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来的时候是半夜，月亮圆着，我正安然睡着。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见ta在角落里缩着身子，时不时看我一眼，落落寡欢，又惴惴不安，声音却无。ta是远道来的，我感ta所感，能觉出ta一路风尘仆仆的身心凄楚。
　　 我提醒自己切莫枉自多情，空惹无谓烦忧。更何况，我实在是深恐世人嘲弄。
　　 女儿父亲关照我务必当天将ta处置，ta是他的嫡系部队中秋返乡，从湖南带来的。果然是远途。日夜兼程，走这万水千山，却只为引颈一死么？我被自己的呆傻想头骇得一怔忪。
　　 我端给ta一些食物和水。ta默然看看我，并不吃。我随ta去，轻悄悄去刷牙洗脸。再偷偷看ta，食物已经吃了，这会儿正埋着头脸在喝水。ta仍是敛眉低首、谨小慎微的样子，可我感ta所感，觉得某种情绪的块垒已经放松了。我又感自己所感，觉得心头逼进一股柔软的酸意，是极致欣喜的一屡，又夹着无限凄楚的一片。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觉得凄楚。无论是感ta所感，还是我自己，凄楚，就像前世注定的一线游丝，从那么远，将不相干不相同的ta，拉到我面前，与我相对，感知心意。然而，就在彼此感知怜恤之时，命运却早已注定，ta是来送死的，我是命运安排的杀手。
　　 上班的走了，上学的也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ta。虽然ta还是缩在角落，但情绪是明显地放松了。ta竟然可以这样安静，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当真是乖巧。我就在ta身旁的水池洗衣服，离得很近，ta也不慌张，也不局促。我觉得这样真好，温和无语，却又惺惺相惜。我差点忘了自己对自己最初的告诫——切莫枉自多情。
　　 “我到底要不要今天就把ta处置呢？如果我不处置ta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便要受人处置么？如果我决定将ta留下又怎么样呢？难道在这个家里，我连这一点决定权也没有么？……”我胡思乱想着。我胡思乱想，正说明我的理性和感性，在做斗争。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其实是很怕别人笑话他瘸的。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他总是竭力步态稳重端正，却又常常矫枉过正，或者屡屡力不从心。无论怎样，他都是瘸得越发明显厉害了。
　　 我挣扎得很辛苦。在做出将ta留下的决定后，我便发现ta的外套脏得不成样子。ta吃饱喝足以后，随地大便，ta弄脏了自己，更弄脏了我的地板。我立刻更改了我的决定，必须将ta处置掉，立刻，马上！我一分钟也等不得了。我依然能觉出自己翻脸无情的速度太快，这真是残忍！可我连这残忍也顾不得了，ta大便的颜色形状及气味，三下五除二将我的缱绻多情打回了原形！
　　 是的，你猜对了，ta不是什么人，连玩意儿都算不上，它就是一只土鸡，湖南的土鸡。女儿父亲的手下千里迢迢带来，送给他女儿补一补的——一只土鸡。
　　 现在我可以说它了。从它半夜进我家门，到我出尔反尔决定将它处置掉的前一分钟，它都没有发出半点叫声。而我在动了杀心之后，我也仍旧有些神经质。我蹲在它面前，低低地对着它说了很多请它原谅的话。我明知它是听不懂的，但我是真心。它忽然就“咯咯咯咯”叫起来了，惊慌失措又哀怨莫名。别谈杀鸡，我根本不敢也不忍去抓它。可是，我已经想出了妥当的办法，我要将它捉到一只袋子里，提到菜场去请卖鸡鸭的贩子帮我杀。我对它唠叨了许多对不起，然后我就去取来了袋子。我只是取来了袋子。它叫得凄苦万状，又是扑翅又是跳脚，我这才发现，原来它两只脚是缚住的。原来，畜生的求生本能和人也是一样的。原来，畜生求生时的狼狈，和人也是一样的。我决定再好好安慰它一番。我将袋子拿在手上，蹲下身去，然而，它当我是鬼似地，恨不得立刻振翅高飞，有多远便要离开我多远！它不但狼狈，还有怨恨，我都感觉到了。我真想让它明白，你别叫了，也别闹了，大不了我放了你吧，你走吧，爱走哪儿走哪儿去，你我原本陌路，但愿从此俩不相欠。可它能自己走回湖南去吗？我不杀它，它便真有活路吗？它被自己的挣扎绊跌了，头朝下做出一个俯冲的姿势，这时候，一滩稀屎从它的臀部身不由己地喷出！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受到了另一种极大的震撼——那简直就是一个人临死前的垂死挣扎，那是真正的慌不择路、屁滚尿流！
　　 我坐在地板上，将那只袋子兜头将它罩住。它是能够逃脱的，很容易就能逃脱，可是，当我的袋子罩住了它以后，它忽然就又彻底认命了，没有了挣扎，也没有了叫声。它静在那里等死。可它分明还是活的，距离我咫尺，我一切都能感知。
