天是那么的美丽,不仅仅是景色,更多的是因为萧珊脸上的笑意。笑的那般灿烂,仿佛眼前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嚷着:“杨以,你看,巴先生认可我了。他的朋友也认可我了。”
杨以笑着,看着眼前人,道;“是,我听见了,他们都说巴金先生是你的巴先生。”
萧珊笑着,忍不住雀跃。她说:“我们照个相吧。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今日才发现秋天原来也可以是如此美丽的。”
杨以跟着萧珊,在花园里留下了一个记忆。那个花园是美丽的,下午的阳光暖暖,风儿轻轻的。有些花还是开得那么美丽。美丽的像是永不会凋谢一般。
萧珊说:“杨以,巴先生是我的。”
杨以笑着重复道:“是,巴先生是你萧珊的。”
“三姐,你知道吗?在我眼里你是最最幸福的人了。”萧珊羡慕的道。
三姐未说话,树藏笑了起来道:“萧珊,三姐有沈先生,你不是有巴先生吗?”
沈从文也笑道:“是啊,巴金也说他是你的巴先生呢。”说着他咳嗽了一声,努力学巴金的声音道:“我是萧珊的巴先生。”虽然沈从文学的一点儿也不像,但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萧珊笑着,心里却十分甜蜜。惹得众人羡慕不已。
沈从文说:“萧珊,你羡慕三三,我却非常羡慕你的巴先生呢。”
杨以道:“三姐,把沈先生写给你的信给我们看看吧。”
三三笑着摇头,朝着萧珊道:“萧珊,你不用羡慕我。你有了巴先生,将来必定也是幸福的。”
树藏道:“幸福幸福,你们都是幸福的。就只剩下我同杨以了。这不公平。”
沈从文道:“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倘若那时我不追三三,就没有今日的幸福了。一样的,如果萧珊没有认定巴先生,她也就得不到将来的幸福了。”
树藏笑道:“国患未除,何以为家?”
萧珊道:“不急不急,光明已经快来到了。”
窗外是寒冷的北风飘荡,窗内却是笑语连连。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的红烛光影,聊着诗歌、散文、怎么读书····没完没了,饿了,就吃准备好了的点心。吃饱了又接着聊,丝毫未发觉午夜的来临。
“不行,不行。你们三个女孩子,怎么能赶夜路呢?”三三拦住了要出门的萧珊她们。
萧珊她们笑着道:“不怕,不怕,我们是三个人呢,三个人可以足可以打一个坏人。”
三三还是不同意,沈从文却笑眯眯的道:“啊,三个勇敢的少女。”
萧珊她们嘻嘻哈哈的笑着。三三却道:“不行,要是遇到了强盗怎么办?”
树藏立刻挥动了手中的甘蔗,底气十足的道:“瞧,我们有这个!”
沈先生大笑,三三还是不停地说着不行。但还是同沈从文一起端着油灯,将她们送到了大门口。
漆黑的夜色里,三个少女挥着各自手中的甘蔗,无所畏惧。走着走着,萧珊忽然的胆怯了起来。她紧紧的挽住了杨以的胳膊。杨以的勇气也在被时不时的路过的脚步声吓到了,只有树藏,依旧大大咧咧,没有畏惧的走着大步子。见她们开始害怕,便建议吃甘蔗。在树藏大声的吃甘蔗,吐甘蔗的声中。萧珊,杨以也不那么胆怯了。她们吃着甘蔗,聊着,偶尔大笑。
“树藏,要是树底下忽然跳出个人来怎么办啊?”萧珊笑着问。
树藏依旧一边吃着甘蔗,一边毫不在意的道:“打!用甘蔗打。”
那条又长又黑的路在她们的欢笑中到了尽头。
时光匆匆,萧珊长大了,如愿以偿的拥有了巴金。更加名正言顺的同朋友们说着“他是我的巴先生。”
动荡不安的局势,让萧珊同巴金颠簸在不同的地方,时常的流离失所,却不足以叫萧珊怀念上海家中的安定。逃亡,却依旧带着书。在破烂的大食堂吃着那一日三餐吃不饱的饭,在昏黄而又烟雾弥漫的茶馆里冲碗。一切的一切,在萧珊看来还是快乐,因为她有巴先生。
重庆的初夏是炙热的,杨以来看望新婚不久的萧珊。两个人在有月色洒进来的房中窃窃私语。而萧珊的巴先生在楼下的小房间里,写着文章。那日的月色,是那么的美,纯白的月色自窗外洒入,宛若轻纱。那时,杨以已经有了小孩子。萧珊有些忧虑了起来,她说;“我也得生小孩吗?我可不愿像你似的,这么年轻就拖了孩子,那太可怕了。”也不等杨以说话,自己又道:“有小孩多烦啊,真烦死了!”
