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树棉花的白，在阳光的照射下，刺得我不敢睁开眼睛。满地的棉花在烈日的催促下，疯一般地吐絮。在这如云的世界里，找不到其他颜色相匹配，唯一能挪动的就是我们这些穿着杂色衣服的拣花工。
　　 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拣花工，像行李一样被塞进火车载来，爬进火车窗子时，我还被挤掉了一只千层底，可真的顾不得去捡了，一路赤脚。一路拥挤，一路各种方言、气味。在我想停止呼吸的时候，火车如豆虫一样终于停靠在乌鲁木齐不再西行了。下了火车，接我的同村人，递上一瓶水，我急忙抽了个底朝天。
　　 出了城市，我才知道什么是蓝天，乌鲁木齐的天是真蓝，蓝色一直延续到锅底边。在蔚蓝的天空里，几朵如棉花般的云悠闲地飘过。云如棉花，棉花如云，在小学的课本里我就读过，这个时候我拿来用用，感觉最恰当。可我不会像云朵一样那么悠闲，村里的狗子，二蛋等几位在几年前就来新疆捡棉花了，他们的回报是丰厚的，按他们回去的话说，新疆遍地是黄金，只要你肯干。为此，老村长还特地找他们谈了几次话，要他们引村人去捡棉花。一瓶大高粱喝红了狗子的脸，与高粱一样红的脸上出现了兴奋与豪气。狗子脱下“安踏”牌T恤，露出了黑黑的胸膛，瞬间，“啪啪啪”胸膛拍的满屋子人都吃惊了。老村长瞪着血红的眼睛端起一杯酒，非常恭敬地站在狗子身边；“大侄子，叔敬你一杯，事成了，你是全村人的功臣。”
　　 秋至，村子空了，秋风席卷了村子里每个角落。田里即将收获的谷物，在这个时节是疯狂地长，长得又大又饱满了，等待收获的人来收割。村里没了壮劳力，村长与狗子挨门挨户的催，催我们要外出的人赶快收拾行李登火车，新疆那边的人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呢。
　　 晚上，每家热热的炕头上，夫妻俩手、脚、脑并用在算一笔账。家里就这几亩地，一年的收入除去种子、化肥、农药等，收入也就两千多块钱。种五年地的收入加在一起没有去新疆捡棉花半年挣钱。这笔账大家都感到十分的划算，就是家里的庄稼不要让鸟啊、羊啊、猪啊、驴啊等偷吃了都划算，何况家里还有妇女与老人在家呢，多少也可以收入一点。几个月可以弄他个一万多，去哪里找这好事啊。炕头骚动了，人比炕头更骚动。月亮害羞，躲进了云朵的怀抱里。
　　
　　 二
　　
　　 栓子疯了，栓子的嘴疯了，疯了的嘴看到一望无际的棉花田似麻雀一样“咋咋呼呼”叫着，“亲娘啊，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这么多棉花啊？我们什么时候能摘完啊？”
　　 的确很吓人，我从小就没见过这么多棉花，也没见过这些地，四方望去，棉花一直种到天边。没有树、村庄、集市、更没有向日葵、玉米、高粱、与矮矮的山。满目都是开得如云一般的棉花地。
　　 清晨五点，我被手机喊醒，胡乱嚼几口干干的馕喝几口水，就被塞进了老板的面包车，一个小小的车子，里面竟然装了十几个男人女人，大家谁也不说话，在时而射来的灯光里，相互观望着。就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方。车子开始平缓飞驰，不知走了多久，车子开始颠簸了。给我的感觉是走在泥土路上了，我对着颠簸的感觉很熟悉。比如，在家里坐狗子家的三轮车，坐栓子家的四轮车，这些鸟人开车都快，坐在车里，能颠得把五脏六腑都一股脑从肚子里颠出来。我忙喊；“开慢点，开慢点。”可这小子似疯了一样，越喊他开的越快，整个就是一狂人。现在坐老板的车，我就是把馕吐出来，我也不敢说开慢点。因为其他人都与我一起在车里颠，他们不喊，我才懒得喊呢，颠就颠吧，只要不怕车钢板压断。
　　 栓子是种棉花的好手，他把棉花管理的比别家开得白开得多，村里人都夸他是种棉状元，为此，老村长不少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他。并让他传授种棉的窍门。村子还有个口号是；“走栓子之路，留麦面套种。”栓子一时刻成了全乡里的名人，打光棍的他，还在众多的学员里为自己物色了对象。结婚后，有人打趣他；“栓子种棉花，种来了媳妇。”栓子媳妇听到后，笑了；“都是他，说什么要手把手的教我，谁知竟然老摸我的手.”这几年棉花市场实行了开放，棉花的价格下降了，村里没人再去种棉花，面对土地，都茫然了，不知道种什么能挣到钱，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都随着打工的浪潮去了沿海的开放城市，临走时还安排自己的爹娘，不要种太劳累人的农作物，可作为一个农民，谁也不知道什么作物能不劳累人。打工比种地能赚到钱，这已经在年轻人的思想里，成了不可改变的观念。可年龄大的怎么办呢？只好还继续种地，明知道收入不比打工挣钱，可这地是不能放下的，地是根本。面对种了一辈子的地，不管收入怎么样，还要每天去劳作，地要是荒了，会被别人笑话的。在大家都在安逸地过日子的时候，去新疆摘花，这个消息，成了重磅炸弹。顿时掀起了一场外出摘花能挣到大钱的风波。