　　 我为自己能感知这一切，感到极度无助和悲哀。
　　 我拎着它出门，它依然一动不动，也不再有叫声。但我知道，它还是活的，是生不如死、速速求死的一种被动苟延状态。秋天的太阳仍旧微微热烈，我拎着它出门，忘记了撑伞。我一直是个习惯撑伞的人，无论晴雨。我还是一个习惯穿高领的人。我是想说，我是敏感脆弱的人。我需要靠遮掩和卷裹自己，与世界保持一定距离。而这一天，因为它，我将这些忘了。
　　 也算是一路同行过了，默默无语又何妨，我深信这世上难寻一份彼此悲悯的深刻禅意，但我也深信，这禅意，却又是时时处处可能存在的。阳光下，路途中。一个束手就擒，一个哀婉悲壮。我是一个善感的杀手，它是我今夜一道好菜。
　　 菜场很快就到了。袋子还在我手上，它还在袋子里，呼吸尚温。活杀鸡鸭的摊位，那位老板一脸憨直。我踟蹰地问他，代客杀一只鸡要多少加工费？他根本没回答我，但我手中的袋子已经被抢去！他利索地掏出它，倒拎着它的脚，将它脚上的绳子解开。我会永远记得，最后时刻，它那一身倒着奓开的羽毛。然后我只看见一个抛物线的动作，它被甩进了那只卷杀筒！大概一分钟也不到，老板转过身，大手一拎，从卷杀筒里拎起一只光溜溜的脱毛肉鸡！脖子那么长，耷拉着头，两条腿伸得笔直，使我想起一个赤身裸体的受刑的人！
　　 “替人杀生，不收钱。”老板利索地将这只肉鸡（是的，一只肉鸡，它已经死了）又给我装进袋子，再把袋子递给我。这一切前前后后大概只有两分钟，我道谢离开。我想，那位老板，一定没有看出我的哆嗦。我也会永远记得他说的话，“替人杀生，不收钱”，那么，他是帮助了我，但杀生的罪过，却依然是我的。就因为这句话，我再也没有勇气对他说，“请你帮帮忙好事做到底，替我把这只鸡开膛吧！”躲不掉，逃不过的，不只是哀愁，还有一种稠密的伤心，说不出是为什么，为人，还是为己？总之，我知道，万万不可以说是为它，它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道具和载体，说到底，就是我今夜一盘菜。可我的哀愁和伤心，是这样真实，无可抵挡。阳光不能，泪水不能。现世的人间烟火，横刀立马在我眼前，我求饶着，妥协着，依旧不能。
　　 我拎着这只肉鸡的温热尸体，去超市买了手套、口罩和一把大剪刀。当然，我也没有忘记顺便从菜场买了葱姜蒜和一些干香菇，这些都是炖鸡的作料和辅料。我的清醒和糊涂，成一种两相对峙的分裂。我像一个犯了桃花劫的尼姑，又像一个贪恋杯中醉的高僧。我害怕触到那留有生命残余温度的尸体，可我害怕也无用，我还得亲自将它开膛破肚。手套和口罩，还原了我对这世界保持距离的原始需要。
　　 我先用剪刀从后路进去。它跳腾的时候，惊出一泡稀屎，便是此处。我抖着手，闭着眼睛，瞎弄，弄了很久。这真的几乎要了我的命！要是我是学医科的怎么办？那些解剖人体的学生，其中是否会有一个，会像我现在此刻这样？应该不会。他们不会像我那样恣意纵容自己的想象，他们也没有像我这么敏感纤细的神经。我终于打开了这只肉鸡的胸膛。我害怕极了那串肠子，怕极了！当我小心翼翼地捞出那串装满内容的肠子，那份奇怪的手感，隔着手套照样击倒了我。我开始大声干呕和大声嚎哭！
　　 反正家里没别人，我不打算克制。反正即使我一边干呕一边嚎哭，这份工作还得由我继续完成。我摘尽了它胸腔里所有的内脏器官，只留下心和肝。那颗鸡心小小的，滑溜溜的。原来，我们通常画作一颗心的图案，其实是一颗鸡心的样子，那么逼真！人类总是干些将错就错、自欺欺人的事情。人的心，是绝不会比一颗鸡心更秀丽小巧的。我将那颗鸡心放在我戴了手套的掌上，又一次任思绪纵马扬缰！就在这时候，这颗鸡心，它好好就碎了，碎在我的手掌上，内心最后一缕殷红的血涌出来，化成决裂而无悔的小小一朵红花。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心碎，是人类造的词儿吧，但我却亲眼看见了，一颗鸡心破碎的过程。再后来，我在这只肉鸡的食管嗉囊里，发现了一小撮米粒。我又一次心身俱哀！那是我亲手喂给它吃的食物啊！一碗水，一把米，在初遇之时，建立了属于我们的恩义。而这把米，它还是米，此刻却以这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提醒我珍重和珍惜，不得已和没奈何，到底，我该说些什么？我一直回避看它的眼睛。最后挥刀剁去鸡头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它没有闭眼。或者，鸡死了，眼睛本来就是不闭的吧？清晨，我刚见到它时，最打动我的，便是这一双落落寡欢却又惴惴不安的眼睛，现在它还看着我。
　　 当我的厨房，飘起炖农家土鸡那诱人的香味儿时，一个戴着手套和口罩的女人，在对镜自语哭泣。我那一天都没有食欲。晚上，女儿娇滴滴地夸赞母亲厨艺进步，我怆然一笑。女儿和她父亲将这道菜，连肉带汤吃了个精光。我洗碗的时候，面对一堆残骨，心里已是千世万劫，悄然已过。我不是素食主义者，唯有那一晚。我将来也不会是素食主义者，可这一切，都不影响我手持屠刀，心涌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