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流年 春天

　　吕雉穿一双平底布鞋，换下厚厚的冬衣，穿起了薄长衣，外面的天还没大亮，只有忠于职守的公鸡在笼子里开始打鸣，院子里的大黄狗起来散步并和公鸡一唱一和，但每一天她都早早起来。先出门去采摘蔬菜后顺道去查看农务，她涉过刚好被初露的晨曦照耀得闪光的小溪，一会儿踩在草地上，一会儿踩在烂泥里。一年之计在于春，像春天的树木不知道把它隐藏在饱满胚芽中的幼嫩枝桠往哪儿伸展一样，吕雉在第一年的时候也不大知道，在她并不熟悉的农务中应该采取什么措施。那时候，她常常感到沮丧：又过了一天，可是什么都没学会，为什么？载过种过努力过了，可那些作物就是弄不好长不好，难道是我学不会么？一难点就反应不过来，家务事都是小事，农事还真是大事，一开始她就这么想，于是她在栽种水稻时，把脚浸在没过脚踝的稻田里弓着腰一干就是一整天；于是她在舂米时等到快天黑了没人的时候再去，舂好米，然后摆好胳膊用筛子非常小心翼翼地择米确保没有米粒掉出来而杂质又能聚集在一块儿；于是在和父母大伯子们轮流喂养牛的时候她自愿多喂十天半个月，想和牛搞好关系能听从她的命令，最重要的她不想听他们说牛在她家劳累过度因为她的肩膀太稚嫩因为她的力气太小。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现在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什么都会了，包括犁田。这个分分钟都在劳作的女人什么都难不倒她了，现在的她感到，她心头充满最好，最好的计划和设想。
　　早晨明亮的太阳照着这个并不富裕的农家小院，吕雉带着蔬菜回来了，直直地白萝卜斜斜地靠在篮子的边沿上，上面碧绿的菜叶上带着露水泛着湿润的光楚楚可怜，而下面却还带着一些零星的腥味的泥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南瓜呢，则挺着它未施脂粉的大肚子拥有强大的精神安定感待在篮子里。地也应该耕种了，虽然这一切大部分要靠她一个人去完成这最初谁都认为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管她愿不愿意也没人问她愿不愿意。她先到卧室，刘季和孩子们还在睡觉。她麻利地做好饭打好水，又来到卧室，她轻轻推了一下刘季，道：“你应该起来了，你今天不是要去咸阳公干吗？赶紧起来吃完饭好早一点走！”刘季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她毫不客气地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干嘛，”这导致了刘季的不满。吕雉也没正眼看他，一边收拾包袱，一边对他说，“这些银两够吗？”“没事，”刘季一边穿衣服一边宽慰她，他说：“萧何，会比其他人凑更多的份子。”事实上，自从刘季谋上官差开始，萧何不但是他的老上级也是他最铁的哥们儿，每次刘季有公干，他都比别人多很多。更早一些，在刘季还是平民的时候，萧何就屡次利用自己的官职之便来袒护他。在刘季担任亭长以后，萧何也经常帮助他，给他种种方便，至于金钱上的资助那更是常事。
　　果然，刘季准备上路而和同事们告别时，同僚官吏都资助他俸钱三百，而萧何与众不同，送了五百。刘季抱拳谢过他，便上路了。萧何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刘季第一次去咸阳游玩，回来后和他讲述旁观秦始皇出行时威风凛凛的仪仗盛势，事后，他不无感慨地说：“唉！大丈夫就应当像这个样子！”如果说秦始皇的威风和派头征服了刘季，那么刘季的豪情和远大就在那一刻征服了萧何。事实上，秦始皇之所以在那一次允许百姓瞻仰他的风采，是因为他想让他的臣民感受一下他的震慑力。这位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皇帝，带着他勃勃的野心征服了各诸侯国，他完全不以民为中心，残暴而又独裁。他对以仁爱为本，民为第一，君王次之的儒家之道深感厌恶，他下令毁掉这些书籍，当有五百儒生敢于抗旨时他居然全部坑杀了他们。然而，人的权限总归是有限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开始修建庞大的陵墓。在他的计划中，陵墓以他为中心，下有以水银为陆地的四大河流，上有以黄金为苍穹的无数繁星，他渴望永生。陵墓的面积和规模就像他的功业一样也史无前例，而这已经不是他的第一次大手笔，水渠，道路，长城，皇宫，陵墓一道道徭役压得百姓无法喘气，而他毫不在乎。整个国家辽阔的疆域上，处处埋藏着炸弹，就等着引爆。即使如此，秦始皇能想到的依然是如何巩固自己的皇权如何彰显他的霸气，他不但要征服臣民的人还要征服他们的心，他破例地在那一次出巡中只是清水泼街黄沙铺地并没有让他的子民回避。他的目的达到了，至少对刘季而言达到了。男人应当如始皇帝，——这是刘季在那一次的幸运中第一次有了做人的大志向和关于未来的畅想曲，而秦始皇的生活方式就是导致他思想形成的主要原因。
