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地学习西部散文家史小溪先生的作品，是今年九月间的事。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史小溪先生的作品，并没有足够的了解。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我阅读面过于狭窄，且严重“偏食”，对五十年代出生的散文家缺少应有的关注；其二是当前的散文界尤其是评论家们，对史小溪先生的作品缺乏必要的推介。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是：在这个图书出版泥沙俱下鱼目混珠的年代，淹没一个人的作品，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作为一个散文写作者，在读完小溪先生的散文集《纯朴的阳光》之后，我不得不说，较之于小说，甚至是较之于诗歌，我们的散文评论已经严重滞后于散文写作。追根求源或者从本质上说，散文是非专业的，它不像小说或者诗歌，有着不允置疑的“技术”含量，它的自由和宽泛导致了散文写作越来越功利化和世俗化，同时也使我们的散文写作和散文评论都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法不责众”。这种尴尬沉默于当前散文写作的种种积弊，大量的休闲、假饰、演绎和小资写作，使散文写作陷入自娱和自欺，消解了散文这一文学体裁存在的意义。
　　 这是个大命题。但无疑，这也是散文写作一个始终都绕不过去的问题。而问题的症结又在于：我们为什么要写散文？显然，答案不会是自娱和自欺。
　　 著名评论家古耜先生曾写过一篇题为《散文到底能不能虚构》的评论。评论中写到：“如果散文一旦可以像小说那样随心所欲地编织故事，来去自由地塑造人物，那么，它便不仅解除了自身底线性的叙事规约，而且完全破坏了读者的心理期待和接受前提。在这种情况下，散文还有什么理由在文学的家族里自立门户呢？”我之所以特别引用这句话，是因为在我看来，古耜先生一语道破了散文这一文学体裁存在的终极意义和终极本质，那就是：散文所表现的主要是“我”所感受和认识的大千世界，或叙事、或描写、或议论，都承载和传递着作家真实的情感、理念乃至体验。作为一门主体性很强的文学样式，散文所提供给读者的是个体的独特的经验，而不是集体经验的挪移和复制，更不是无病呻吟似的小情小调，以一个虚构的真情故事，满足一己之私。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散文，就是作者本人的观察史和心灵史。也正是从这个意义说，我觉得西部散文家史小溪的作品，其实就是小溪先生自己的观察史和心灵史。
　　 作为一个在陕北高原成长起来的散文家，“情以物牵，辞以情发。”小溪先生写了大量反映西部民俗风情和西部生活的散文作品，表达了一个高原儿子对黄土地的挚爱之情。其浓郁的恋母般的雄浑情感，既可以理解为作家本人对高原母亲的由衷赞美，同时更应该理解为作家本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生命自审。著名作家碧野在论及史小溪先生的散文时就曾指出：“充满对西部的崇尚和对西部艰难生存的描述，充满对生命本体的颂歌，执着地寻找人生的彼岸”。具体到小溪先生的散文，这样的文字占据了大量的篇幅，如《黄河万古奔流》、《陕北八月天》、《陕北高原的流脉》等。在其代表作《黄河万古奔流》中，小溪先生这样写到：“悬瀑之角的我一阵颤栗，视野开始迷茫。我知道那是儿子扑向黄河的欣慰之泪、生命之泪。”在《陕北八月天》中，小溪先生更是直抒胸臆：
　　 “看着粗犷的腰鼓，听着自由自在的酒曲，游人呵，你尽可以领略陕北人身上所凝聚的那种古老而伟大的精神内涵，你也尽可以让你那些神奇而浪漫的想象力自由驰荡。是的，黄河流域这块远古而博大的土地啊，轩辕浩气，华夏始祖，开创江山，拓土万里，最早开拓了这片疆土呵！”
　　 正是这种恋母般的情怀，才使得陕北高原的山峦、冰河、草木、民风甚至飞鸟和走兽，都在小溪先生的笔下有了生命般的质感、动感和美感，有了超乎物质本身的生命意识。这些篇章看似是“小”和“粗”的，然而透过这些文字背后，却不难发现作为一个生于高原长于高原的本土作家的悲悯意识和人文情怀。哪怕是对于高原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川，都被小溪先生视为真的生命，你甚至能于隐约间亲历，“风顺着山谷舒卷地自由自在地弥漫，你不得不停下脚步，掐一枝野艾，闻闻，会像第一次才发现似的小声叫出声来：呀，好香！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手中珍爱地搓揉着，流连忘返地在那儿久久徜徉”（《野艾》）。这种万物皆有灵的悲悯意识和人文情怀，在小溪先生类似的文章中几乎随处可见，而在这些文章背后，我们则不难读出小溪先生的艺术匠心，那就是由物及人的生命映照，那就是对细部的观察，从而折射出一颗颗西部的心灵。
