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刘俊武终于离婚了。
　　 在四面环山的仁大川，这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式的离婚事件，无异如一枚重型炮弹，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波。
　　 假如这场离婚是普通家庭而不是万元户刘全的家，假如这场离婚是一般农民而不是吃公家粮的刘俊武，假如这场离婚是悄无声息而不是你死我活，或许这冲击波很快就会平静的。即使多么爱说闲话的长舌妇，在人们只顾各自过日子大赚钞票的情况下，她们不会过分地谈论据说城市人如喝凉水般的离婚小事，可刘俊武的离婚偏偏是在农村，偏偏有那么多“假如”，因此，我们对于人们的议论纷纷、奔走相告也就不觉得过分奇怪，反而可以理解了。
　　 “刘全这几年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能得很，狗眼看人低，老家伙不要高兴的太早，陈田家（过去的地主）都有背地时候。”
　　 “哼，刘俊武有啥了不起，不就是靠走后门才端了碗公家饭吗？不是他爸本事大，像他那么个样子，吃屎都没人拉。”
　　 “刘家娃真个缺德，老婆就要养了，这个时候把人家女娃赶出家门，这还算人做地事吗？”
　　 “我听说刘俊武也是迫不得已，他老婆像个泼妇一样地胡闹，怕惹父母伤心，他还要忍着，其实也怪可怜的。”
　　 “我听说那个叫秀娥的婊子也已经怀上娃了？”
　　 “是吗，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嘻嘻！”
　　 “老头子一向不出来了串门子吹牛皮了，不知又搞啥名堂？”
　　 “谁知道，反正人家有的是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
　　 世界上有许多人，操自己的心少，操别人的心多。这不，刘俊武“离婚”两字刚一出口，就像捅了马蜂窝，把个很少有新鲜事的仁大川引得乱哄哄热闹非凡，这下他们可有用武之地了！只是在他们精打细算的账本上，从来没有记下为别人白操闲心这笔不划算的破账。
　　 2.
　　 在北方人常住的那种土木结构的房子中间，这幢白色的二层小洋楼无疑是鹤立鸡群，它像一个美丽的白天鹅，显示着主人的富有、地位和气魄，它又像一个雄伟的战士，孤傲地注视着高桥镇以及整个仁大川的子民们。
　　 单从外表看，这该是个平静、闲适、幸福、和睦的家庭，楼房、白面、电视、录音机，更为惹人眼馋的是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对于常年累月劳作在土地上的农民来说，这就够了，还有什么能比过上舒坦日子更让他们感到高兴的呢？可这个看上去让人羡慕并有一丝嫉妒的家，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完美，因为那就是刘俊武的家。
　　 这是一个秋收后的早晨，空气清新纯净，湛蓝的天空如一泓清水，没有一丝白云，明媚的阳光透过将要发黄的柳树枝，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泥地院内。
　　 楼下正屋中，父亲刘全和舅舅王耀华分别坐在擦得明亮的可以照见人影的桌子两旁，父亲气呼呼地抽着旱烟叶子，母亲则倒卧在炕上一言不发，长吁短叹，舅舅王耀华则比较心平气和。刘俊武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低着头不住地抽烟，默默地接受这几位老一辈人的怒骂和劝告。
　　 “俊武，你听不听话？”父亲脸涨得通红，话一出口，就带有一股火药味。“刘俊武，不要把你媳妇休了，你能丢这个人，我和你妈很丢不起。你出去问问，人家都在说啥？说你娃昧良心呢！……哎。”父亲的话噎在嗓子处不能说出，抖抖索索地从烟袋中挖出旱烟装在烟锅里，划了几根火柴点燃旱烟，一股呛人的烟味立即弥漫开来。
　　 刘俊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着，任凭父亲狂风骤雨般的怒喝。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次对于父亲的责骂，她既不反驳，也不多躲避，总是一言不发，狠命抽烟，而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出来“护驾”，说父亲几句，后又哄哄儿子，知道父子和好为止。这次呢？母亲还能保护自己吗？
　　 谁料母亲这次却接上了父亲的话，哽咽着，说的更加严重：“武娃啊，你这么大的人了，为啥不听话呢？你媳妇对你不好，这我和你爸知道，可你也体谅人家，我和你爸都已经老了，再也经不起闹腾了。你媳妇就要生养了，你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家闺女赶出门，这是缺德事啊。刘家几代人还没干过这种事！”
　　 “你爸也说的实话，街坊邻居不来串门子看电视这不要紧，可不能长期这样啊。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你这不是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吗？我和你爸今后在村里怎么活人？”母亲不仅没有护她，反而有点火上浇油。