　　于是回去后他试做去做官，当上泗水亭长后，萧何见他对其公所吏人，无不加以轻侮，但工作起来兢兢业业，完全是一个认真干事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狂妄自大和想入非非的人。没错，这样的男人非池中之物，虽然很多人觉得他不靠谱，但萧何也始终觉得他会乘龙上天的。只是，他缺少一个机会。机会？只不过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的刘季哪有那么多机会，现在虽然娶了吕公的女儿，但吕公并未帮助他什么，倒是这吕雉无法和其他的女人相较。萧何在和吕雉偶尔的聊天的过程当中感知，她是一个女人不假，但却没有一般女人的小家子气，对生活的不顺不露一点痕迹。按理说，一个曾经贵为富家女的女孩子突然被嫁给一个农民出身的小吏，且这个官员还一穷二白，不干平常人家生产劳作的事情，也不居家天天在外面好色好酒，需要天天等着他回来，再说由一个天真的少女陡然成为一个农妇，多少都应该有些抱怨或者眉头紧锁。萧何首先隐隐觉得这个年轻的少妇非同一般，不愧为吕公的女儿，他看不出她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可是她身上的变化还是很明显的，手越来越粗糙。家事农事的繁重让她不堪重负，但是这种感觉就像她衣服的色彩一样，在外人面前被流水洗涤得一干二净。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焦头烂额的同时，眼神越来越清晰和坚毅，但萧何感受到了。渐渐地，萧何对吕雉的敬畏也就从这个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开始了。
　　虽然自己自顾不暇，但吕雉对刘季的衣着和开销还是很大方的。对于父亲选的这个丈夫来说，面对他的一切，吕雉能怎么办呢，梦着被子哭吗？见过世面的她只能出动出击，那么，只好把整个家庭当然也包括自己，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他能假冒送礼，又能触动父亲，就不是一般的才器。如果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乞丐拎着个打狗棒走，那么相信父亲眼光的吕雉对这个男人，不但要随他还要投资他。那么投资的方向是什么呢？同样也是做官！虽然秦朝对于读书人的推崇没有战国时期那样鲜明，而且在后来焚书坑儒的事件中，读书人的地位空前下降。但面对现实，做官还是唯一的向上的通道和目的，吕雉经常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对于他的理解始终很难，但小小的吕雉确对父亲由衷的敬佩，物质上的富裕不能填补父亲内心的空虚他渴望掌握权利渴望一个男人在那个时代真正意义的成功和辉煌。在吕雉的童年中，她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在吕雉的少年她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在她结婚后的青年她对做人做事的都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人靠衣裳马靠鞍，吕雉每次都让出门的刘季穿得人模狗样兜里放置一些散钱，并且由衷地赞同他广交朋友，虽然她是一个女儿家，但年少的她除了四书五经，还喜欢偷看各种闲书，也喜欢在父亲与宾客闲聊的时候偷听那些战国时期的故事，她对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的事迹了如指掌。于是，刘季的仁厚爱人，喜欢施舍，心胸豁达，具有做大事的气度这些消息在沛县不胫而走。除了萧何，曹参等也了他的铁杆粉丝。对刘季来说，这个女人他也感觉她不普通，几年来的婚
