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
　　 戒嗔是一个二十郎当的出家人。除了吃素，估计跟我们平常人都差不多，发短信，写博客，或许也抽烟喝酒。如今的和尚们也一日日地富裕起来，没有人有理由指责他们不准有先进的信息工具，或者在丰衣足食的年月里延续着粗茶淡饭、清心寡欲的日子。所以，戒嗔非常勤奋地写字，写一些浅显易懂跟禅理有关的文字，或写他头发的烦恼，或说说那些相顾无言的苏词，他也会坐在雪地里，抱着小师弟戒尘，看远处的戒痴玩雪，或许小狗戒言正在他身后摇着尾巴，总之，他干净的文字中描摩出一幅安静而意味深长的画，疏淡的落笔，轻浅的着色，邈远的背景，都渐渐地使许多读者生了痴迷出来。戒嗔的白粥馆，也人流不息。
　　 说起小和尚，想起因公去过的永清寺。
　　 永清寺里清一色的男子，都年轻而且学问不浅，佛教大学毕业的就占了一半。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在永清寺打工，我常问他些寺里的事情，他说寺里的僧人喝酒，而且有的还结婚，当然，结婚的后来就蓄了发，渐渐成了俗家第子。寺里主持是一位近不惑的人，道行高深，棋艺了得，而且一年有多半年在云游。巧的是，我们去的那天，他正好刚云游回来，微胖，肚腩显露，戴近视眼睛，穿褐色的布衫，灰裤子，绑腿光脚一双塑料拖鞋。邀我们去了他的小屋子里，屋子清洁而凉爽，桌上，正有一盘没下完的棋局，白多黑少，安静地待着那只手。浅灰的皮沙发，透明的玻璃茶几上，一束黄灿灿的野花。屋外是几棵柏，不足十年的样子，枝干尚细，叶疏绿浅。有细细的风，从开着的窗里流进来。他说柔软的吴语，但却字字清晰。都是客气的话，小和尚木托盘里端来几盏茶，说是师傅刚从武夷山带回来的大红袍，一口下去，清香逼人，暑热一扫而空。瞥见他单人床下，有几箱啤酒，不觉微笑起来。这样的和尚，的确跟我们印象中的和尚是有差距的。热情地邀我们吃斋饭，见我们事务繁忙，便不再挽留，临了增几本《本愿经》《了凡事训》《心经》《大悲咒》，一直送出寺门。
　　 这些经书，印刷精致，上面都印了金色的某某佛堂敬印的字样。打开来，只读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真义不是每个人有机缘能解的。
　　 佛家都讲究缘分，我想，我跟永清寺的缘分也不过一个下午里的二小时时光。这之前，我连它的寺名都没听说过，而我却会在偶然间走进它红色的寺门，站在那棵百年老柏前，为它拍照量体，之后坐在那个陌生的主持面前，讨他一杯清茶，接他送的几本经书，然后绝尘而去。
　　 刚下过雨，路上湿漉漉柳枝条一直划着车窗的玻璃，有一瞬间，我怀疑，这些依依拂柳要说留下的话了。只是，我们回头时，身后雾气深重，并不曾有痕迹表明我们来过。
　　 也不曾问起那些寺里和尚们的名字，他们是不是跟戒嗔一样有那样好听的名字呢？戒嗔的师兄弟们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我最喜欢的是戒傲还有他们养的小狗戒言。我跟他们的缘分，也是一面，偶尔的浏览，匆匆掠过，之后渐渐遗忘。人来人往，谁跟谁的错肩不是瞬间？三万六千五百天的醉，也不过一一瞬间。
　　 最近一直在想禅，但参不透。想来，我是比较愚钝的人，或许没机缘悟到更深的禅意吧。想我也坐断了几个春天？坐熟了几个夏天？雪是雪，我是我。唯草色的凝碧一宿之后。慈悲为怀的我佛，它的深和阔不是我的愿望所能达到的，而我品的，也不过浅止轻尝后的白粥之味。
　　 我居住的地区，不只没麦子，也没水稻，所以关于白粥，也是一种想象而奢侈的食品。向往新米熬的白粥，有淡淡的米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即便无缘品尝，闻一口，也可意满怀了。一碗简单清寡的白粥，像极了我们绵密而细碎的生活。
　　 所以，我欢喜地在戒嗔的白粥馆，看他的菊又生，看他的观雨厅，听他用悲悯的口吻说，我们仰望天空的时候，没有人能把整个天空尽收眼底。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而大多数人只知道别人是。做和尚最重要的是戒嗔，做人也一样。迟钝的心，若一朵莲，缓慢而持续地绽开了。