　　 “是啊，”舅舅也不失时机地插话了。他是教师，戴着一副眼镜，留着分头，上身穿着有四个兜的中山装，看上去古板而严肃。“活人不能只看眼前，还要看将来，在我们农村，干任何事情都得注意你的言行是不是得罪了两旁邻居，谁家没个三长两短？如果你得罪了村子里的人，你就是多么富裕，出了事别人都不会给你帮忙，事情急了，你只能敢拌脚。”
　　 “哎，咋说呢？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我思前想后就是想不通，一天好吃好喝还不满足，尽干些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没结婚的人谈情说爱那很正常，可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还为啥不安分守己过日子？我说俊武啊，做事要深思熟虑，不要凭着热情做事。你和你媳妇离婚后，你们可以重新生活，可孩子怎么办呢？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日子是很难熬的。”舅舅说到动情处，摘下眼镜擦了擦，又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提到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刘俊武浑身如触电般发麻，略微抬了下头，又很快低了下去。他见过许多被后娘或后爸打骂的孩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小小年纪遭受着严重的身心摧残。
　　 舅舅讲着关于他父母离异后给自己带来悲惨童年和痛苦生活的往事，他实在一句也听不下去，只觉一股悲凉从心底窜起，撕裂着心肺，煎熬着肉体，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冲出家门，在河畔沙堤上疯跑一阵，缓解缓解内心的压力，再也不要听到父母及舅舅的陈词说教，他怕自己再坚持下去，就真的就会变疯。
　　 可同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另外一个女人楚楚可怜的面容，正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那是秀娥，他亲爱的人儿秀娥！他不能离开她，不能丢下她自己去找安心。秀娥不也有孩子了吗？他不能给另外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留下痛苦，更何况他是那么执着地爱着秀娥，在他和妻子之间，他只能选择秀娥，因为秀娥才是他真正值得牺牲的人。
　　 舅舅已经完全沉浸在悲痛中了，刘俊武烦躁地实在听不下去，划着火柴点燃烟，站起来一言不发，向门外走去，舅舅见他苦口婆心的劝说不起一点作用，半是惊诧半是气恼地看着刘俊武高大魁梧的背影，呆呆地坐着。
　　 父亲还以为他已动了心，急急问道：“你答应不跟你媳妇离了？”
　　 “不，”刘俊武头也不回，加快步子往门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父亲猛然醒悟过来，“你上哪儿去？要去就不要回来！这个混蛋，给我滚！”见他的歇斯底里对儿子不起一点作用，这位刚强的农民能人双手抱头，往地下一蹲，嘴里唠叨着：“我咋养下这么个败家的玩意啊！”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3.
　　 这是一道长长的沙堤，和我们家乡的小河一样，弯弯曲曲地自南向北延伸着，只是由于小河的冲击和当地农民的破坏，它变得时断时续，留下了很少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稍微追溯一下这沙堤的历史，就可以知道，这是那个荒诞的人人自危的年代，公社领导带领全乡人民改天换地的历史见证。当时，他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凭着对党和国家的热爱，领导全公社老百姓不分昼夜治理这条暴雨过后经常发怒的冲毁庄稼的小河，外筑一道沙堤，两边斜坡上种草栽树，内筑一条石墙，用石头和水泥筑成的斜坡状。
　　 可是做什么事情都要依靠规律办事，治理河流更是如此。由于他们治理河流时用“堵”而不是用“疏”的办法啊，结果花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后，小河依旧泛滥成灾，给老百姓财产造成很大损失。加上包产到户后，人们对沙堤任意开垦，肆意砍伐树木，早已面目全非。或许有人会问，面对如此严重的情况----我是说沙堤两旁仅有的树木也面临被“侵吞”的危险----当地政府难道一点都不管吗？我们说，政府只是宏观调控，这微观上事不在他们管辖之内。
　　 不说这些了，还是接着说我们的故事吧！
　　 刘俊武从家里出来后，怀着沉重矛盾的心情沿着这段比较完整的沙堤漫无目的地走着。秋后快要中午的阳光虽然不像盛夏那么毒辣，可晒在人身上，仍旧非常强悍，刘俊武似乎感觉不到天热，反而有点凉似的紧了紧衣服。
　　 “我该怎么办？”