早晨起来时,巴金已经弄好了早饭,又特意买来了咸鸭蛋。切开后,才发现那些鸭蛋全部是臭的。萧珊笑了起来,没完没了,又撒娇的嚷着:“巴先生好笨啊!买了臭鸭蛋招待老朋友。”
弄得坐在一旁的杨以十分不自在。
巴金却笑嘻嘻的道:“萧珊到会说现成的话,夜里你们不睡觉,早上不起,还不是靠我给你们弄早饭。”
萧珊与杨以相视而笑。
第一个孩子出世后,萧珊把孩子叫做小烦。虽然觉得小孩烦,却十分钟爱他。
日子虽悠长但蓦然回首,却不过是弹指间,杨以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战争也渐渐退场。新中国也成立了。
三十岁的萧珊依旧是美丽。她同杨以坐在凉台的藤椅上,看着不远处的草坪。萧珊睁着双美丽的眼睛,指着那草坪道:“我想在那头竖起一个架子,装一个白色的长吊椅,配上垫子,再放几只漂亮的靠垫。”
杨以笑了起来。
萧珊却依旧道:“春暖花开时我和巴先生可以坐在吊椅上看书,摇啊、摇啊、摇啊···
杨以大笑道:“跟电影一样,不过我从小不喜欢秋千,我觉得晕。”
萧珊大笑,却依旧坚持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不会太久了的。”
幸福,不过是大雨来之前的大风所带来的凉爽。好似在海里漂浮的人拽到了一块暂以休息的木板而已。殊不知这海是无边际的,一块木板不过是杯水车薪。终究还是会葬身海中。苦海无边,只是回头,有真的能上岸吗?人生是悲戚的,一切早已经注定。再多的乐观,也不过是苦中作乐,自己骗自己而已。
萧珊同巴金,在流离中期盼幸福。在安定了之后,幸福虽然接踵而至。但这安定却转瞬即逝,宛若那夜晚的昙花。含笑一现,不等花香满屋就悄然而谢。叫人无限悲戚。
文化大革命,萧珊与巴金在那些高举着歪曲了的思想,革命路线的人群压迫下,受尽欺辱。萧珊,开始困惑了起来。这就是她所盼望的新的中国。朋友们也大多受到了压迫,于是人人自危。没有安慰,没有支持。这种精神上的苦闷无助,比抗战时的逃亡时的困苦更叫人吃不消。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巴先生还是她的。
杨以同她还是挚友,但是为了彼此不受到自己的牵累,所以,几乎断了来往。后来萧珊死在期癌症中。那个曾经说用甘蔗大坏人的树藏在压迫下变成了痴呆儿。杨以时常做梦,梦见在黑暗中有一条银色的幽径铺开了,路的两旁缀满了鲜花——石竹花的羞赧,马蹄莲的纯洁,紫丁香的忧郁,红玫瑰的依恋,还有成片的郁金香,绚丽的使人睁不开眼。在这条路上漫步的,是那些死去了的朋友。他们聊着天,读着写个彼此的书信。
巴金熬过了过来,他把萧珊的骨灰盒一直带在身边。他有一首纪念萧珊的诗歌。诗名叫做《忆萧珊》,非常的温柔,多情。这首诗歌见证了他同萧珊三十年的夫妻情意。那首诗歌是这样:
也记得你脸上常挂着一丝笑,
也记得不如意了把嘴巴一翘,
也记得生气了狠狠把人拧一把,说:“不理你了。”
却仍爱一处闹。
泥炉上浓浓煮着一壶咖啡茶,
瓦罐里常插着一束鲜花。
枕边半摊开几本装线书。
小楼上团团坐讲“高龙笆”
“五月的花”曾赚你多少同情泪,
“寒夜琴声”也使你哭过几多回?
“谁说我小了?属猴的今年廿三了”
“你比我年轻生活自然比我好”
分别后总说:“生活把人苦瘦啦!”
见面后却问:“你看我究竟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