　　姻生活几乎花光了吕雉的陪嫁，但每次没钱的时候刘季却总觉的她能想出办法来的。他头一次意识到有一个妻子的好处，那就是出门能找到衣服穿而且是整齐的衣服。去酒馆能有钱喝酒，他以前一向喜欢去酒馆喝酒，有钱的时候就大声嚷嚷老板娘来两壶好酒没钱的时候也大声嚷嚷只是改了一个字，是赊两壶好酒。但现在，他刘季也有老婆了，酒不用赊账了，有钱；出门不用满屋子找衣服穿，衣服一定在床头放好了。至于他应该为这个女人负担些什么，他根本不想，男人，生来是做大事的，至于种田这全是小事，他想。所以，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来不去想吕雉现在在家里做什么，回到家里吕雉也毫不介意，偶尔才问问今天和谁喝酒了花了多少钱等等。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蜚短流长。在吕雉为新妇时，数以百计的人对这桩高攀的婚姻津津乐道，来观看她，几乎全村的女人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一份子。既然是一份子，她们在对她的新鲜感过去以后，就觉得吕雉应该和她们一样且符合她们的观点，比如随时提醒自家的男人少喝酒少扯淡，比如和邻居为了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大吵一架，再比如逢人边说这个的小话那个的坏话还满嘴粗话，甚至天天蓬头垢面一有事边哭哭啼啼边摔盘子摔碗或者拿孩子出气，搞得个鸡犬不宁乌烟瘴气。尤其以刘季的父母对她的期望最高，以为这下小儿子可以收心这个女人可以纠正他的懒散习气，愿意种田也愿意帮助他们耕地。刘季一向和哥嫂的关系不好，没结婚就弄了一个私生子回家，整日还不着家，害得父母要帮他带并抚养这个孩子。他们也以为，这下太好了，那个私生子父母可以不用带了。然而，刘季还是我行我素，一切不但照旧还又多了一个孩子，这是个女儿，还是个女儿。随着时间的流逝，村妇们发现这吕雉不但会干农活还精于养殖，在农村的经济哲学里会种水稻和会养猪是对一个农村主妇最重要的两个评判标准，还发现这个年轻的女人还特别用心和大度，虽然说话很少但在交换劳力时特别卖力，她们对他的认知也有所改变，开始喜欢并接纳了这个女人并愿意帮助她。但刘季的哥嫂以及他的母亲还是对吕雉非常不满，她们总想看她的窘况让她尝尝不会管教那个混帐的厉害，对她的困难也熟视无睹。有一次，在吕雉由于新粮未下拖欠私生子，即刘季的长子刘肥的口粮时，他们唆使母亲把这个孩子还给吕雉，并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说她如何没有家教如何不孝顺老人，做后妈又如何狠毒，听着这些莫须有的话，吕雉却一言不发，用布条背着很小的女儿，一手签着刘肥，一手拿着农具去地里劳动去了，当刘肥和女儿在田埂上面玩耍时，吕雉终于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她尽力把头往后一扬，为的是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她的公公原则上对他还不错，总算在不久后把孩子接回去了，这种事情后来还发生多次，一有一点半点的拖欠或者对她有任何不满就把孩子给送回来，而且她还得照样一粒不少或者支付相对应的金钱才能平息对方的怒气。可她的哥哥妹妹们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始终给她最温暖的爱和呵护，哥哥会拿一些钱给她，妹妹会经常带一些布匹给她，母亲也会做一些衣服鞋子给她，只是父亲还是一贯的固执在她回娘家的时候，叫她要和刘季好好地过下去，抓大放小。但刘氏家族的这些人，还不如没有关系的邻居会给她以理解和同情，在她们不断对吕雉的唠叨和警惕中吕雉不知不觉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刘氏家族后来的一切悲剧也源于那些不该有的冷嘲热讽以及落井下石的不当行为，并为这些行为付出了异常惨重的代价。
　　沉沦在日常生活的琐碎中，吕雉每天承受着这不厌其烦的劳作，生活的真实由于有了梦想而充盈，这个女人在这个春天裂变着。当她倦了厌了时，想想她的人生不能就此定格，生活也不会就此停滞不前，这就是她必须坚强必须能干的理由。但谁都无法知道，当这个春天过去，下一个季节会经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