　　 他躺在一片树荫下，双手抱膝看着对面的大山，听着偶尔从大山深处传来的吆喝声，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该怎么办？”这是他勇敢地提出离婚后，今天首次从心头涌起这个疑问。一年多来，他从未动摇过和妻子必须离婚的念头，可是今天，当父母重新劝说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深入思考自己离婚给家人带来的震撼和痛苦，当然，无形的社会压力也会接踵而至。
　　 是啊，父母老了，虽然他们面对生活的苦难勇敢坚韧地挺立过来，但时间是不会给任何人留一点情面的，父亲佝偻的腰和母亲灰白的发就是他们老了的见证。“娘老儿大”，以后这个家得全靠自己操持，而父母则应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可现在呢？自己不仅没有让父母抱上孙子，反而提出这样一个难题，这大山一样的难题叫父母怎么爬过去呢？
　　 父母想抱孙子，这从他们言行举止间都可以看出来。不知什么原因，妻子结婚后前两年并未生育，父母的急迫可想而知，可当他们的愿望就要满足时，自己又要让他们的希望变成泡沫，作为人子，自己怎么能击碎父母的希望呢？
　　 想到孩子，刘俊武苦涩地笑了笑，不自然地摇了摇头。他觉得有点累，索性双手抱头，往后一仰，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一缕阳光不失时机地穿枝渡叶爬在他的脸上，像极了小孩子毛茸茸的小手。
　　 “儿子！有儿子就必须有责任，严格说，父亲对自己负起了真正意义上的责任吗？”
　　 自从他背着书包上学以来，父亲就对他的人生做了规划，只要能认几个字，就可以回家种地。或许是天性，或许是他比同龄人早熟，反正，只要拿起书本，他就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从小学到初中，他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从来不知道第二名是什么滋味。到了高中，他的拼搏精神，再次赢得了老师表扬和同学们的钦佩，就在那时，大学成为他奋斗的目标，他要努力学习，争取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就在他挥汗如雨，勤奋学习的同时，精明的父亲瞅准时机，贷款做成了一笔农机生意，挖到了他的第一桶金。之后，顺风顺水的生意让父亲尝到了甜头，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敢干，批发部、拖拉机……凡是农村急需且先进的，都是他经营的对象。短短几年时间，他家的日子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下子走上了脱贫致富的道路。
　　 随着生意的红火，父亲急需一个帮手，雇人吧，要开工资，实在不划算，不雇吧，生意实在忙不过来。就在这事，父亲就用生意人的心胸把目光转向了正在高中苦读的他，就是这一瞥，断送了他的前途。
　　 一天吃完晚饭后，父亲慢条斯理地说出了他的想法，刘俊武就知道再也没有争辩的余地了，他太了解父亲的性格脾气了，只要他决定的事，几乎没有人能够更改。他没有说什么话，破天荒地从父亲手中要了支烟，抖动着点燃，狠命地吸了一口，而呛人的烟味让他一时泪流满面。
　　 母亲对这个突然决定惊呆了，怒气冲冲地冲着面孔严肃的父亲吼道：“你不供给孩子，我来供。”“算了，妈。”他打断母亲的话，头也不回的走向他的房间。
　　 想到这里，他抽出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两股粗壮的浓烟从他的鼻孔汹涌喷出。
　　 4.
　　 生活改变了一种方式，也改变了刘俊武的性格。早先那个活泼开朗的他突然间变得沉默寡言，他的脸上，很少看到笑容，眉宇间总含有一股沉郁之色。
　　 父亲大概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对不起儿子，就想方设法地进行补偿。只是在他的想法中，读书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赚钱，只有赚钱了，才能在村子里抬起头，活成人，让别人高看自己，所以的父亲的补偿也是功利性的。他发现儿子喜欢开车---家里本来也确实需要一辆车---就顺水推舟，给他买了一辆农业汽车，一则表达歉意，一则解决家里的运输难问题。
　　 对于刘俊武而言，开车是他此生的第二个愿望。坐在车上，手握方向盘，脚蹬离合器，汽车在他的指挥下风驰电掣，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并非全是阴暗，只要干自己喜欢的事情，生活总还是会给人一丝希望的。
　　 不过，日渐壮实的刘俊武并没有因开车而变得开朗起来，因为他听到学校方面传来的消息，许多学习不如自己的同学都跨进了大学的校门，这让沉默少语的他更加惜字如金了。
　　 当然，对于父亲来说，因了刘俊武的加盟，他的生意更加如日中天，财富聚着团地找他，在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大手笔地修建了仁大川的第一座二层小洋楼，完成了一个农民的最高理想。
　　 有了钱的父亲或许感觉到不让儿子读书的错误，就托关系走后门，想尽多种办法，打通各种关系，让刘俊武在一个山区粮站当了汽车工人。上世界九十年代的粮站属于体制内单位，所以刘俊武也算是端上了公家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