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来的第一场雪还没融化，天灰蒙蒙的又开始飞雪，给山村再一次披上银装。怕冷的人们都缩在自己的家里，用多余的柴火烧起了一堆明晃晃的火，在两边支一个架子，火的上面吊上铝锅，里面炖煮了排骨和胡萝卜，香气四溢，省了事暖了身也饱了胃。
　　 村里的晒场上，六七个不怕冷的小男孩女孩聚在一起，不顾飞舞的雪花淋湿衣服，也不顾大人的叫喊，自顾自地用手收集那些草堆上没有融化的雪来堆雪人，一趟趟地来回跑着，红彤彤的小脸开始冒汗。
　　 “嗨，你们快看，小雨家的疯子姑姑阿韵又出来了。”一个女孩大声的叫了起来。孩子们一下子全都停了下来，相互望望，然后不约而同全奔过去，围在阿韵的周围，大声叫了起来“疯子，疯子……”有胆大的男孩，折一段树枝去戳她的身体。
　　 披头散发的阿韵，目光呆滞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该往哪去。突然，蹦出了这一群人，吓得她惊慌失措，不知道往那躲。树枝戳到了身上，她恐惧地发抖，用哭喊的声音求饶：“别打我，我脱，我自己脱，我脱……”马上用颤抖的手，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身上穿着的棉袄和毛衣一件件的脱了下来，只剩下最里面的内衣，然后双手抱着发抖的身体，躲在草堆里惊恐地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
　　 一下子声音静止了，孩子们愕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光着身子的疯子阿韵。“羞死人了，”女孩子大叫，双手捂住眼睛，跑了开去。男孩子也赶快跑开几米远，相互挤挤眼，一起大叫：“羞，羞，羞，燕儿打斑鸠，黄牛拉磨子，水牛拉犁头，拉到阮家沟……”
　　 “小兔崽子，没得玩欺负一个疯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买烟路过的四伯大吼一声，吓得那些顽皮的孩子马上住了嘴。当看到阿韵的光身子，四伯也吓得赶快后退好远，然后叫住一个小女孩：“红红，你赶快去叫小雨和她奶奶，把她的疯子姑姑领回去，丢人现眼的不说，别冻坏了。”那个叫红红的小女孩领命，赶快跑了去。
　　 不到十分钟，阿韵妈和小雨急急地跑步赶来，看到躲在草丛里发抖的阿韵，小雨生气地对那几个同伴大叫：“你们都是坏蛋，和欺负我姑姑的人一样坏，我姑姑这么可怜了，你们还欺负她，我明天告诉老师去，以后也不和你们玩了。”
　　 阿韵妈赶快拾起地上的衣服，轻轻地走进阿韵，柔声地对阿韵说：“韵儿，别怕，我是妈妈，不会伤害你的，来，听话，把衣服穿上。”一件件的衣服又穿回了阿韵的身上，阿韵妈抹抹眼泪，抬头望天：“老天啊，我这是哪辈子做的孽，你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怎让阿韵去受苦哦。”
　　 “阿韵妈，依我看，你们还是把阿韵送精神病医院去好点，在家成天待黑屋子里不见天日，出门了又怕生人，你们也没时间看管，像今天这样子，多丢人啊，伤风化。”四伯见阿韵给穿戴好了，才走过来提意见。
　　 “唉，她四伯，阿韵才找回来一个多月，让她先跟我们熟悉熟悉，她也不是全疯，有时候也清醒的，只是受不得惊吓。那个挨千刀的人贩子，真该断子绝孙，好好的闺女被糟蹋成疯子，作孽哦。”阿韵娘一手拉着阿韵的手，一手把伞撑在阿韵的头上面，哭诉着向家走去，小雨默默地跟随在后。
　　 [二]
　　 我拖着行李箱，刚走到晒场，就看到了这一幕。她就是我十年没见的阿韵吗？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个个子高挑，面如桃花，一头乌黑的长发，时常梳着两个麻花辫的阿韵，能跟眼前这个身体骨廋如柴，脸色苍白，两腮颧骨突出，两眼深陷，目光呆滞的女人相比吗？她真的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阿韵？
　　 阿韵家和我家是邻居，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同挤一张床，交换彼此的小秘密，可说我们俩的关系，有时候甚至比亲姐妹还亲。阿韵是她的小名，大名叫“招娣”，她爸妈可能想借名字给她家招来一个男孩。我家姓金，我爸请阿韵的爸给我取了名字“金香玉”，小名“玉儿”。阿韵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名字，说太土，没有我的名字好听，有富贵气息。
　　 阿韵的爸书读得多，后来做了镇上粮站的站长，也算是吃皇粮的人，阿韵妈在家种庄稼，家境比村里其他的人家富裕，这样的家庭也让人很是羡慕。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从生下阿韵过后，后面接连生两个都是女儿，女儿再好，长大了也是人家的人，没有儿子就是断了后，生不出儿子的过错都落到阿韵妈的身上，三天小吵，五天大闹，成了这家里的便饭。
