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岸边，我们回首那些逝去的流年，一只跳跃的雀儿，在花开处，踩痛春的心弦——题记
　　
　　 一、夏日的芬芳
　　 朵儿第一次见到陈赓是在芳华姐的林区特产店里。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大兴安岭森林气息的洗涤，格外地清亮而灼热，街道两侧的树木墨绿墨绿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一袭白衣、长发飘飘的朵儿，顶着烈日拉着闺密敬敏躲到芳华姐店里来的时候，把树木的清香和阳光的暖都一并裹挟了进来。
　　 芳华姐不在。一个平头，戴着墨镜，体态微胖的中年的男人，坐在办公桌旁，端着青花瓷的茶杯在品茶。见朵儿和敬敏进来，抬头面无表情地隔着墨镜看她俩几秒钟，不等朵儿发问，就回头冲着地下室喊：“芳姐，来顾客了。”地下室的楼梯便想起了“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芳华姐猴头、香菇、木耳，花花绿绿的袋子抱满怀，眯着近视镜后面的双眼，盯着朵儿看。认出了朵儿，脸上便绽放出了明媚的光彩：“死丫头，躲哪儿潇洒去了，一个月也不露一次面，想找你办点事都联系不上你。”
　　 “我们到省里培训去了，培训期间必须关机，这不惦记着芳华姐，回来就跑到你这里来报道了！”朵儿笑着答。
　　 芳华姐把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往桌子一摊，回头仔细打量朵儿白色的长筒裤、白色的短袖衫：“我们朵儿什么时候看到都清清爽爽，出尘的飘逸。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姐夫的朋友，东胜华能煤电露天矿的经理陈赓。”回头又拉着朵儿的手：“这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朵儿，我们临河电视台的记者，这位是朵儿的闺密敬敏。”
　　 男人很绅士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冲着朵儿点点头并伸出了手。手，握得似乎很随意，却很用力。朵儿心里立马生出许多厌恶。一个人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的本身就是不可思议，和人握手都不摘掉墨镜就更令人不可思议，这墨镜后面的眼睛，比不带眼镜的人的眼睛更可怕，天知道，他是不是直勾勾地看走了神儿。朵儿想，这个人要么是不懂事理，要么是目空一切，对于这个人的身份而言，应该是属于后者。芳华姐找杯子要给朵儿和敬敏倒茶，朵儿心里不爽，说还有事，哪天再来看你，拉着敬敏的手就往外走。芳华姐放下杯子，追到门口：“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啊！算是你回来我给你接风，并且我还有事找你呢。”
　　 朵儿笑着拒绝，指着敬敏说：“晚上要请我吃饭的人早就阴魂不散地缠上我了。”
　　 傍晚，逛街逛累了的朵儿和敬敏光着脚丫，穿着吊带睡裙躺在朵儿的床上，朵儿一边看书一边吃床头柜上洗好的草莓，敬敏则听着音乐在半睡半醒间。朵儿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吓了朵儿一跳，同时也把恹恹欲睡的敬敏的瞌睡虫吓跑。
　　 朵儿一看，是芳华姐来电。“朵儿，你在哪儿呢？我在锁店门，马上和你姐夫开车接你去吃饭。”芳华姐在关门的咣当声里大声说。朵儿一再拒绝，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讨厌那个戴墨镜的人，才不肯去。最终还是抵不过芳华姐执拗的热情，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换衣服。
　　 敬敏说：“看来今晚这顿饭钱我是省定了。”说罢懒洋洋地起身换衣服回家。
　　 芳华姐夫开车，带着芳华姐和朵儿来到瑞华酒店一楼最大的包间。刚刚坐定，戴墨镜的陈赓就带着三位男士、七八个莺莺燕燕的各龄女士蜂拥而至。
　　 “我说不让你请客吧，你非要请，你看我这大部队，岂不是要花掉你家半个月的生活费？”不等芳华姐和姐夫让客，墨镜依然戴着的陈赓便对芳华姐夫说。他在姐夫旁边落座之后，伸手示意他的一干人马落座。
　　 “你小子说什么话？别说我还请得起，请不起，我弟弟来了，熬一碗小米粥也得喂饱你的肚子不是？”姐夫笑着拍陈赓的肚子说。姐夫是临河市国税局的局长，所以说话底气十足。
　　 餐桌上碟碟碗碗陆续堆积起来，路基蘑、蕨菜、柳蒿芽、四叶菜呀什么的林区应季特产一应俱全，加上额尔古纳河里的冷水鱼，农家院养的大鹅。等所有的美味都上齐的时候，陈赓才摘掉墨镜。