　　
　　 【玉米】
　　 随着年龄的叠加，繁茂的获得和失去，将生命充盈得厚重且圆满，而对乡村的想念或者怀念便似开在骨头上的花，渐渐明晰，渐渐艳丽，直到开成一大把凄美的罂粟，让我欲罢不能地沉溺，丝丝缕缕地牵扯，逐成为生命中无法剔除、并甘心成瘾的毒素。
　　 这个秋天，玉米被三三两两装在黑色或者红色的塑料袋里，源源不断地从几十里外的乡下，颠簸着送到我的手上，然后，安心地卧在锅里，煮成香喷喷的食物。事实上，我对玉米怀有无比复杂的情绪，某种意义上，它代表了我对乡村的全部想象和感知，当这些稚嫩的青玉米，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们特有的清淡气息，把我的记忆从僵冷的躯壳中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我像一只远离了家巢很久的小雀，因为嗅到了家的气息而使自己心潮起伏，热泪盈眶。
　　 那些玉米，带着湿漉漉的夜露，携着泥土朴实的醇香，像一个村庄般一次次地呈现在我面前。初时我有些恍惚，甚至手足无措。我抱着三颗或者四颗尚未脱离包衣的玉米棒，脸上的笑，若凝固的水，滩在那儿。可是，当我将它们从袋子里拿出来，捧在手心的时候，我知道，与其说我在与一颗玉米相依，不如说，我的生命正在回归村庄，回归那些原始的朴素。一颗玉米，它代表了整片庄稼，代表了整个村庄，它的温度，依旧是太阳底下的热烈，比我们的体温稍稍高了些，它稳妥地被握在手心的时候，潮湿的气息，会一直从手心传递到内心的底里，莫名的冲动涌上来，让我以为，自己怀抱着整个村庄。
　　 村庄是博大的，我可以去触摸它，抚慰它，亲近它，却不可能真正地去拥抱它。或者，它会以它无言的博爱来包容我，体贴我，却也不能像母亲那样，真正地将我拥在怀里，摩挲我，亲吻我。可是，一颗玉米，却可以被我拥抱，被我抵在胸口，靠近脸颊，或者触上唇角，当它被煮熟的时候，它可以从我的齿尖开始，穿行过我的肠胃，到达每一个思念过它的角落，安慰我，并让我在结束上一轮想念的同时，开始下一场旷日持久的想念。
　　 我承认，我想念村庄。特别是近几年，每日每夜，每个瞬间，它都成为我想念的一个源头，充足、绵延、念念不断。我在文字里想念它，想念每一个与土有关的字句，我以最质朴的方言来说一些与村庄有关的事件，并希望在这些熟悉的感觉中，使自己能够真正地接近村庄，并重新走回村庄。
　　 我会产生很长久很悠绵的遗憾，为自己曾轻率地离开村庄的举动，也为自己曾无比厌恶村庄的言行所愧疚，甚至在冥冥中希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并未与村庄脱节，我依旧踏着漫漫的黄土，仰着脸看着遥远处那些油绿的庄稼，以及庄稼外那抹渐渐浓厚的夕阳。我的情郎，面容黝黑，臂膀粗壮，掌心干糙，他跟每一棵庄稼融化在一起，笔直而憨厚，浓郁而快活。我们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我们在黄土上筑房，喂马，相亲相爱。
　　 我在煮玉米的时候，喜欢剥开那些嫩绿的包衣，喜欢用指尖从它们依旧湿润的身体上划过，然后，一层层掀开，我希望，在这些层层迭迭的包衣中，会出现一些惊喜，比如，一只青虫，或者一只飞蛾，哪怕只是它们的尸体，那些黑或者褐色的已经快要干透了的尸体，或者在那些毛绒绒的顶端，飞出一只幼蝶。某一天，我真的翻出一只瓢虫，它安静地趴在哪儿，当我用手去触摸它的时候，它小小的翅膀伸出来。打开窗，我把整颗玉米高举起来，阳光下，那只瓢虫走出玉米，飞进了无边无际的空气中，若许多年前脱离村庄的我般，未计得失后果。
　　 没有了瓢虫的玉米，是否会感觉孤独？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一颗纯粹的玉米，它是安静的，无言的，甚至有些漠然，它在我手里，金黄着一种纯净而妥协的宿命。没有谁的命运，是可以中途涂抹更改的，我、玉米、以及村庄的命运，即将如此也只能如此。我必得离开，而玉米必将肩负勾起我对村庄的想念，安抚慰籍我的职责，并连接起我跟村庄之间绵延不绝的情意，它代表了整个村庄对我的意义，同时，它也代表了我于村庄的全部意义。
