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厂里新招了一个女工，约二十来岁，染黄的头发，绯红的脸颊，丰满的胸脯，稍稍发胖的身材，肥硕的臀部，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待我仔细看时，我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然而，刚来的女工我也不好蚊蝇似的在她身边打转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免得让人说老牛想吃嫩草呢?
　　 次日，她来上班了，叫我去帮她认要做的产品是哪些。我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怪！怎么这么像？我心怦怦乱跳。
　　 我问她：“你是江西赣州的吗？”
　　 “是啊！”她甜甜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酒涡。
　　 “不会是赣州涂山县的吧？”
　　 她脸腾地晕成一朵红花：“你咋像个户籍警？”
　　 “哦！对不起！我是随便问问。”我帮她抬了一板坯，以缓和尴尬的气氛，掩饰我刚刚的失态。
　　 她俏皮的眨眨眼说：“你问那么清楚干吗？”
　　 我回答说：“没什么，你长得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她说：“哦，不奇怪，人有相像，货有共样。”
　　 “问题是她也在涂山县。对了，我有她一张照片和一张身份证复印件给你看。”说完，我蹭蹭蹭上楼拿去。
　　 我很快拿着尘封了十多年的照片，虽有些发黄，但一张俊俏的面孔，微笑中显露的一排小白牙依然如此清晰。就连身份证上的字迹也不模糊。
　　 姑娘接过照片与身份证一看，怔了一下，手里正修整的瓷“扑通”一声跌落釉缸里，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态：“厂长，你这是打哪来的？这是我姑姑的照片与身份证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倒呆若木鸡。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就觉得奇怪两人这般相像，原来是两子姑啊！
　　 我简单对她说：“你姑是我十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一起共事过。你做事吧，现正赶货，有空我再给你说。”她满怀心事地去用筛漏去打捞刚刚不慎跌落的生坯。我则若有所思地回到我的单人办公室，一边仔细端详着这张照老照片，限入深深的回忆中……那一年我才二十二岁，在农村已属“上节秧”。有隔壁的阿嫂见我就唱“细哥今年二十多，做么还唔讨老婆？再过岁把年纪老，有钱难找好老婆。”她一唱我心一慌，想起去年与国秋的情殇。不免有点心慌意乱。然而从小倔犟的我总死要面子地屙屎打硬话回应阿嫂：“老实唔怕讲，今年二十二。老婆没有讨，媳妇有身孕。”阿嫂见我油腔滑舌，插荤打科，自知不是对手，扭着谷箩大的屁股哈哈笑着知趣的走开了。
　　 为了积攒“老婆本”，我便随着会油膝的姐夫去当地工业较发达的岩前镇。岩前毗邻广东，是繁华的边陲小镇，也是最开放的三不管“红灯区”。
　　 在一个小家具厂，我邂逅了她，这个新女工罗桂珍的姑姑罗宝莲，当时我在刷底色漆，她在抛光。从我第一眼看过去，我就怦然心动喜欢上了她。厂子里的几个江西女孩，就属她最温柔与安静，有一种淑女形象。因为我们都是客家人，语言沟通起来也很方便，所以都以“老乡”称呼着彼此。
　　 当年的宝莲与现在的桂珍一样，长的美丽可爱。唯有不同的是宝莲左眼皮底下多出一粒小小的黑痣，就有如一只小跳蚤刚从眼眶中爬出就粘贴上似的。我们俗称“眼泪痣”，让人更生一种别样怜惜；让人一见她就想起“女人是水做成的”。我有时逗她说是“狗虱痣”。她也不急眼，凭我油腔滑调，总是微微一笑，一对浅浅的小酒涡就在我心湖荡漾开来。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仿佛天生就没有换过。
　　 我每上班前都会在记工册上写一句有趣的民间俗语谚言，称作“每天一句话”，诸如：“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等等。我的幽默风趣很快惹得了女孩们好感。一下工就围着我叽叽喳喳缠着讲故事和笑话。其中性格最活泼的要数陈艳花，她简直就是麻雀再生，一天到晚上窜下跳，叽叽喳喳。而性格外向的我却偏偏对宝莲情有独钟，觉得她人如其名，温文尔雅。这让艳花很是醋意，到处长舌婆似说我与宝莲相好，还添油加醋说在楼道下“对过嘴”。面对流言，宝莲似乎没听到，她静得就如一朵高山上的雪莲花，每天除了埋头做工，就取出一方圆圆的小镜子在轻拢秀发，梳理她黑栅栏似的刘海。那眼皮底下的小黑点随着舒眉展目调皮地闪动。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恋上她的了，也许是自从她来，就一点一点有喜欢到爱慕，再由爱慕到暗恋，就在那个午后，她如一只温柔的绵羊安静的呆在远处，如一道美丽的风景。我恋着宝莲，开始思想开小车，总是在上班走神儿，下班不茶不饭，夜里辗转反侧。