　　 阿韵从小就乖巧懂事，察言观色。父亲一喝酒就会耍酒疯，阿韵娘就是出气筒。父母吵架的时候，阿韵就带着两个妹妹躲在一边，无力的看着哭着，要不，就带着妹妹们躲到我家，等声音平息了才敢回家。女儿是草，儿子是宝的话，阿韵从小听到大。
　　 为了证明女儿不比儿子差，女儿也能光宗耀祖，为了证明给父亲看，阿韵读书特别刻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校前三名。女儿给自己总算争回了一点面子，阿韵妈生不出儿子的伤口自然就减轻了一些疼痛。
　　 可我呢，因为家里就姐弟两个，爸妈不偏心，都比较疼爱，自然就没有阿韵那股冲劲了。读书成绩一般般，初中读完连高中也没考上，爸妈对我的要求也不高，说，女孩儿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算数就行。于是，初中毕业后我就留在家里帮爸妈料理家务，然后和所有的农村女孩子一样，等到一定的年龄后，再去相亲，然后结婚，生子，成立自己的小家。虽然有点不甘，但谁叫我没有阿韵有出息，能考学呢。
　　 十八岁那年，阿韵考上大学了，村里人都竖起了大指拇。村里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上门贺喜的人挤破了门槛，于是，阿韵父母摆上了酒席，款待亲朋好友，听着那些恭维的话，也着实让阿韵父母风光了好一阵子。至此以后，对女儿没用的看法也改观了一点点。从那后，吵架打架也少了很多。
　　 阿韵上学走了，我爸妈也给我定下了亲事，对象是镇上一个开小饭馆的独生子，比我大两岁，长相一般，个头不高，说话还有点结巴，我就是不答应，对我爸妈说，你女儿我也长得也不丑，虽然没读出来书，但头脑也不笨，又不是嫁不掉，我才不嫁一个结巴呢，让人笑话。
　　 于是，我爸妈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导我说，女孩子找对象，不能只看人外表，得看家底，男人长得好看没用，家里穷你得苦一辈子。这小伙子虽然有点结巴，又不妨碍过日子，最主要的是，他家住街上，还有生意做，比你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地有出息，所以，由不得你，我们也是为你好，那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的道理？
　　 乡下的场镇，周边都有，为了乡民的方便，于是，赶集的日子就错开来，这个场镇逢一四七赶集，那个场镇就三六九开市，这样一来，赶集的时候也非常热闹。为了让我和结巴多相处，每到赶集的日子，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爸妈就赶我上街，到他家小饭店帮忙，说是现在就学习怎么做生意，以后结婚了免得什么都不懂不会做。阿韵不在了，我有苦也没出说，只能认命地听父母的话。
　　 第二年夏天，镇上来了几个招工的单位，由镇政府出面担保，向外输农村多余劳力。很多男孩女孩都去心动了，围在一起听条件和招工要求。我也心动，但知道我爸妈为了我的亲事费了很多的心思，是绝不会让我远走他乡的。于是，只能用羡慕的眼光望那些自由的同龄人踊跃报名。
　　 阿韵放暑假回来了，晚上，我俩挤在一张床上，有说不完的话。阿韵给我讲外面的世界，讲大学校园的所见所闻，听得我羡慕的不得了。我也把我的烦恼全数倒给她，包括我不愿意的亲事，还有想去打工的愿望。阿韵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如果是为了你爸妈答应的亲事，你心里一直不痛快，结婚后你会觉得幸福吗？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是做一个听话的好女儿还是自己决定将来的幸福，你看着办。阿韵的一番话让我有了主意。
　　 阿韵回家才没两天，她爸妈为了她的学费问题，当着她的面又吵起来了。阿韵爸不想拿钱供她上学了，说要给她找一个人家，拿彩礼钱把她嫁掉。她妈说，阿韵的成绩那么好，将来一定会有好工作，会有好日子过，会孝顺他们的。她爸骂她妈说：“你傻啊，我出了这么多的钱，去供一个女孩子读书，然后，看着她嫁给别人家，去为别人创造财富，我一直就对你说，女生外相，你个死脑袋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听着爸妈为了她争吵，阿韵心里很难过，她想不明白，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女孩不比男孩差，可她爸还是瞧不起自己是女孩。多年的憋屈在那一刻爆发了，阿韵冲她爸大吼一声：“你们别吵了，从我懂事开始，你就为了我们不是儿子一直吵一直吵，有意思吗？吵就有儿子了？吵我们就变成儿子了？儿子能做到的，我哪一点不能做到？我求求你们了，以后别在吵架了，你们不烦我还烦呢，你们去听听，周围的人是怎么看我们家的？我不要你们出学费了，我自己打工去，自己挣钱供自己读书，这样行了吧？”
