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是我近两年来比较关注的一位八零后优秀女作家，她的《醉长安》、《凌波渡》都读过，但迄今为止，我个人最喜欢她写的《异香》。最近，我又读了孙频的一个中篇《无相》，原载于《长江文艺》2013年第八期，《小说月报》2013年第十期选登。
　　 其实，最近我的阅读和动笔都很少，因为个人杂务比较忙。但每月一期的《小说月报》，我还是一定要买、一定要看的。2013年第十期《小说月报》，我首先看的就是孙频的《无相》。从全篇结构来看，《无相》这篇小说开篇和收尾的刀斧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但可喜的是，文字生动立体的光亮很好地遮掩了这小小瑕疵。小说以倒叙形式开篇，三下五除二就进入了八年前的过往时空。于国琴是来自穷困山沟吕梁山的大学新生，她怀着自卑、抑怨到几乎精神分裂的情绪，接受退休老教授廖秋良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费资助。故事就在这二者之间拉锯展开。
　　 于国琴和廖秋良，他们是一条线上彼此由远及近靠拢取暖的两个点，也是两条平行线上彼此对峙永不相交的两个点。此处，我们无妨来作个人物角色的梳理分析。于国琴和廖秋良，一个是资助者，一个是被资助者，他们是施受关系；一个是青年，一个是长者，他们是长幼关系；一个是学生，一个是教授（虽然是退休的教授），他们是师生关系；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们是异性交往的关系。于国琴和廖秋良，一个是来自吕梁山的特困生，依靠母亲与众多男人拉帮套（变相卖淫）才供她考进大学，物质贫穷，情感抑郁孤单；一个是女儿出国，孤身独居的大学退休教授，物质的丰裕富足与他无用，精神凄凉孤单。
　　 就让我们通过孙频的故事叙述，来尝试靠近他和她的灵魂吧！
　　 他除了每月按时给她卡上打进三百元的生活费，还在长期相濡以沫的交往中，给予了她难得的类亲情温馨。他喊她“孩子”，每次她到他这儿来做义工（那是他让她再赚一百元零花钱），他都做好吃的饭菜等她。他期待、渴望、需要她来陪伴，具体的表现形式就是一起吃顿饭。她从惶惶不安到渐渐享受这类似和疑似的祖孙天伦之乐。岁月天长，人性像一壶偎在火炉上的俨茶，慢慢熏出一片温暖和温馨。在这种长时间持续的美好氛围中，她不知不觉打开了自己的心灵仓库，将自己对母亲，对兄长，对贫瘠家乡所感到的羞愤、耻辱，一股脑儿倾诉于他！他对她的倾诉，对她的母亲，对她以为他会看轻她的一切表示了知者智者的真实同情和真正尊重。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谈论“肉体的平等性”，并明确要求她在他面前将衣服脱光。他其实挣扎了很久，挣扎到他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足够高尚坦然的一个似是而非阶段，他仍挣扎不过自己，终于决定，还是出手攻击。从纯粹的性别角度看，再老的男人，对再年轻的女人，依然是攻击与被攻击的关系。哪怕他已经老得什么也干不了，但从意念上构成的就是攻击与被攻击的关系。他害怕她拒绝他，即使有那么多的资助和真实的师生情、祖孙情垫底，但他还是害怕她拒绝他。而她呢？最初的惊讶和愤怒之后，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接受他的关于“肉体平等无相无邪”的说法，她对他的衰老，他的孤独，确实也有深切的真诚同情。可性别的原始防范坍塌以后，性别本能的厌恶和憎恨，后来居上，乃至扶摇直上！她恨他，但她又牢记她欠了他。欠了他的钱，也欠了情。她脱了，在他面前完全彻底脱光了自己。他期盼她从心底里接受他关于“肉体平等无相无邪”的论点，期盼她能以一种情愿、迎合的姿势脱给他看——他期盼她救赎他！可是，她却是违背自己的意志，以一种完全不合作的对抗态度脱给他看的！她将此当做偿还他金钱和感情债务的手段——不过就是在一个老得不堪的老头面前脱一脱罢了，他并没有实在的能力侵犯伤害到她！她脱了，他看了。他还脱光了自己，露出自己老得有些狰狞恐怖的身体，叫她也看他，她不看，只赤裸裸静止呈现着自己。最后，她带给他的性猥亵得逞的愉悦，远远小于他感受到的人性光辉泯灭的痛苦！她走的时候，他踉跄着追出去，“孩子，你要再来啊……”，她昂首离去。
　　 可怜的两个人。有温暖人性光芒的两个人。有龌龊人性瑕疵的两个人。有原始的性别攻击和性别憎恨的两个人。不能超越和不能释怀，同样无助凄绝。
　　 他还是照样每月给她卡里打进三百元生活费。她继续用这三百元维持学业和生活，但再也不去他那儿了。但不去，不代表不惦记。那些惦记，也是真实美好的人性成分，像一个至亲的孙女，担心着自己真正的祖父，“要是他一个人生病死在屋里了怎么办？”
　　 他真的快要死了。他渴望在死前得到人性的救赎和升华。他给她打了电话。她因此忽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都还是欠着他，从来没还清过——不管是那源源不断的每月三百元，还是那见与不见她都感知得到的人性真情！她不愿意欠着他。她接了他的电话之后又去了他那儿。她打算主动对他说再脱一次给他看。她想，如果他拒绝，那该多好，那她便既不用脱光自己，也不再欠他了，真正不欠了。她对衰老至极的他说了，她愿意再脱一次给他看。他忽然回光返照亮起的眼神告诉她，她的希望破灭了。他根本不会拒绝——或者，他盼着再看她脱光一次，已经盼到了油尽灯灭的生命尽头？她又一次开始负气脱光自己。他知道她不愿意，可他多希望她能在他生命将要结束的前夕，真心地为他甘愿一回。她做不到成全他。最后，他提出了要抱一抱她裸体的要求——他深知自己的生命和人性即将同步消亡。她由着他抱，只当自己的身体，是一具无相的尸体。
　　 他用全军覆灭的方式，获得了永久的黑暗。在死亡来临的最后一刹那，他把人性最后一丝残薄的尊严，留给了一张沙发，他把头埋在沙发里，蜷缩起身子，叫她走。她意识到他可能心脏病发作，但他叫她走，她便决绝走了。她恨他。她不是不想报答，但她的恨，到底占了不可阻挡的上风。她因此，也将自己人性中其他美好的成分，丧失殆尽！
　　 所有的无相，不过是欺骗中的欺骗，谎言中的谎言，真正的无相是无解无相，无相无解。于国琴和廖秋良，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孙频并没有在《无相》这篇小说中给出她认为正确的标准答案，这也正是作者编制故事、阐述道理的高明处。若有一千个人认真读这篇小说，那便应当有一千份不一样的认真思考吧？一千份不一样的认真思考背后，也应当有一千份不一样的答案吧？
　　 心怀坦诚的慈悲怜悯，永远记得那些曾闪耀在彼此生命中温暖灿烂的人性火花；何时何地，都能正视人性的恶与弱，努力超脱自己，尽力宽宥别人——这便是我阅读《无相》这篇小说之后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