　　 有一天天色阴暗，我正在刷漆，突然工场一阵闹哄哄，艳花大声喊：“老乡大哥，宝莲晕倒了！”。我连忙飞奔过去，见宝莲双目紧闭，身如下锅面，软塌塌的倒在了机旁，右手淌着血。原来是因为赶货连加两天夜班，她体力不支，右手碰上了抛光机，一下擦烂三个指头，血流不止。我一把背上宝莲，也不顾她丰盈的优点在背上热热的倾压，三步并作二步，飞奔就近的卫生所。待医生一查说：“无大碍，营养不良，体质差，贫血症，还会血晕。休息两天就会好！”我悬着的心才如吊着的石头着了地。宝莲出院后休养在出租屋，父母也在一块，她父母是这个镇子上一家私营水泥厂的老工人，还有一个弟弟在念初中。我去看时，她母亲抹着眼泪说：“宝莲是个好闰女，见我们父母年岁日长，宁愿放弃自己的前途硬要跟我们打工养家，以分担我们供弟上学。”面对如此不一样的女孩，我心里油然而生敬意，更多了一份怜惜。想到自己却从小调皮捣蛋，从不好好学习，所以家人想让我从学业了成就的梦想如七彩的泡沫，一触即碎。相比之下，我自形惭愧。我惦念着宝莲，又单独去见了她几次，她的气色一天天好转，马上可以回厂子了。她的父母似乎把我当成了她的男朋友了，在宝莲面前直夸我的好。这让我怪不好意思，却又心如灌蜜。要知道有人说：“如果要去迎新娘，先得摆平丈母娘。”得到对方父母好感比什么都重要啊！既然她父母认可我，我就俨然如新女婿一样帮忙打茶扫地，侍汤奉药。而其实我还不晓得人家宝莲咋想呢？
　　 因为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每次去她家，也不敢太多话。浅浅的问候，淡淡的对白，然后是长长的静默，最后是轻轻的道别。宝莲时而面带笑容，时而蹙眉皱目，时而抿嘴含羞。我与之四目对碰，电光火石般，她脸倏地潮红，我感觉她心潭也荡漾着甜蜜的爱波。?
　　 宝莲养好身子，一上班，我就很快充当她的护花使者。我每天吃饭前在电热壶上煮一个熟鸡蛋，然后帮她打好饭，把鸡蛋埋在碗底，笑称“地雷”。吃完又帮她洗碗。每天晨夕帮她去锅炉打好热水，供她洗脸和洗澡。有时人多，一等就是老半天，但我无怨无悔。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再累也值。
　　 谁知我的过分热情不但引起某些女工的醋意更是引起了一个叫钟能明的男工的妒忌。因为他也在追着宝莲。我们的“撞车”使本来和气的同事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能明每天上班对我虎视耽耽，仿佛是分外眼红的仇人。
　　 他又单独约宝莲去外面问：“你与姓刘那小子到底什么关系？”宝莲坦然道：“与你一样，都是同事与一般朋友关系。他喜欢我，你爱上我，都是你们自己的事。而我接不接受，接受谁是我的事。”她的话淡然又理直气壮。弄得能明土头灰脸，自讨没趣。悻悻说了声：“亏我追恋你这么久，不如那穷小子几句花言巧语！你真个墙头草，风吹两边摆。看你与他好得了多久！”说完，就愤然离去。能明毫无耐心的放弃等于为我排除了一个即将引爆的地雷。使我更加坚定了爱她的决心。
　　 有一天周末（每星期六半天工休），姐妹们都出去了，我见宝莲一个人没出去，在绣鞋垫。她的鞋垫绣得非常细致。针脚非常密。我问她，你绣那么多鞋垫做什么？她笑盈盈羞怯怯地答，你有所不知，在我们家乡，再穷再困，每个女孩要亲绣几百双鞋垫，若看上哪个男的就先送上一双，剩下的就全当嫁妆压箱底。表明他们永远成双成对，不离不弃，感情永远紧紧密密，丝丝相连，生活永远踏踏实实，和和美美。哦！原来是这样呢！我恍然大悟，难怪宝莲如此文静，是如此绣出来的啊！我越发对她喜爱，打趣说：“那你何时送一双给我啊！”她莞尔一笑，说：“这要看你有没有诚心和福气要它了！”得到她这句弦外之音，我连忙骑了辆自行车，去买了朵红玫瑰，以红头绳系了封早己写好的，压在枕下很长久很滚烫的求爱信！末尾附上一首爱情诗谜“天鹅飞去永不回，良字去头双人配。双木相邻心相连，您若无心各自飞。”她见我如此疯狂，吃吃地笑，开心的眼泪都掉。她说：“让我再考虑一下，晚上后山水塔下见面再回答你好不？”“好好好！”我头点的如鸡啄米。怀着晚上看月亮瞧星星的浪漫心情，身如热铁似的滚烫。心如闯鹿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等天黑。心里那个乐啊就是去撒泡尿也对墙壁笑呢！仿佛周边的一切事物都那么顺眼可亲。
　　 宝莲看了我的诗谜，一下就猜中了我藏的话，就是每句猜一字，连成一句：我很想你。她少女的情怀一下子如花绽放。她编了个字面看起来是婉拒，实际是肯定的诗谜。决定给我一个惊喜。