　　 阿韵回房收拾了衣服书本，背上背包就走。阿韵妈哭着拉住她不让走，阿韵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训斥阿韵妈说：“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嘴里的好女儿，老子花了那么多钱把她养大，供到大学，这就是她给的回报，居然敢对老子大吼大叫，不信你还反了天呢，要滚就给我滚远点，就当老子没生你……”
　　 阿韵哭着甩开她妈的手，说：“妈，我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追上去，想把阿韵劝回来。阿韵脚步一点不停留，边走边哭着对我说：”玉儿，你别劝我了，从小到大我受够了，你也看到了，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我不想这么轻易的就放弃。今后，我打工自己供自己上学，就是卖血卖器官也要读完大学。我妈以后你就帮我多照顾一点了，拜托你了，玉儿。”
　　 我理解阿韵当时的心情，也知道她的倔脾气。我从衣兜里掏出了我仅有的私房钱两百多元，那还是结巴的父母拿给我，要我买衣服的钱，我没舍得用。我拉住阿韵的手，把这钱全都塞进她手里，因为她坐车要钱。阿韵眼泪花花地紧紧抱住我，说：“玉儿，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如果能预知她走后所经历的磨难，当初无论如何，我都该把她留下来。
　　 阿韵走了后，我悄悄地在招工处报了名。在招工结束的最后一天，我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问我爸要了两百元钱，撒谎说，三天就要上街一次，跑去跑来的太麻烦，我打算就在街上住十天半月才回来，好好学习菜谱。我爸妈一见我“回心转意”，开心的不得了，在我要的钱的基础上还多给了一百，并千叮万嘱的告诫我，虽然住他家，但女孩一定要自重，还没有结婚之前一定要坚守贞洁，不要让人戳脊梁骨。
　　 [三]
　　 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我和我的同乡们一起进了工厂，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第一次出门，什么都感到好奇。白天上班，晚上和刚认识的同事一起逛大街。霓虹灯闪烁，街上店面林立，行人三三两两，姑娘们的衣服各种式样，颜色五彩缤纷，煞是羡慕。
　　 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后，我才给爸妈写了一封信，但不敢留地址，怕他们把我抓回去逼着和结巴结婚。后来我才知道，我走了以后，我爸妈去问结巴家要人，人家说我那天根本就没有到他家去。我爸妈急了，到处问不到人，就开始怀疑是不是阿韵把我带走了，理由是，我是一个土包子，除了县城，从来没有去过远地方，没有人带路，我是不敢跑远的。而阿韵刚走两天，对外面的世界熟悉，我和她又最好，两家就因为这事开始怄气，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后来，我认识了陆飞，就是我现在的老公。我们辞去了工作，凭着陆飞聪明的头脑，做起了小生意。经过白天黑夜的拼搏，我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开始搞起了批发零售。然后买房，结婚，生子，这是后话。我给我家里寄了一万元钱，并告诉他们我现在的生活。我妈听说我以后不回来结婚了，哭骂我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无奈之下退了亲，并退还了定亲中所有的费用，包括一杯茶钱。不过，看到我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赚了那么多钱，一寄钱就是一万元，那时候在农村可是大数目，我爸妈也就不怪我了，逢人便夸我生来就是富贵命。
　　 但阿韵从走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开学很久了，学校发来通知，说阿韵没有返校，她爸妈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再也没有心思吵架了，到处寻找，并报了警。这些事也是我弟弟金成山后来告诉我的。这十年来，我也随时打听着阿韵的消息，但总是渺无音讯。
　　 “哟，这不是老金家的玉儿吗？几年不见了，腰包鼓了，人怎么还变瘦了？”四伯的招呼把我从回忆中叫醒，我赶快回答：“看四伯说的，赚钱好像在外面跟捡钱似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哦。人辛苦当然就瘦了。”
　　 听到我的声音，已经走远的阿韵妈回过头来，擦干眼泪，招呼我：“玉儿回来了？当年白白胖胖的，现在怎么瘦成这样了？阿韵，你看，那是玉儿，你还认得吗？”我拖着行李箱赶快走了过去，阿韵看到走近的我，吓得躲在了她妈的背后，恐惧的目光有害怕，有疑惑。
　　 我看到阿韵吓得发抖的样子，怕再次惊吓了她，不敢与她有亲近的动作。