　　 朵儿差点笑出来。她刚刚还在心里盘算，若是吃饭这个人都不摘掉墨镜，怕是会夹不到菜了。这墨镜后面的眼睛，此时却成了朵儿感兴趣的谜，所以陈赓摘掉墨镜的瞬间，朵儿借着站起来倒茶的机会，侧着头细细地看了一眼摘掉墨镜后裸露出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似乎也是无意间撇过来，定定地与朵儿对视了几秒钟，顺着朵儿的发际掠过去。朵儿心里一动，继续倒茶，心里想的，却是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里有的一点悲戚、一丝孤独，还有一些朵儿说不出的东西。总之那双眼睛洞开的心灵门户，让朵儿的心，从厌恶的冷酷过渡到怜惜的柔软。
　　 “你的眼睛好些了没有？”芳华姐夫侧头看陈赓的眼睛，手，用力拍了拍陈赓的肩膀，语气变得沉重：“十几年病床前的侍候，也真是难为你了！如今老人去了，你也该好好养养身体了。”
　　 “这才几天，能好到哪去呢？时间年养成的熬夜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过来的。不过这水晶墨镜确实养眼，带着眼睛很舒服，戴上了就不想摘。”陈赓揉了揉眼睛说。
　　 “人终有老的一天，你也别太伤感。不说这些了，你这些朋友赶在周末揪着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开心。喝点什么酒？我们俩可是很久没有聚了！”姐夫说着向服务小姐招手。
　　 “我只喝啤酒‘勇闯天涯’就可以了。喝酒伤肝，眼睛马上就不舒服，所以白酒早就戒掉了。给我的朋友们要两瓶‘古纳河’就行。”陈赓说。
　　 席间，大家自然要互相认识，相互敬酒，喧喧嚷嚷客客气气地推杯换盏。也许因为朵儿是尽地主之谊的国税局长的嘉宾，又是席间清秀可人的年轻佳丽，陈赓的朋友们自然要众星捧月般地赞美一番。朵儿身边的一位女士和朵儿碰杯的时候打趣道：“你看朵儿这身白衣、这标准体型、这飘飘长发、这淑女般小巧的眉眼，加起来就是‘小清新’偶像。养眼养心，明目怡神。陈总身边要是有这样一美女，就不用带水晶墨镜了。”大家笑。笑声愉悦而暧昧。朵儿羞涩地低头，在抬头轻甩长发之际，扫了一眼陈赓。陈赓也没有放声地笑，只是嘴角轻轻挂起，眼神暖暖的似乎一直在看着朵儿，以至于在朵儿望过去的瞬间，便四目相对。有一种电波似的东西传过来，像温暖的海浪，漫过朵儿的心头。朵儿真切地感受到一种能量的真实存在。
　　 芳华姐不失时机地拉过话头，说朵儿的爸爸是她爸爸的徒弟，那时候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朵儿出生那年，她已经十岁了，她是看着朵儿、也带着朵儿长大的，和自己的亲妹妹别无二致。她忽然想起什么，头转向朵儿：“我差点忘了正事儿。现在正是旅游旺季，各地游客来来往往，我想在你们电视台做‘山产品’广告，促进销售，可是我和你姐夫肚子里这半瓶墨水早就铅华洗尽，再怎么挖心掏肝也写不出一两句像样的词儿来，这艰巨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你了！”朵儿点头爽快地答应。
　　 饭后，芳华姐夫非要请这些人去歌厅“K歌”，朵儿说明天还要去市里，得早点回去休息，先行告辞。与众人握手言别时，陈赓正在走廊尽头接电话，朵儿不好等着和他辞别，就告诉芳华姐和陈总说一声，以示礼貌周全。
　　 二、秋天来了
　　 十月金秋，市红十字会联合各个旗县的红十字会举办了一次“爱心募捐”现场捐助活动，规模很大，各个旗县的电视台都来捐助现场做现场直播。朵儿也是来参加现场报道的电视台记者之一。
　　 大型现场捐助活动结束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临河市电视台的副台长招呼着关系比较好的鄂伦春旗电视台的台长和记者，带着朵儿和摄影记者孔令宇来到市宾馆的西餐厅小聚。
　　 宾主落座寒暄几句之后，朵儿拿起手机来到大厅的休息间。其实也没什么电话可打，男朋友发来两条酸软绵甜的信息，可回可不回。拿着手机出来，只是在台长和众人面前，给自己一个出来好好放松一下，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的理由。
　　 朵儿打开手机回复男朋友初峰的信息，编辑了两个字又删掉了。平心而论，朵儿对这位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已心生厌倦。每次厌倦的情绪出现的时候，朵儿就想，也许不是他不够好，而是自己太过于世故，把未来的棋局想的过于复杂了。初峰在市林管局上班，父亲是临河市市长，选择这样的男朋友，无论钱还是权，都有高屋建瓴之势。男朋友比自己大三岁，高挑大个，白净皮肤，和朵儿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刚恋爱的时候，朵儿也着实在内心幸福了一阵子，每天男朋友车接车送，偶尔去西餐厅吃吃法式甜吐司或培根菠菜派之类，喝一杯蓝莓酸奶或者芒果奶昔，说一些动人的情话，那些日子，朵儿的脸上总洋溢着幸福的甜蜜和美得令人眩晕的光润。
　　 浅薄的爱，往往是因为太过熟悉，才会彼此疏离。没有爱作为链系，相拥的心就会散；相拥的心散了，相携的脚步还能走多远呢？