　　 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八点钟左右，工厂的人散的差不多了，我带上小手电（钢笔手电筒）打了个忽哨，朝后山水塔走去，这是我们预定的接头暗号，以让宝莲知道我动身了。快到时，我远远看到水塔下有一隐隐约约的身影。原来，她故意早到了，以嗔怪我不如她诚心。
　　 我们一相会，都心里骚动起来…她穿着一款平时舍不得穿的粉红色吊带连衣裙，紧绷着丰满的身体，月光下两个突出的优点起伏有次，下身衣袂飘飘，楚楚动人。我急着想拥抱她，她以手推开我，没想到力还蛮大。她说：“你还没看我的答复就嘴馋，想强行吗？”说着给我一张折成青鸟的小纸条。月光下，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用小手电一照：“你是多情公子，我是黄花闰女。纵然平起平座，何必用脚勾我？”由于心急。来不及细想，我从字面意思以为遭了拒绝。激动的眼泪哗哗：“宝莲，你知道这些天为了你我吃不香睡不好，只求你一个真心实意的点头。是与不是的回答。难道你的眼神你的动作你的温柔你的妩媚，都是在敷衍我吗？”宝莲吃吃一笑：“看把你急得，亏你还是个才子！我看你是个十足大笨蛋！这是个字谜。谜底就是我的回答。我这才自制激动情绪。又认认真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从字里行间，终于猜出是个“好”字！继尔破涕为笑，一把搂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几圈三百六十度，拥吻着抚摸着。奇巧的是她加上高跟鞋后与我一般高矮，两人不用弯腰不用踮脚，舒舒服服就嘴对嘴眉对眉，狠狠地热吻着。我们只觉得身体都像添了汽油，干柴烈火般燃烧起来。这个吻是有生以来最持久最长长最热烈最永恒的，仿佛就要把对方的舌头与朱唇一齐咬断吞进肚里。
　　 渐渐地，月亮似乎怕羞似地悄悄躲起了笑脸，星星也若隐若显消逝变的稀少。我脱下预备好的白衬衣，摊在水塔旁边的小树旁，在这朦胧的夜，我们终于尝到了当年夏娃与亚当偷吃过的禁果。感到非常的满足。
　　 然而，我突然想起什么，在垫着的白衬衫上发疯地寻找什么，终于从失望到绝望，我没有找到我想看到的红色小花。因为我听人说过，从前的人为了检验媳妇的贞洁，婆婆都会拿着一张二尺见方的白布，送入儿子的洞房，第二天一早又去拿，看着绽放的一朵红色小花，就乐呵呵的拿去浆洗。以致于个别未落红的女人通常会横下心偷偷咬破手指，以博婆婆一笑。还有电视电影报刊杂志都有处女见红的信息。而今，在我身下的文静女子，我一向以为她纯洁的姑娘，却没有我要的红花。我有一种被愚弄被戏耍被欺骗的滋味。宝莲知道我疯狂寻找着那种东西，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我摇晃着她的双肩，愤怒如一头受伤的雄狮，歇斯底里咆哮着：“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还敢说是黄花闰女？你说那男的到底是谁？是不是那姓钟的小子！我要和他拼命！”说完我把她刚才给我的纸条撕得粉身碎骨，抛向空中。纸碎如雪花飘落在夜的寂寞中，仿佛是一个个咧开的嘴在讥笑我。我浑身软绵无力，双腿灌铅似的沉重。如芒剌扎背。慌忙穿好衣服。可怜的宝莲见我如此激动，早已哭成泪人儿，她没有一句解释。但是她的一滴滴泪如一枚枚钢针扎在我的心尖上。我的心如刚刚绽放的花蕾恰逢冷雨浇花芯。十分的冰凉，凉到了零点。但看到宝莲的悲伤，我又动又恻瘾之心。或许她有她的苦衷与难言之隐。于是我还是忍不住上去抚慰：“你没事吧？宝莲！”
　　 谁知这时的宝莲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毅然拭去满脸泪花，坚强地说：“刘哥，是女人迟早要过这一关，其实我刚才既害怕又幸福。”这恐怕是宝莲对我说的最长句子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原谅她。我心中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她骗了我！却还假装圣洁。
　　 这次的以后，我和宝莲就渐渐疏远。除了留有她的一张生活照和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作纪念，再也没有留什么东西。连她想送我的一双鞋垫也没有要。
　　 从此，我没有在人前人后对她死缠烂打。也没有给她打水打饭，也不再风趣幽默。就是偶尔迎面目光对撞，看到她满脸愁云，忧郁目光。我慌不择路，避之不及。此后的日子似乎很漫长。没有爱情的滋润，年轻的心就像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小草，没有阳光的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