　　 西部，是一块充满诱惑的神奇的土地。我愿意把雄浑而厚重的西部，理解为祖国母亲在苍茫大地上的形象缩影。在陕北浸淫多年的小溪先生显然比我更为理解和知悉西部，同时我也愿意相信，对西部，小溪先生一直怀有一颗感恩之心。这种感恩不仅来自于作家的个体生命情怀，同时也来自于作家本人的人文诉求。如诗如画的西部有苍凉的信天游，有诡异的宗教信仰，更有革命的红色文化……但小溪先生撇开了这些过往的路数，在他的笔下，村庄不再是一个人的村庄，文化也不再是单纯的红色文化，而是一种苍茫的西部大气象。这也使得小溪先生的作品超拔于一般意义的乡土散文，不流俗，不拘泥，在诸多看似温情脉脉的散文篇章之后，暗藏着人性的观照和仁爱的光芒。这一点，小溪先生本人有着清醒的意识，他在《就恋这一道道山中》写道：“……这里的要害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是与人类命运息息相通的感情和文化精神。”同处西部的作家刘志成如此评价史小溪先生描写西部的系列散文：“他的散文既暗含了人类的终极关怀，也促成了散文从柔媚向刚健的位移。这是史小溪对当代散文的一个开拓性的贡献。”而青年军旅作家杨献平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任何一个作家都离不开他们所在的环境，成长乃至生存的境遇，是他们获取个体经验唯一的渠道。”我觉得以此来观照和比对小溪先生的西部系列散文，是很合适和恰当的。
　　 自《一个人的村庄》一纸风行、洛阳纸贵之后（我无意于指责刘亮程先生），时下的乡土，已经沦为文人们案头上的清供，保存在时间的深处，遗存着原始的诗意和桃花源般的出世美景。有吗？或许有。正确吗？或许也正确。但作为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且“不幸”喜欢上散文的人，我时常在想：我们的乡土散文，是否只能筛选童年的唯美记忆，是否只能从时间的深处，打捞虚饰的风俗人文？如果只此一途，我们为什么非要选择散文这一主体性很强的文学样式呢？这样的“乡土”更适合于高蹈的诗歌，更适合于虚构的小说。因此，我觉得还需要指出的是：每一个作家除了自身所处的客观的自然地理之外，同时还存在着另一处主观的心灵地图。文学写作说到底就是想象日常乃至于想象整个世界，并且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重新“指出”和“安排”，这就是说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地图。这个地图也不一定非得是他出生或生活过的地方，很多时候，作家与他的故土反倒呈现出一种爱恨交错的多元关系。众所周知的事实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普里什文的北部俄罗斯、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乃至沈从文的湘西和孙梨的荷花淀，在被作家们的妙笔，赋予了独特的地域意义和审美意义，成为个性鲜明的“这一个”。但另一个不应该忽视的事实是，无论是瓦尔登湖、北部俄罗斯、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湘西和荷花淀，更多的观照还是来自于作家们内在的精神向度，或者说，来自于作家们的心灵地图，而不是简单的行政地域和自然地理。这让我想到著名作家张承志，谁能说清楚他笔下的“北方”，到底处于哪一个确切的地理位置呢？这些心怀大地、情系苍生的作家们，更多的关注点其实正在于这些宏大的心灵地图，在他们的心灵地图里，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位置——当然，未必就是自然意义上的地理位置。
　　 以此来观照小溪先生的西部散文，我个人觉得，小溪先生笔下的西部，已经超拔于地理意义上的西部，而是来自于作家的心灵地图。这是一个作家难能可贵的品质，从地域的细部出发，从地域的生活出发，最终抵达的，将是跨越地域的精神向度和价值谱系。
　　 小溪先生的散文扎根于陕北，而又不拘泥于陕北。来自于对细部的观察，而又不拘泥于细部。这使得他的西部散文有了一种雄浑而激越的大气象，有了一种形而上的“能指”意义。这倒不是无限拔高小溪先生的西部散文，而西部散文也不是其散文作品的全部。最近，我注意到小溪先生在《山花》、《海燕?都市美文》等期刊上推出了一些书信和随笔作品，但比较而言，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小溪先生那些写西部的散文，因为在我看来，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作家宏大的心灵地图以及他厚实的精神向度。具体到小溪先生，我个人觉得，他的精神向度，在辽阔的西部；他的心灵地图，同样也在辽阔的西部。更重要的是，通读小溪先生笔下的西部，我窥见了一个长者仁爱的心灵，一个师者博大的胸襟，这些让我觉出了西部人世的温暖，和西部大地真实的面容。较之于时下鱼目混珠的“伪散文”写作，这些更接近散文这一文学体裁的本质，更接近于散文的“叙事规约”和“自立门户”的可能性。我想，这也应该就是小溪先生为什么会钟情于西部，以及写作西部散文的缘起和初衷。
　　 小溪先生整整长我两轮。面对一个长者和师者，我之所以敢于不揣浅陋，一来是因为我很想借此就教于小溪先生，二来是因为，我们都喜欢并实践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