　　 一年前的夏天，初峰的父母张罗着要把初峰和朵儿的婚事办了。一个周末，初峰和朵儿开车去县里看家具，回来时天色尚早，就拐到古纳河长廊去玩。从古纳河岸去长廊，要走一段曲曲折折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他们被长廊的秀水明山陶醉着，以至于天上布满了阴云，才随着疏疏落落的几个游客往回跑。
　　 半途中，倾盆大雨便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雨水迷得人睁不开眼，朵儿的高跟鞋踩在被雨水冲刷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就像踩在了西瓜皮上一样滑滑的，好几次都险些跌倒，好在抓住了初峰的胳膊。“你慢点走，车里有雨伞，我去拿。”初峰回头解开朵儿箍在他胳膊上的手，喊着说。不等朵儿回答，初峰已经跑出去好远。
　　 看着初峰跑远的身影，朵儿一下就懵了。本来这大雨就令人心有余悸，现在扔下她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那在阳光下生机盎然的一山林木，在灰蒙蒙的风雨中，却变得如鬼魅似的幽灵一样狰狞可怖，令朵儿毛骨悚然。朵儿哭了。脱下高跟鞋拿在手里，发疯地往前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脚上的丝袜被石板路边缘突出的棱角挂了一下，朵儿还是跌倒了。
　　 朵儿趴在淌着雨水的石板路上，咬着牙忍痛想爬起来的时候，一双手擎起了她的右臂，使劲地把她拉起来。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正透过雨帘，用一双沉稳而温暖的眼睛看着她。“你没事吧？”他问，语气里满满的尽是关怀。朵儿摇头说：“没事儿。”泪水却涌出来。男子脱下身上湿淋淋的外衣，披在朵儿的头上说：“你把鞋子穿上吧，我陪你慢慢走。你的脚出血了，再光着脚走，你受不了的。”
　　 初峰撑着伞跑回来的时候，中年男子已经搀扶着一瘸一拐的朵儿走出了窄小的石板路。初峰把雨伞撑在朵儿头顶，朵儿愤怒地把雨伞夺过来：“谁要你的雨伞？”说着便把伞扔进公路旁深深的沟壑。初峰过来搀朵儿手臂，被朵儿恶狠狠地甩开了，顶着男子的衣服竟自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初峰追朵儿，朵儿却返身躲开初峰往回跑。瘦削的中年男子穿着的白色短袖体恤被雨水贴在了身上，显得更加瘦弱，朵儿把头顶的衣服拿下来，披在他的身上，心里忽然就很疼，疼得漶漫而持久，说不清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母性的本能，很想把这瘦削的身体搂在自己的胸前。朵儿在雨水里看着男子那双深沉的眼睛问：“你怎么回去？有车吗？”
　　 男子指着初峰的车旁边的那辆车说：“我的车在那里！”男子又抬头对跑过来的初峰说，“她的脚划破了，回去带她去医院，别感染了。”说完，看了一眼看着他的朵儿，竟自向自己的车走去。那一眼，他和朵儿的心是相通的。
　　 男子走了，朵儿拒绝初峰的搀扶，自己往前走。走到公路上，正巧中年男子把车从泥泞的岔路开到公路上，朵儿站在路边，看着男子开车走过，心里忽然就攀升出一种心痛的不舍和绝决的悲哀，这一生，她也许再也见不到这张面孔。相遇相知，原来也许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而有的人却穷其一生也不曾遇到。朵儿站在雨中看着那辆车慢慢的远去，泪水和着雨水一同肆虐地流下来。那辆车在桥头停了一会儿，然后就迅疾地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里。
　　 那次大雨之后，朵儿就从心里渐渐地疏远了初峰。尽管初峰一再解释，当时扔下她去取伞，也是爱她，也是心疼她。朵儿没有任何争辩。朵儿暗地里也试着让自己的心重新靠近初峰，可是做不到。朵儿想，这就像种地，把种子给你了，你自己去播种施肥除草，秋收了，他说，你看我们的劳动成果多丰硕一样。再美的结果，没有一起经历过艰辛的历程，也不会有感同身受的幸福。婚姻有“七年之痒”的说法，也许这个“痒”，就是因为恋爱的时候不懂真正的爱，被爱的感觉蒙蔽了爱的本质，而在需要爱的本质擎起婚姻的天空的时候，却发现没有这样的支柱，所以“痒”的症状就出现了。婚姻也因此要么病入膏肓，要么彻底死亡。
　　 此刻，朵儿看着初峰的信息，手指在删除和回复之间徘徊着，最后选择了删除。朵儿觉得，他们即使有未来的婚姻，也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婚姻。朵儿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出来七八多分钟了，再不回去，台长会不高兴的。
　　 朵儿在回餐厅的过道里拐进洗手间洗手。一个男人走进来，在朵儿身边洗手。朵儿抬头看着镜子用湿漉漉的手拢拢额前的长发，竟然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却又忘了这个人是谁。许是朵儿因为思考而停止了动作的缘故，洗手的男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