　　 七月半，我终于可以不通过一颗玉米去探望村庄了。
　　 出城向南，我们一直向着村庄的方向。路过许多许多的玉米，它们微弯的腰，微垂的头，教我很轻易地笑起来。乡下，特有的清新，从车窗的缝隙中挤进来，索性开了窗，风把我的头发吹的舞动起来，一时间，感觉自己就是摇曳在田地里的一株玉米，跟许许多多的玉米，一起守在村庄的外面，欢迎我回家。
　　
　　 【桂花酿】
　　 常常有意识地，有选择地去忘记一些事情。初时，是无法做到的，即便强迫自己，或者是故意绕过那些不快和无法企及的虚幻，却依旧会在某一瞬间，许是低头的当儿，许是转身的刹那，想起那些令自己耿耿的物事。后来，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比如，当那些物事袭来之时，故意去转念，并在心里告诫自己说，选择遗忘，让自己活得轻松，活得平淡。如此每每提醒自己，一些曾给我带来过伤痛的物事，便在我警觉的心理作用下，都纷纷躲避。
　　 当然，真正遗忘是不可能的事，我不过是将它们藏了起来，藏在一些个不被人探望，不被人提及，无人理会的角落里而已。
　　 某天，角落里那些东西会发酵、散发出难闻霉味，或者醉人的酒香，再提将来一一评说的时候，感觉内心很安详，时光缓慢地在我跟我的记忆上抹上一层模糊的痕迹，一些光彩便显山露水。曾经的仇恨也罢，羞愧也罢，快乐也罢，欣喜也罢，在此刻都已经被罩上过去的印迹，每一段故事，经过都不会更改，可是，感受却不再相同。我们看着这些过去，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过去了的，已然过去，我们可以存留下来的，便不是令人声嘶力竭的伤痕。
　　 那些过去，散发出来的香味，会一直从青葱年华氤氲到耄耋岁月。每一天，它们都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从初初的疼痛开始，经过结痂、变色、微痒、习惯、麻木，到最后的偶然想起，再经过更长久的葬藏。最终，在日落时分，微风吹动我们的鬓发，一些好胜的争斗，斤斤计较，都远离了我们的时候，过去，恰一坛正待启封的桂花酿，就那样摆在你面前，让你逐渐昏暗的眼神中，溢出久违了的渴望和欢欣。你若小孩子般一点一点地将那张密封的红帛撕开来。一时间，空气中都是醉人的酒香，桂花的香味跟蜂蜜和冰糖的甜味搅在一处，丝丝缕缕将你包裹其中。未曾开怀畅饮，便醉了七分。
　　 酒醉七分，刚刚好。朦胧中，年轻的他迈着正步向你走来，身后，全是碎片似的阳光，那是你的十七岁，你看见你的发丝在微风中飘动，先是肩头，后来从你的脸颊上了他的脸颊。粉红的时光，粉红的年华，粉红的表情，若一幅水粉，就那样地定格在许多许多年以前的空间里。只有那缕发，飘呀飘地，拂起你心底驱散不去的温情。
　　 定睛时，山水都蒙上了一层暗暗的底色。年轻的女子，满脸都是焦愤，行色匆匆，步履维艰，一旁的树全在冬天。北方的冬天，是很冷的。可是，她的颈间，空荡荡的，没有一袭温暖她的围巾。谁的笑声，在画面之外，不是你，也不是他，是岁月的轻狂。
　　 后来的后来，画卷换了颜色，有浓墨重彩的油画，有疏淡的水墨，有细致的工笔画，还有线条简单的素描，更有用力深重的黑白版画。
　　 渐渐地，画面隐去，你看见自己，面色沉静，内心安然，表情从容地站在此刻的光阴里，用微笑与岁月打着招呼。
　　 你慢慢地将杯盏置于唇间，细细地抿，小小地喝，每口下去，都要品尝良久。每一口，经过不再敏感的喉舌，经过逐年老化的肠胃，最终润浸你身体的每一部分，它们是那样熨帖，那样地近心，那样地稳妥地跟你交汇成默契的自我。
　　 你看着杯底那些碎碎的、絮絮的花瓣，若看见自己长长的、曲折的一生那般，鲜艳过，青翠过，爱过，恨过，然后无比陶醉地说，我爱着这杯隔年久远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