　　 车子终于停在了地里，天已经很亮了，车里的人都在老板的催促下，抛去了车里昏睡的状态，听候老板的分工。
　　
　　 三
　　
　　 我与栓子一起，我们分了两垄地，我们俩一人一垄，栓子边摘，边与我说话：“你说可笑不？在家里我们种地，摘花啊、弄玉米啊，谁知跑了上万里路还是来摘棉花，这到底是什么在作怪呢？难道这两张红票子就这么大的魅力吗？”我笑了；“谁让你来的，看到人家狗子、二蛋来这里摘花，回去又是酒又是肉的，你眼馋了，不还是你哭着喊着哀求老村长非要来吗？你媳妇拉你都拉不住。你还大喊，媳妇，好好在家帮爹把秋庄稼收了，回来我一定给你带个金娃娃。”
　　 中午，面对毒辣的太阳，我真想停下来，跑到一个树荫下躺一会，可满地都是棉花，我眼睛望的发痛了，也找不到树的影子，别说树，就是比棉花棵高一点的作物也难寻。我开始恨蔚蓝的天了，怎么不来一阵乌云呢，把太阳遮住。可太阳依旧发出毒光。我想喝水了，望着在我后面的栓子，又望了望别人都在麻溜地摘花，我来到栓子面前，问他想喝水吗？栓子抿抿即将干裂的嘴唇，点点头。我们俩就回身去了地头。
　　 水是清水，是老板从家里用塑料大壶盛的自来水。我怎么喝也喝不出开水的滋味，被太阳晒得热热的自来水有点塑料的味道，也许是塑料的分子融合到水里了。栓子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吐到了地上；“这是什么水啊，怎么有股塑料的味道呢？”，老板在车荫下懒洋洋地答道；“爱喝不喝，不喝，这水也没有。”我看到栓子的眼睛瞪大了，急忙拉了他一下衣角。
　　 喝完水，我们俩又来到棉花垄里继续。这下，栓子的话匣子打开了，又是后悔来了，又是这里的人怎么会这样，又是被狗子骗了，这哪是捡黄金，这里简直就是吃人肉的。早知道是这样，不如在家守着老婆收秋呢。
　　 太阳终于与老板一样，懒洋洋地落在了地平线上，大家都摘了很多花，然后开始用编织袋背到地头过磅，算账。我忽然看到一个外地的女人，把地里的小石头什么的，与棉花一起塞进了编织袋，我纳闷了，用狐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她忙着装花，也许没看到我的眼神，等她装完最后一包时，冷冷地扔给我一句话；“新来的，别太老实了，这些老板，你不骗他，他骗你，等你过了磅就知道了。”这句话，我听到了，与我一起装花的栓子也听到了。精明的栓子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嘴里嘟囔着；“他敢压我的秤。”
　　 怎么不敢呢，很有经验的栓子过磅的时候，立刻就知道了老板竟压了几十斤。栓子对物质的斤数很有经验的，经过他的手掂掂，他就能知道大约有多少斤，村里谁家卖什么东西，一时间找不到秤，都会让他过一下手，省的被人骗。
　　 我们就是这样与老板发生战争的，面对他们我们不怕战争，最后他们不得不让步，给了准确的斤数。
　　 战争过后，栓子在车里陷入了沉思，我也在思考栓子中午说的话，在家也是种地，可为什么非要跑万里给别人来收庄稼呢？
　　 回到住处，我问栓子还继续干吗？栓子无语，用苛求的目光看着我，想让我拿主意，我想起了临行前的种种豪语。老村长带着很多希望的眼神，老村长似乎还在各家奔跑，吩咐各家的老人与女人去田地里收割秋庄稼。我娘在我即将离开村子的时候，在村口安排我的话；“男人要能忍，忍一时海阔天空，我们老百姓，没有什么权利与资格去与别人争，只有好好挣钱把自己的家与女人孩子养好，种好自己的地，这才是本分。”
　　 “栓子，你临行前怎么给你老婆说的啊？”栓子听到我的问话，咽下正在咀嚼的干馕。等喝下一口凉开水，才回答我。“我说给她抱个金娃娃回家啊。”“是抱个金娃娃回家，可面对这样的老板，我们不能打退堂鼓，我们继续下去，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是什么结果，我们不能万里来到这里，半途而废，不能被咱村里的人瞧不起。”栓子使劲地点点头。
　　 第二天，初出的太阳火红火红的，我们又下了老板的车，踏着晨曦，进入了棉花地。又是云朵一样的世界，栓子今天我感觉格外有精神，嘴巴咧得与即将开放的花桃一样。我大喊一声，“金娃娃，你在地的那头等着我们啊。”满地的人与朵朵棉花都向我张望，似乎在看一个疯子。我望着满地的人与朵朵棉花心想，你们不懂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